
週一忱在現實與虛擬的兩個世界裡穿梭。一天大部分時間,他照顧身體不斷變差的奶奶。晚上等奶奶休息後,屬於他的獨處時間裡,他進入遊戲,在其中復刻照顧奶奶的日常。隨著日子過去,他意識到,遊戲有結束的一刻,他終將面對與親人的告別。
文|謝夢遙
編輯|李天宇
圖|受訪者提供
遊戲:1.0版
任天堂掌機遊戲裡的一切由粗糙的黃綠畫素點組成,簡單重複的電子音是永恆的背景樂,人只走直線。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你有了一個任務。你的奶奶坐在客廳沙發邊邊上。她前幾天不小心摔了跤,無人照顧。你走進屬於她的這個家,告訴她,你將搬來同住。
你的選擇只有是與否。你走到房間不同位置,會觸發不同指令。吃飯嗎?是。你將與奶奶去到餐桌,一人一個小凳子。桌上擺著一個形態永不變化的橢圓形的碗。使用奶奶的輪椅嗎?是。你將推著奶奶去散步。你們走過一段綠地,遇見鄰居,以省略號的形式展開聊天。走過另一段綠地,你和奶奶坐在長椅上聊天,頭上浮現出愛心。幫奶奶洗澡?叫奶奶睡覺?是。是,你愛你的奶奶,你不會選擇否。
做完這一切你不會得到獎勵,不會有加分,不會有虛擬貨幣,不會有獎章。就像現實一樣。
你回到自己房間休息。「ZZZ」的符號出現在你頭頂對話方塊,這代表你已入眠。新的一天,當你醒來,你需要重複昨天做過的一切。吃飯,散步,洗澡,睡覺。
有一些常規流程之外的溢位情節。茶几上有一個酒瓶形狀的物件,你靠近它,發現它其實是一瓶橘子汽水。你把它交給奶奶,奶奶的頭上浮現出音符。這是奶奶最愛的飲料。完成這些步驟,那瓶汽水會重新出現在茶几。
你走進廁所,靠近鏡子,畫面上出現一個模糊的青年男子頭像,頭髮亂糟糟的,很長,看起來沒打理過。「你已經31歲,卻一事無成。」一個畫外音說道。你衝了衝臉,試圖振作起來。
一天天週而復始,你陷入迴圈。遊戲沒有結束的設定。

週一忱遊戲中的畫面
現實:2024年之春
這款名為《奶奶》的掌機遊戲,製作者名叫週一忱。他是個武漢人,1993年出生,長著一張國字臉,說話時沒有什麼語氣起伏,自我評價是內向、情感不外露。遊戲是現實的映象,他有透過製作掌機遊戲,來記錄生活和一些想法的習慣。遊戲裡的操作,不過是日常的最簡化版本。《奶奶》遊戲並不發售,儲存在他的裝置裡。
成年長孫去照顧獨居祖輩,這是去年熱門泰國電影《姥姥的外孫》的劇情。週一忱從未看過這部電影,同樣的故事發生在他身上。電影裡,外孫的初衷是得到姥姥身後的房產,但完全不適用於週一忱,家族早有共識,奶奶的房產會留給多年與她同住的週一忱的叔叔。他去照顧奶奶,有某種程度的不得已。
奶奶95歲,在2024年一個春日裡跌倒送醫,並無骨折,但頭撞腫了,腦子有些混亂,身體機能發生退化,若有個人能在她身邊照護是最好的安排。她的兩個兒子都幫不上忙。那段時間叔叔中風偏癱住院了。而週一忱父親罹患帕金森數年,生活起居都需要母親幫忙。孫輩不是正在上學,就是有朝九晚五的工作。作為長孫的週一忱是全職藝術家,時間相對自由。得知奶奶訊息時,他正陪父親在深圳治病。他很快有了決定。
他連續驅車十幾個小時回到武漢,回家收拾了一些衣物,便去了奶奶家。奶奶坐在沙發邊邊上,她習慣坐在那裡,因為能第一刻看到來客。他們聊了會兒,她笑眯眯的,顯然很開心。
