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頭破血流的年輕人”走了

編者按2024年9月24日,因病搶救無效,34歲的湖北宜昌青年鄒誠俊最終還是離開了這個世界。對此,我們深感遺憾我們發表這篇舊文《找到那個頭破血流的年輕人》,以表紀念
鄒誠俊坐在朋友車上。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杜佳冰/攝
作者|杜佳冰
編輯|陳卓
一個年輕人騎電動車摔了一跤,這不算大事。在一個近400萬人口的城市裡,很容易被遺忘。
只是這一跤,似乎摔光了鄒誠俊所有的力氣。7月24日凌晨1點43分,在湖北省宜昌市雲集隧道里發生這場小事故後,他血淋淋地爬起來,走回了出租屋,躺上床準備等死。
睡覺吧,他想。“如果明天醒了,就去上班。要是醒不來,就這麼算了吧。”事故讓他磕破了眉骨、下巴和膝蓋,加上凝血功能障礙,他正不斷失血。
當他往黑暗裡下墜時,出租屋外,有3個人打著手電筒、循著血跡在找他。
找人的隊伍後來越來越壯大。直到今天,仍有人在打聽他的訊息。幾千雙陌生的手託著他,要把他送到更大、更好的醫院去。
走回出租屋的幾分鐘裡,鄒誠俊的記憶像是消失了。他只有一個想法:想回家,想睡。
他耷拉著腦袋,整個人像喝醉了一樣,踉踉蹌蹌地往前走。頭暈得厲害,他感覺有什麼正順著眼睛流下來,黏住了睫毛。伸手摸了一把,是血。
城中村一片黑暗,巷道里沒有路燈。他搖搖晃晃,拐進一個單間,順手開了燈。這時節正悶熱,屋裡一股黴味兒撲過來。
他打開了一臺積灰的風扇,把被血浸溼的衣服脫了,倒在床上,連被子也沒掀開。
真是難得有這樣的睡意。他從2019年起就被失眠困擾。那一年他生意失敗,剛把車賣了填窟窿。此後3年,他最多的朋友圈動態是轉發水滴籌籌款資訊。2020年,母親手術。2021年,父親腦出血,被查出煙霧病——一種罕見的遺傳性腦血管疾病,做了開顱手術。2022年,輪到他自己患重症急性胰腺炎,在ICU裡搶救了8天,幾乎換了全身的血,才救回一條命。
朋友圈的文案從“這是我父親”到“這是我本人”,33歲的他欠債越來越多,一夜比一夜煎熬。
今年年初,他結束休養,繼續打工還債。摔跤當晚,他騎著電動車從公司出發,要回家去拿雷射尺。他做裝修工作,第二天要用它測距。原本,他打算在公司沙發上過夜,直到臨睡前才想起這件事。
位於隧道盡頭的出租屋是他年初剛換的,每月300元。這個單間約12平方米,放著一張窄床、一副簡陋的木質桌椅、一組藍色的塑膠衣櫃。因為在1樓,沒窗戶,房東把臨街的鐵門改了,能照點光進來,但很難通風,牆上幾乎能潮出水珠。
躺在這兒的很多夜晚,他都想過家。
他真正的家在三峽大壩旁,秭歸縣的楊林橋村。那裡群山環繞,長江支流從山腳流過。他小時候在那河裡游泳,長大了釣魚。有一夜釣了條20多斤的鯉魚,他用衣服裹著,像抱著個孩子一樣高興地走回去。
今年3月23日,他頭暈摔倒,又借了4000元入院檢查。結果顯示,他患有煙霧病,大機率遺傳自父親。每10萬人中,只有3-4人會患此病。
醫生告訴鄒誠俊,他的大腦動脈狹窄,雙側血管都已經閉塞,眩暈只是徵兆之一,隨時可能病發。腦出血、腦梗死、偏癱、癲癇,甚至死亡,都是可能的後果。他需要儘快手術,儘管“術後複發率高達73%”——這種病無法治癒,只能延緩病情。
確診後的第二天,鄒誠俊就辦了出院手續。
他瞞著父母,努力維持生活的原貌——照常工作,每天打4針胰島素,吃小半碗飯,把每月開支控制在1500元以內,爭取在離開之前,給父母多留點還債的錢。“哪怕幾千塊錢,也是錢,對我們這個家有用。”
