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呂煦宬
編輯 | 毛翊君

作繭自縛的“繭”
微距鏡頭下,中指第一指節上的鼓包惹眼。沒有塗護手霜的習慣,上面有因乾燥產生的裂紋。握筆處的骨頭凹陷,泛著很深的褐色。“別拍了,好醜。”這是曉風第一次認真觀察自己的中指。
旁邊的同學手指變形得更明顯——中指第一個指節的骨頭向食指偏移,手指合不攏,有空隙。她告訴曉風,打算高考後去做手術矯正。為了保護,她買過纏繞在手指上的繃帶,但影響答題速度,放棄了。
喬飛爾說,曉風是拍攝物件裡為數不多對這個專案有興趣的。大部分人聽到邀請的反應都是:拍這個幹啥?她專門做了海報,寫著顯眼的標題“Why is that?”,想招募全年級同學一起探討身體和社會的關係。海報發到網上,只有人點贊,沒人來。

●拍攝現場。講述者供圖
高三的教室氛圍讓喬飛爾感到壓抑,書桌上課本越堆越高,同學的背部“像一座座起伏的山巒”,沒有人聊天。她從初中起有厭學情緒,積累到高中爆發。高二時患上失語症,頻繁請假,受不了十幾個小時“和桌子黏在一起”的感覺。
去年9月,喬飛爾開了美術生集訓假條,徹底不去上學了。離開了高考的軌道,她有種“一腳踩空”的感覺,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摸索中,她想到了變形的手指——記得初三時的女同桌,經常抱怨手指上的鼓包紅腫,不美觀。她買膠帶,抹藥膏,都沒效,就使勁摁鼓包,想把它壓平。
像找到了一個線頭,越來越多關於手指的記憶被抽出來。每次長時間寫字後,喬飛爾的食指尖被壓扁,肉彈不回來。食指和中指都往右歪,她覺得不好看,經常掰手指,想掰直。中指上也有鼓包,不算大,但拿筆久了也會痛,喬飛爾會把鼓包往前搓一搓,揉一揉。她給媽媽看過變形的中指,得到的反應是:“這也沒啥。”
她產生了好奇:很多人都這樣嗎?喬飛爾向學校申請了一個空教室,搬來燈箱和攝影裝置,搭建出小型手指“攝影棚”。班上30多個手指在這裡被拍下來,列印成不同畫幅。幾乎都有或大或小的鼓包,以及不同程度的變形。

●展覽上的手指證件照。講述者供圖
有個女生看不慣鼓包,去摳、去咬,鼓包上裂開一個口子。在鏡頭後,傷口被放大,看得到血肉和褶皺的皮膚紋理,喬飛爾有些害怕,甚至感到反胃。後來,為了擴大樣本,她又去一所初中拍攝。和預想的不同,初中生的鼓包有的還不比高中生的小。
喬飛爾把展覽名稱起為“塑形”,在自述裡寫:我和我身邊的同學都在努力成為他人眼中的樣子:“你要成為……你必須要達到……”,伏案做作業成為“要怎樣怎樣的”的唯一路徑。8月17日在西安展出,去現場的安源很感動,驚訝於一個18歲的高中生能“把‘我’放在一個主體的位置”,有反思的能力。
後來,有人發到社交平臺上,引來9.1萬點贊。1.7萬條留言裡,大半都是同款變形的手指照片。像觸發了一個新的視角,大家談起背後的故事。一位江蘇網友說,手指變形讓她自卑,跟別人牽手或玩石頭剪刀布,從來不敢伸右手。有位重慶的網友說,大學變形痕跡淺了些,結果前兩年又因為考研“復發”。
在網上刷到喬飛爾的展覽,鄒文琦感慨:“終於有人說出來了!”她在一所985大學新聞系讀大二。今年4月,攝影課結課時,和同學們拍了一組作品,紀念高考結束一週年——9張照片被她發到評論區,其中一幅是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短髮女孩,脖子上掛著獎牌,卻被身後陰影處一雙手握住頸脖。
靈感源自身邊的故事。鄒文琦有個初中同學,很有體育天賦,但長輩仍期待她能提高成績。鄒文琦安慰她,你能跑的,我也跑不了。同學還是會自卑,覺得自己不夠聰明。鄒文琦把自己這組作品跟喬飛爾的展覽聯絡上,感慨“每個小孩都有根變形的中指。第一指節的繭是作繭自縛的繭。”