除去父母,奶奶是週一忱最親的人。他幼時在奶奶家長大,晚上同睡在一張床上。直至一件事發生,母親決定,工作再忙也要自己帶了。週一忱看到奶奶的秋褲上有個補丁,馬上撲過去,奶聲奶氣地說,「奶奶我有錢了,第一個就給你買這個褲子。」母親聽到這話,眼淚止不住。真是個孝順的乖孩子,她想。但也有另一個念頭。「完了,他都沒跟我說過這種話。」她對我回憶,「我的孩子不跟我親了,所以想趕快帶回來,有點小私心。」
家族中其他老人相繼故去,奶奶是最長壽的那個。疫情那幾年週一忱在美國一直沒回來,奶奶在其他親人的指導下,和他保持微信通話。但她自己並不會用微信(或者智慧手機),很多語音條什麼都沒錄上,發來一堆亂碼,有時奶奶只是「拍了拍自己」。孫子想,這些沒有意義的微信,是奶奶想念他的證明。
奶奶從前是個很講究秩序的人,佈置井井有條,爬上爬下洗窗簾,但現在,她力不從心。房子很亂,廚房地面油乎乎的,所以在第一天,週一忱主要都在搞衛生,拖了地,把雜物一股腦放進儲藏室。
次日,週一忱比平時更早起床,發現奶奶早已坐在客廳裡。原來,她5點多就起身,想著給他張羅早飯,但站在廚房,她發現自己忘記了如何蒸雞蛋,水也煮不開。週一忱感到奶奶心態上還是把自己當客人,有點不高興:「我是來照顧你的,你坐享其成就好了。」
他本該為奶奶無法完成煮蛋這件小事而訝異,或者悲傷,但他沒有想那麼多。一些感受是遲到的。又比如,一開始的日子裡他沒有聞到所謂的老人味,後來,他聞到了,類似陳舊油脂、草腥的氣味,混合著尿騷與糞臭。
接下來的日子,他按照他的設想改造奶奶的生活。他把家裡能找到的椅子連成一條線,奶奶可以扶著行進;奶奶的單腳柺杖脫膠了,他買了新的四角柺棍;他購置播放器,給她播放佛經;他還去買了艾草——這是女朋友教給他的——奶奶睡覺時點上,她感到很舒服;奶奶好久沒穿過新衣服了,他在網上下單。只要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奶奶身上,他就能變得細心。「你很賢惠。」奶奶對他說。
奶奶家在大學校區裡,孫子三餐都去食堂裡打回來。視窗阿姨都認識他,給他打菜格外便宜,只收5塊錢,「按理來說沒有這個標準,因為我奶奶大概就吃這個杯子這麼多,所以他們給我網開一面。」奶奶食慾不振,他想著刺激她的味蕾,從校外買了酸豆角,奶奶還真愛吃,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冰箱裡一直囤著存貨,餐餐都給她來點兒。
他原本沒有想過,照顧老人,也包括如廁和洗澡這兩件事。真正面臨時,雙方都要克服羞恥心。如廁尚好,他只需要把奶奶扶到馬桶上,「她自己會脫褲子」。他在廁所門口玩玩手機,像個守在宮殿之外的忠誠侍衛,等待女王召喚。洗澡總是要經歷一番爭執,奶奶要自己洗,但他怕她滑倒。「別把我當你孫子,我說你把我當個女的,我就是你護工。」他說。他學藝術,裸體見過不少,但如此高齡的老人身體,第一次看到,既震驚又難過,「失去了一種生命充盈的感覺」。奶奶一洗就停不下來,要洗到40分鐘以上,弄得孫子有點不耐煩了。「沒水錢了。」他說。「怎麼可能沒水錢,你繼續洗。」奶奶說。
奶奶高興的時候,叫他小名「亨子」。不高興的時候,就叫他全名。他們會吵架。奶奶固執、要強。她髖關節有老毛病,疼痛復發,但抗拒去醫院拍片檢查,週一忱拍桌子急了,最後也沒拗過她。她失禁尿了床,不聲張,自己拿到洗衣機去洗。孫子偷偷跟在後面,萬一她滑倒可以及時抱住。奶奶站在洗衣機前,其實已經忘了如何操作,以為衣服扔進去就能自動洗。孫子幫她洗了,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週一忱堅信人得多接觸自然,為此,專門從網上買了個輪椅,每天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推奶奶出去散步,每次半小時到一小時。奶奶有兩個閨蜜,一個七八十歲,一個90歲。她已經一年沒出門了,之前閨蜜見面,只能是對方上門來找她,現在她們天天樓下聊天,那是老人最開心的時光。孫子甚至和其中一位閨蜜加上了微信。
主路線是繞校區一圈,用時25分鐘,他計算過。支線是彎彎拐拐去些不同地方,他想法子創造新鮮感。輪椅推到一個花園,他和奶奶坐在長椅上,沐浴明媚春光,吹吹風。他不玩手機,只是陪著她,也不在意時間。有時,他讓奶奶坐著,自己跑到校外去買肉包子給她吃。比學校食堂的好吃,肉質飽滿,多油。行至教職工活動中心,那裡有條輪椅坡道,奶奶利用它進行鍛鍊。她扒著欄杆走固定三個來回。
孫子拍下影片,發到家族群裡。他想讓家人們放心,也想讓有病在身的叔叔和父親——尤其是他情緒總是偏陰鬱的父親——看到「連95歲的人,都這麼有生的希望」。至少在孫子眼裡,他看到很多積極的東西——她牙雖掉了很多,依然能咬堅果,嚼得嘎嘣響。奶奶似乎在好起來。就連她閨蜜都對週一忱說:「你每天給你奶奶吃什麼,頭髮都變黑了。」
和奶奶散步,偶爾有跳出秩序的時刻。他會故意推得飛快,上坡前來一段助跑。奶奶綁著安全帶,並不害怕,笑出聲來。沒有人注意到這對祖孫,這是屬於兩人的遊戲。跑起來,他們感受春日的風。

週一忱與奶奶
遊戲:起源
週一忱製作掌機遊戲的起點在2020年,但他並不是一個專業遊戲製作人。
在此之前,他在湖北美術學院完成本科和碩士學習,畫了7年油畫。但他感到,傳統藝術形態不能承載他的表達。2019年,他到紐約普瑞特藝術學院讀碩士,逐步嘗試更新的東西,用快遞盒做剪貼畫。「他爸說他繪畫是比較差一點,但是他的點子是不錯的。」他母親說。
不久,疫情來了。母親屬於武漢最早一批感染者,住進了醫院。遠在美國,他無能為力,感到無比絕望。隨後,學校課程轉移到了線上,他困在公寓,只有一臺電腦,顏料、筆、畫布都在工作室,他無法進入。出於「一種兒子的本能和一種藝術家的本能」,他想要為母親做點事。
用他的話說,把遊戲當作創作工具,是「一個腦袋裡面的閃電」。他搜尋網上開源遊戲平臺,最終選擇任天堂掌機遊戲入手,因為那是他的童年回憶。而另一個重要原因,製作無需程式設計知識,容易上手,主要靠畫素點繪畫。任天堂掌機已經停止量產多年了,他在網上淘來二手裝置。使用這種古早載體,你可以預期,畫面上首先排除了任何炫麗的視覺奇觀。用轉換燒錄器把遊戲檔案複製到卡帶,需要透過老版的windows系統,週一忱的蘋果電腦派不上用場,得找一臺舊機。
第一個遊戲,他命名為《救贖》。玩家操控角色,在病毒傳播的世界裡穿行,去洞穴取解藥。結局有兩種:把解藥交給博士,人類得救了;不給博士,地球得救了。之所以如此設計,是他在新聞中看到,疫情重創了人類社會,但也令某些野生動物的活動範圍變大了。
「那個想法其實挺幼稚的,用一個個人英雄主義的角度去擊敗病毒,然後拯救社會什麼的。」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我。他把這個作品給教他的美國教授看,反饋不如他所願。這是個很好的遊戲設計(game design),教授說。不,這是遊戲藝術(game art),週一忱說。