勳章
為了瞭解同學們對待鼓包的態度和想法,喬飛爾模仿醫院體檢單的樣式,設計了一份“手部觀察報告單”,列出7個問題。結果顯示,117名學生中,有75%的同學握筆時間超過6小時,85%認為手指變形很正常,家長和老師中有75%對此沒有關注。
絕大部分學生對鼓包“無感”,只有一名高中理科尖子班的男生喜歡這個鼓包,把它看作是認真學習獲得的勳章,“鼓包越大,學習越好”。在填寫壓力值時,男生寫的是,沒有感到學習上的壓力。

●曉風的手部觀察報告單。講述者供圖
被拍攝手指的曉風,也從親戚嘴裡聽到過類似對鼓包的評價。小學五年級時,她在聚會上給一位遠房親戚敬茶,對方握住她的手,先誇她的手白白嫩嫩,是富貴命。接著話鋒一轉,開始比較。那位長輩說,我們家女兒的手變形可嚴重了,“(你的)一看就是沒有用功努力”。
曉風說,當時年紀小,會下意識順著長輩的想法去思考——感到驚慌,甚至愧疚,“覺得我真的沒有別人那麼努力”。在大人眼裡,鼓包有好壞的區分。曉風愛彈吉他,手指磨出繭。父母看到會說,要是能把這個心思放在學習上就好了。
父母對曉風的要求很高,很少在言語上認可她。曉風印象很深的是,小學六年級時她拿著97分的卷子想給父母炫耀,結果父親只盯著她那被扣掉的三分說:“你這不是弱智嗎?”
她接受的是苦難式教育,“如果學不死,就往死裡學”。父母告訴她,鄰居家的孩子為了學習,很晚才睡,或者某個姐姐因為學習熬到住院。即便有不理解,曉風還是照做了,在高三時六點半起床,中午休息10分鐘,做作業到凌晨1點算早的。
到了高中後期,她感到身體疲憊,一緊張就喘不上氣、頭疼,身體發麻,最後確診中度焦慮,肝氣鬱結和乳腺結節,每個月吃1000多的中藥調理。父母這才關注起曉風的健康,在她看起來鬱悶時,抱抱她,給她好吃的。

●手指證件照列印現場。講述者供圖
大人們對變形的態度,影響著孩子的認知。985女生鄒文琦在小學時發現了手上的繭,還以為是生病了。回到家問母親,母親說這只是繭,“你算是好好學習了”。那時,鄒文琦在練硬筆書法,母親的評價讓她感到自豪。
但隨著時間的累積,繭的存在感變得難以忽視,擴大到中指的大半個指節。每寫完一張卷子,她的手會不受控制地發抖。鄒文琦買來膠筆套,套在筆桿上,但不習慣,最後還是放棄了。同學們手上也都有繭,態度幾乎都是漠然。在學校統一的體檢上,近視、駝背,就更常見。老師對此態度也很複雜。如果有學生身體不適要請假,會批准,但也會用這個案例勉勵大家:你們要學習他努力的態度。
她記得,曾在家校溝通本上的扉頁看到,說教育像種樹,要讓孩子自由生長。但為什麼在學校裡,連頭髮的長短、能不能有劉海都有規定呢?後來她明白了——這確實像種樹,“像園丁修剪景觀一樣,剪成整整齊齊的樣子”。
除了變形的手指、偶發的頭疼和慢不下來的吃飯速度,12年的學習生涯留在鄒文琦身上的,還有優績主義的影響。去年剛上大學,她發現自己還是會很在意每門課的成績,因為“考得好就是一件好事”。