他並不氣餒。量變帶來質變,他決心積累更多的遊戲作品,將其變成屬於他的藝術表達風格。一發不可收拾,到2022年底,他製作了100多個遊戲作品,在美國舉辦了兩次展覽。最近與我交流時,他列舉一些知名藝術家,他們都是透過某種不斷重複,讓概念得以強化。
一些遊戲像電子日記。《今日無事發生》反映疫情時他的狀態,處處保持社交距離,開啟電視看到西方政要,在家做飯,去海邊走走,和女朋友親熱。一些遊戲有更強的隱喻色彩。在《翻山》中,玩家就像西西弗斯一樣,不停地推石上山。在《邊緣人》裡,玩家始終只能在螢幕邊上移動,走不到中間的人身邊,好像有堵無形的牆。他承認,邊緣人就是他在美國的寫照。一些遊戲過於抽象,以至於即便他輔以闡釋,仍然讓人難以理解。比如《小鎮》,玩家出現在一個房間,走出房間是一個小鎮,全是同樣的房子,走進任何一間,跟裡面的人交流,都是沉默不語。之後,畫面破碎,玩家回到原點。「講人的現實和虛擬或者夢境的一種關係。」週一忱對我說。
學業結束後,他本可申請藝術家簽證,繼續留在美國,但他感到身份認同上的困擾。同時,父親的身體在變差。他選擇在2023年回國,這一年,他用了很多時間照顧帕金森症狀加劇的父親,一邊繼續做遊戲藝術。
直到奶奶摔倒,回頭看來,那是一個轉折點。

週一忱
現實:2024年之夏
一個30多歲的男人,全天候照顧自己的奶奶。這樣的例子並不多見。在週一忱看來,他受到家庭的影響。在他成長歲月裡,每一兩週的週末或者節假日,父母會帶他輪流去看望兩邊的老人。他從來不覺得是負擔,從來不會坐一下就跑出去找自己的朋友玩。外公是最早生病的老人,爸媽每天給他煲湯、去醫院送飯,他陪著一起。有次外公被下了病危通知書,打了太多吊瓶,週一忱童言無忌:「怎麼像個豬一樣的,白白胖胖的。」後來出了醫院,他慢慢意識到不對勁,問母親,外公會不會死。看到母親點頭,他放聲大哭。
他是個體貼、細心的人。開車帶父母出遠門,他備好父母年代的歌曲,一路播放。帶我在武漢大學校園裡轉,他注意到我走路姿勢的微小異常,問是否先前扭傷,馬上換了條少爬坡的參觀線路。「底色是一個很好的人,才會很容易考慮別人。我覺得他挺真誠的,不管是對誰,對不認識的人、路人,都挺好的。」他女朋友說。
但隨著照顧的日子拉長,他確實有困在其中的感覺。他每天7點半起床,直到晚上奶奶8點半入睡後,時間才是他自己的,用來創作。他的社交圈子原本就不大,現在與朋友見面,物理空間進一步壓縮到奶奶家周邊的500米以內。他基本不聚會、不運動。
唯一例外是週日,「我得跟我女朋友約個會」,這段時間,他讓奶奶在床上歇著。但他不敢走遠,每次都是讓女朋友大老遠跨區來找他。等奶奶睡了,再開車送女朋友回家。久而久之,女朋友情緒積聚,有次在咖啡館聊著,忍不住哭了。她擔憂的倒不是這段關係,而是週一忱的事業,「時間變成碎片化的」。但她又慢慢釋懷,她看到週一忱跟奶奶講話時,「像跟老小孩講話,是我以前沒有見過的,一種寵溺的表情。」
但任他照顧精細,衰老是個不可逆的過程,白髮不會變為黑髮。進入夏天,週一忱明顯感覺到,奶奶身體不行了。她站著好好的,會突然一下子軟下去。那一瞬間,他衝上去扶住。奶奶還笑:「你好快。」但對他來說,那是個不祥的訊號。
奶奶精力在衰退,白天很多時候,她也在沙發或者床上躺著。他依然會推奶奶出去散步,但改為傍晚一次。他怕她頭暈,不敢再快推。她的排便出現問題,連日不去廁所,腿也浮腫起來。他去中醫院開了藥,服下有所改善。她晚飯後只睡了半小時,就以為天亮了。你該出去買早餐了,她對孫子反覆地說。他要哄她去床上睡,身份調轉,像哄一個孩子。洗澡不再是樂事,她感到厭倦。
她的神智愈發混亂。和她閨蜜聊天,說起身上穿著孫子新買的衣服,她說,「這是他要求的工作服」。她上完廁所不停地用紙,把馬桶堵了。有好幾次週一忱出去打飯回來,看見廁所水龍頭的水嘩嘩流著,水漫了一地。奶奶沒有意識關閘。他買了自動水龍頭機裝上。有天半夜兩三點,他聽到有聲響,跑出來看到大門敞開,奶奶不見了。他心裡很害怕,趕緊追出去,發現奶奶在黑漆漆的樓道里站著。有朋友敲門找她,她說。那是她的幻覺。那之後他調整門鎖,令奶奶無法自行開門。
所有的狀況多少都能找到應對方法。但一種疲憊感生長出來。他精神上有很大負擔,睡眠極輕,總是提心吊膽。他意識到奶奶可能時日無多。萬一她在這個房子裡走了,他不知道如何處理。一種強烈的不確定感和恐懼感籠罩著他。得有個大人在這盯著才行,不管是誰,他有時想。他和父母很少通話,「覺得沒有什麼好聊的」。他自己扛著。如果說在春天,祖孫相處有著明亮輕快的色調,夏天加入了許多沉重。
奶奶有時認不出孫子,喊她小兒子的名字。叔叔自小調皮搗蛋,長大也不安分,但週一忱感到,奶奶牽掛叔叔,超過了他父親。「因為他們畢竟一起生活了一輩子,一直沒分開過。」
週一忱要假扮成叔叔和她對話。突然一下,奶奶又會認出週一忱,問叔叔去哪了。他不能說,搪塞道他有事,馬上回來。奶奶以為叔叔又在外面惹事了,或者不管她了。週一忱心裡默默流淚。到後來,他唯有告訴她叔叔中風了,奶奶不信。
那段時間,他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奶奶特別痛苦,她把雙手託舉到天,問老天為什麼這樣對她。在夢裡,他的手也託舉著。
生活需要一些甜。雪碧、可樂、果粒橙、酸奶,他每天給奶奶嘗一種不同的飲料,「能舒服點,能享受點,就趕緊讓她喝點她喜歡的。」每次喝,她的反應都很可愛,做出廣告裡演員才有的表情,「發自肺腑的好喝的那種感覺」。奶奶喝了健力寶之後,氣泡在舌尖上迸發,她直喊很辣。這種刺激,以及酸甜度很對她的口味,她此後只喝這一款。

奶奶一輩子不願意麻煩別人。「我婆婆任勞任怨,什麼都願意做。」週一忱母親對我說,「而且是開開心心去做。」意外的,孫子發現未必如此。奶奶有自言自語的習慣,但她耳背,導致她自以為的小聲絮語其實隔房能被聽到。能否聽到她講了什麼,取決於你想不想去聽。她講她心裡的刺和過不去的坎。「我知道很多我爸媽他們那一輩人都不知道的。」他說,「她是一個有苦往肚子裡咽的人。」
那些近處的事情她會搞亂,但遙遠的記憶她還保留著。孫子聽了許多許多。奶奶的一生在他腦海中愈發清晰。在奶奶成為奶奶之前,她是母親,妻子,姑娘,小孩。她的名字叫餘桂雲。日本鬼子打進來,餘桂雲把自己打扮成男人。丈夫被打成右派下放,餘桂雲帶著孩子們以及婆婆一起生活。小兒子惹了麻煩,外面來了一堆人把家圍起來討說法,餘桂雲要去扛事兒。丈夫晚年生病臥床,直到臨終,都是她在照顧。她是一個一米五幾的小個子,她的髖關節裡有鋼釘,沒有什麼能打倒餘桂雲。