“大家都有,就不叫問題”
談起高中,父母會承認,那是辛苦的。但也就到此為止了。鄒文琦看得出來,最後考上這所985名校,父母是打心底開心。
她沒有和父母說過,自己在學習中感到的痛苦和困惑。她懷疑是自己太敏感,“別人沒有感受到的,你竟然稱為痛苦,你是不是對痛苦的界定有點太低了”。母親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沒得到受教育的機會。鄒文琦覺得,相較於母親,自己已經算幸運的,再抱怨會顯得“不食肉糜”。
儘管這樣,她還是會告訴小7歲的妹妹,在學校要盡力。鄒文琦說,想要跳出來是不容易的,“結局可能會讓人更辛苦”。
在田野調研的過程中,喬飛爾問一位14歲的初中生,怎麼看待中指上的鼓包。對方聽了有些不屑,回答道,大家都有,這就不叫問題了,是很正常的事情。喬飛爾發現,越是成績好的學生就越適應這個體系,也相應地會忽視一些問題。在來看展覽的觀眾裡,和喬飛爾年紀相仿的人幾乎沒有太大感悟,頂多是覺得“哇塞,大家都有”。
有一個喬飛爾認識的叔叔是1994年某縣文科狀元,也來看了展覽。他右手中指上的鼓包是一大塊凸起的、透明的繭,很顯眼,但他從來沒有關注過。他問喬飛爾,牆上掛著的,是中年人的手指嗎?得知展示的都是13-18歲年輕人的手指時,叔叔很驚訝。
在展館裡,喬飛爾設計了一個影片裝置,把同學們的臉投射到對應的手指指甲蓋上,讓他們稚嫩的臉和滄桑的手指形成對比。

●學生手指和麵容的投影。講述者供圖
拍攝時,喬飛爾有一個強烈的感受是,手指被單獨放大後,很像一個單獨的生命體。指甲上被啃咬過的痕跡、寫卷子時沾上的墨漬、指甲邊緣的肉刺,都代表了每個人不同的經歷。手是一個切片,是某種身份、人生階段的象徵——展覽名稱“手指證件照”的想法由此而生。
整個創作的過程對喬飛爾來說算是一種療愈。她沒怎麼在學習上得到認可,卻透過這次創作找到了和自己有共鳴的受眾,“我找到了一個能接納我的地方。”
從小,喬飛爾就隨大流去上奧數等等。後來母親告訴她,其實也不知道學的目的是什麼,就是跟風。她對數字、文字、邏輯都不敏感,小學一年級的作業會做到夜裡11點,時間花在描出每個字的筆鋒。母親性子急,責怪她動作慢,摔壞過四個鐘錶,鐘錶腿扎進書桌的痕跡至今還在那裡。
高中時,因為對不自律感到自責,她用筆在胳膊上劃出血,疤痕留了幾個月。現在母親跟她反思,說不應該隨大流,拿她和其他小孩比較。她告訴喬飛爾,以前為了讓奧數班的老師多關注她一點,會給老師做飯。回想起來,母親也覺得可笑。
此前,父親在喬飛爾的教育中是相對缺席的,但這次他陪喬飛爾除錯光圈和引數,看列印效果。前不久,父親對喬飛爾說,感覺她突然長大了,不再是他印象中的那個學生模樣了。喬飛爾看到,父親在和朋友聊天時提到:“孩子也在更新我們的系統。”
喬飛爾邀請了曉風來看展覽,但一直到大學報道,曉風都沒來得及去看。她考上了一所中外合辦的院校,兩年後要去國外讀書,在父母的督促下報了雅思課程,一直在上課。高考前,她不敢告訴父母,自己參與了拍攝,怕被責怪沒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
畢業後,她買了一支護手霜,天天抹,把中指上的繭剪掉了一部分。兩個月後,第一指節上仍殘留部分褐色沉澱,還有一點凹陷。
9月初,曉風去到大學報道。突然到了一個自由的環境,曉風發現,大家好像都在報復性地做一些事——熬夜、吃、玩、談戀愛。前幾天,她第一次做了美甲。當時,她和母親在海底撈吃火鍋。看著母親做指甲,曉風一陣心動。她原本要彈吉他,不願留指甲。不過在那一刻,她想,就算留不了太久,最起碼它也存在過。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除喬飛爾外,均為化名。)
版權宣告:本文所有內容著作權歸屬極晝工作室,未經書面許可,不得轉載、摘編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宣告除外。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