到了去年8月中旬,奶奶身體每況愈下,在一個雨後傍晚,週一忱想到,可以帶她去一個地方。奶奶大半生都是工人,退休前,她在一所大學圖書館工作過,那時週一忱尚未出生。她總唸叨那個地方,爺爺在那兒教過書。
他推奶奶上了大街,從前沒走過,紅綠燈、坑坑窪窪的路面,都是推輪椅不想面對的。目的地其實並不遠。那所大學的入口處是個雙子塔大樓。奶奶認得出來,建校就在。
圖書館到了,改造過,不是原來的樣子。他們繞著走了一圈。奶奶很平靜,他感覺她在想很多事。
走過操場。奶奶說,爺爺帶她來過。爺爺已去世14年了。
走過湖邊。晚霞映在水面,樹葉被吹得沙沙響。一個女孩走上前,說可以幫他們拍張照。咔嚓,只有模糊的剪影。他沒有向女孩索要那張照片。他後來感到遺憾。
那天祖孫二人走了兩個小時,直至徹底天黑。他記得,奶奶一路微笑。

遊戲:卡頓
讓我們回到遊戲。不久前,在週一忱的房間,他給我展示他的遊戲作品。他的工作主要分為兩部分展開,一部分是在電腦裡的虛擬創作,另一部分則是檯面上的手工,需要用到剪刀、膠水、卡尺、蠟筆,做出封面圖,貼到卡帶。那些花花綠綠的小方盒子很誘人,就像曾經售賣的、讓孩童成癮的任天堂掌機卡帶一樣。
但這些遊戲很難說有什麼娛樂性,大多是單一指令的簡單重複,幾套場景的無限迴圈。我問他怎麼才算結束。「電沒了也算結束了,」他平靜地說,或者,「把它關掉或者當你對它失去耐心」。我試著操作,發現手柄上某些按鍵是無效的,他承認,僅保留了上下左右等幾個按鍵的功能。
他曾以為他是在遊戲藝術領域的開疆拓土者,但後來發現,早有其他藝術家站上這塊版圖。比如馮夢波的《長征:重啟》,玩家操控一個以可樂罐為武器的紅軍戰士,在雪山、吊橋、工廠等各個場景中打怪過關。Cory Arcangel圍繞《超級瑪麗》其中一些元素做了徵用與改變。
週一忱的遊戲幾乎沒有給人玩過,只在網上演示,除非參展。在美國展出時,他觀察到,「大部分人都玩不下去」,有的小孩摔了手柄走人。「無意義也是我想表達的一種理念,其實人生跟遊戲差不多,有些時刻是沒有意義的。」他說。
對他而言,製作遊戲最大的挑戰在於解決卡頓。專業人士會使用更先進的工具,而不是他所用的以繪圖為主功能的軟體。系統無法讀出中文字元,本可用對話方塊逐句彈出來的英文,唯有變成圖片。匯入照片也很頭疼,就像讓一臺復讀機去理解人工智慧,低畫素的介面難以呈現高畫素的照片。週一忱用最笨的方法,把過於複雜、系統理解不了的區塊簡單化,手動摳掉一些畫素點,反覆測速。處理一張照片最少耗時40分鐘。他的第一個遊戲《救贖》裡面有太多bug,總是變成白屏、亂碼,無法流暢展示。在他用於專門釋出作品的社交平臺小紅書裡,他只保留該遊戲的一些截圖。
和週一忱交流時,你很容易察覺他對藝術的熱忱,但一些演示環節的表述上,你又能感覺到他好像沒有那麼自信。鳥兒自由翱翔,他的呈現方法是,鳥兒突然變大,又突然變小,「就是很拙劣的手法」,他說。
與遊戲裡的卡頓形成互文,2023年,他的生活也陷入某種卡頓。他主動講述的部分是,他很多時間用在對生病父親的照顧與陪伴上,併為此放棄了一些機會(他懇請我不要寫出細節)。畫油畫出身的父親,在兒子看來深具才華,但也是個情緒化、狂躁的人,「他沒有靈感還打我,他自己畫不出來,遷怒於我。」週一忱說。現在,父親衰老得很快,喪失了活力,行動遲緩。但談到他痴迷的畫畫,很容易激動,會出現軀體化的抖動。兒子感到心痛。
另一些資訊來自於他母親的補充。回國後,他的遊戲藝術沒有引起什麼反響,也難以獲得收入。全職藝術家在一些人眼中,就是沒有社保的無業人員。母親希望他找個班上,但正趕上就業市場不景氣,投了些簡歷,沒有回應。他的藝術創作慢下來。母親感受到兒子的異常,他縮在房裡,用很多時間坐在螢幕前,只有到飯點才出來。「知道孩子很痛苦,怕太談深。」他母親對我說,「有時候點到為止,你不要與社會隔絕。」
如果和週一忱相處的時間久一點,你會發現,他是一個極其坦誠的人。他會告訴你,少年時與父親長久的對抗;大學時的一次粉碎性骨折,讓他體會被照顧者的感受,性情自此向溫和轉變;美國過分講「政治正確」,他的創作反而受限……當話匣子開啟,他會告訴你許多事。
他承認,回國後,經濟上仍然需要父母的支援。他考慮考博士,藝術的價值,某種角度取決於如何闡述,他想要豐富自己的理論體系。「你只要自己有一個自圓其說的理論,你把別人說服了,你就可以叫它藝術品。」他說。他打算轉去學哲學,看了一些書目,又沒有下定決心。
交往14年的女朋友是個設計師,事業一路向上。世俗意義上,他們距離在拉開。他們一起在開工作室,但他只是做一些文案、視覺設計上的輔助工作。「但是我女朋友一直都不嫌棄我,她很理解我,她也很支援我。」他說。
然後,一條新的故事線出現了。他主動成為奶奶的照顧者,這是生活狀態的改變,走出自己房間,走進奶奶的房子。一些痛苦好像短暫地抽離了,眼下有了首要任務。但依然有卡住的感覺。「你已經31歲,卻一事無成。」這是他照鏡子時,腦子裡響起的聲音。
2024年7月,他開始製作《奶奶》這個遊戲。他感到種種情感在淤積,這是個出口。奶奶不知道他做什麼。7月底遊戲1.0版完成。他感覺缺個結尾,但不知如何處理,就擱置在那裡。

現實:2024年之秋
2024年8月底,叔叔終於康復回來,中風後遺症,走路一瘸一拐。「你真病了。」奶奶說。留學的堂弟也回國了。週一忱的階段性任務完成了,他回到自己家。那之後,他去看過幾次奶奶,她總是在昏睡。他碰碰她的手,她眼睛還是閉著,把他的手打開了。
9月中,他做了一個夢。他和奶奶坐在桌邊,一隻大鳥飛來,把奶奶接走了。他把這個夢跟堂弟說了,他有預感。堂弟沒回復他。
重陽節凌晨,奶奶在睡夢中去世,很安詳。
他曾害怕大人不在無法應對某些局面,現在,他必須成為那個大人。奶奶很多身後事,是他和堂弟分別在跑。他幫奶奶擦洗,穿衣服。他拿走火化後的鋼釘。他沒有流過淚。
說來奇怪,在相處的小半年裡,他很少夢到過奶奶。奶奶走後,她總出現在他夢裡。永遠是背影,永遠在做家務。
和奶奶住在一起的生活習慣仍然保留著。早上7點半,他必然醒來。每個週五中午,他會去奶奶家,上一炷香,靜靜地待上半個小時。奶奶到底是一個幸福的人,還是個不幸的人?他想著這個問題。本來,照顧她最後一程的人應該是她的兒子,而不是作為孫子的他。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相處的畫面一幀幀重現,愧疚折磨著他,他想著他們的爭吵,反思可以做得更好。他翻翻爺爺的書,看看他以前寫的詩,發現其實他並不瞭解2010年就離世的爺爺。「他還專門寫一首詩diss一個醫生,沒給他把病看好。有點古味的現代詩歌。」他笑了。
需要轉換照護者的身份了,但他好像沉溺其中。最後,他說,是遊戲治癒了他。
在奶奶離開後的那個秋天,他開始為《奶奶》這個遊戲製作結尾,把奶奶的照片放進去。在多次迴圈後,遊戲將觸發一個情節,遊戲的人物與奶奶完成告別。他做了個卡帶封面,不是動畫風格,而是一張真實照片。上面是童年週一忱與年輕一些的奶奶。投入的創作,轉移了悲痛。
像過往一樣,他把作品釋出到網上。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瀏覽量飛速增長,很多人留言,感受到共鳴。媒體採訪接踵而來。他一度有些逃避,感到自己內向,不善表達,但後來他想通了,這是他應該去經歷的。
「國內的氛圍稱一個人為藝術家,他一定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他才是藝術家。」週一忱的女朋友告訴我。但她不同意——藝術家不是一種成就確認,而是一種身份認同,是你選擇用什麼方式看待世界。
作品終於被大眾看見,週一忱知道,這裡面有機緣巧合。「可能跟我自己作品無關,是跟我奶奶有關。我總結下來就是愛的力量。可能在這個時代需要這種東西。」如果藝術需要闡釋,那麼那些真實發生的照顧,就是作品的旁白。
一些報道形容他將奶奶在賽博世界裡重生,他認為這並不準確。「人走了就走了,只是記錄這段時光而已。」他說。遊戲承載著他的私人情感。
他知道,如果紀念奶奶的方式,是一篇文章或者是一幅畫,這個故事的傳播力也不會有這麼大。恰恰因為是遊戲。但即便剝離了遊戲,故事的本質沒有變化。在我與他交談時,其實我們很少談論藝術,或者遊戲,更多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他與奶奶。
其實自始至終,存在一個選項:請護工來照顧奶奶。他從未考慮過這個選項。他得到的饋贈是:一段時光,一段記憶。想想奶奶,她活到95歲,她生命力的持久與韌力,他感受到一種開闊,他想,他這一代人的許多困境和奶奶比起來,不過是蚊叮蟲咬。
「我跟她相處,我覺得首先很值得。這輩子有過這樣一段經驗,是很寶貴的,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回想起來也會有一些酸楚,暖意中又帶有一種悲。」他說。
他堅定要走遊戲藝術創作之路。現在,他每天都在工作,梳理遊戲作品集,剩下的時間在找新的靈感。他計劃考個博士,不是哲學,而是跨學科藝術或者嚴肅遊戲。這次是認真的。
他和奶奶的閨蜜保持著聯絡,聊新發生的事情。生活向前。
有時,他會開啟那個遊戲。

遊戲:1.1版
又是新的一天。這個世界的一切由粗糙的黃綠畫素點組成,簡單重複的電子音是永恆的背景樂,人只走直線。你的奶奶坐在客廳沙發邊邊上。吃飯嗎?使用奶奶的輪椅嗎?幫奶奶洗澡?叫奶奶睡覺?你需要重複前面做過的一切。
只是這天結束時不同。奶奶給你託了夢。「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謝謝你照顧我。是時候說再見了。」
奶奶坐著一隻大鳥飛走了。
你一個人留在熟悉的生活場景裡。走到任何一處,都會觸景生情,奶奶的模樣重現。餐桌上的奶奶。睡在床上的奶奶。喝橘子汽水的奶奶。與你一起散步的奶奶。
餘桂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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