只有晚上。他躺在黑暗裡,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會墜入更深的黑暗。腦袋裡就像裝著顆不定時炸彈,父親是在乘車時血管突然破裂,自己呢?會是走在馬路上的時候嗎,還是和朋友吃飯時?他想起父親做完開顱手術的疤,35針,像只巨大的蜈蚣趴在頭上。
失眠的問題愈發嚴重,幾乎睡兩個小時就會醒來一次,安眠藥加大劑量也不起作用。最嚴重的一次,他72個小時沒閤眼。有一夜,他坐起來抽菸,錄了幾段交代後事的影片,存在手機裡。
7月,還完欠朋友的4000元檢查費不久,眩暈再次發作,他和電動車一起倒在了隧道里。
1小時過去了。血順著脖頸流下去,被子和枕頭又紅了一大片。他後腦勺的頭髮一綹一綹被血黏在了一起。
鄒誠俊不怎麼在意了。他只想睡覺。好像如願以償地睡著了。
後來,交警的執法記錄儀顯示,2點59分,這間屋裡仍亮著燈,一臺舊風扇正對著床吹。輔警代聖傑從門縫裡看到,鄒誠俊光著身子,側躺著,眼睛半睜,對持續了3分鐘的敲門聲沒有任何反應。

鄒誠俊所租住的城中村出租屋附近。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杜佳冰/攝
宜昌市交警支隊西陵大隊在當天凌晨1點46分接到報警電話。報警人是一位路過的乘客,說雲集隧道里有人摔了,趴在地上起不來,“估計是喝多了,看那樣子很危險”。
民警張星、輔警唐文正和代聖傑接了警。這一天他們處理了20多個警情,晚上11點才吃晚飯,要值班到次日8點。
3人抵達現場後,發現一輛白色的電動車橫在地上,車鑰匙還插著,但人不見了,只留下兩攤血跡,大小和汽車的方向盤差不多。兩米遠處有個頭盔。
當事人傷得不輕,又貿然離開現場,張星判斷,“可能有其他違法行為,或許是逃犯,也可能喝酒了”。但非機動車酒駕一般只是警告,最多處50元以下罰款,“沒必要跑”。他想,得把人找到,把事情搞清楚。
退伍後,張星幹了10多年特警,轉到交警崗位上剛1年多。他有些靦腆,話不多,有時做事會“一根筋”。
他聯絡了指揮中心,要求檢視隧道監控。監控錄影還原了事情經過。1點43分,這輛白色電動車正常行駛至隧道七八百米處,突然像是沒了精神,左右晃了3秒,人和車就倒在了路上。
畫面裡的人一動不動,躺了兩分鐘。其間,有12輛車從他身邊經過。一輛灑水車減速觀察後,關掉了噴水的閥門,繞過他,又重新開啟。
1點45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彎腰想扶車。剛扶到一半,臉朝地面又摔了下去。
4分鐘之後,他再次撐起身,在地上坐了會兒,站起來,徑直走了。
“人去哪了?”一位外賣員經過現場,向交警打聽。他說自己剛剛路過,也報了警,送完餐又繞回來看看。
計程車司機冉明和乘客楊海雲也在找這個人。經過雲集隧道時,被電動車壓著的人從車窗一閃而過。楊海雲跟冉明商量,得去救人,生命要緊。
冉明開出了隧道,調轉車頭,把油門踩到了80碼,再一次轉入雲集隧道。再經過那輛電動車時,人卻不見了。
他開啟雙閃,慢慢往前開。“有個人血淋淋地在走。”楊海雲說。
冉明跟上去,把他叫上了車。兩人堅持要送他去醫院。“他不去,說沒得錢。”
楊海雲坐在後排,一直猶豫要不要給他一點錢。她也有個11歲的孩子。“那孩子看樣子是個學生,父母可能不在身邊。”
計程車出了隧道右轉,停在葛洲壩中學對面,“學生”下車了。
楊海雲下定決心要給。車子又掉頭繞了100米回來。在這段路上,她和冉明商量:“給1000元夠不夠?”冉明覺得太多了。她掏了500元出來,又單獨捏出300元,想,先找到他再說。但“學生”消失在了黑暗裡。
楊海雲到家時,這段原本10元的車程,計價表已經跳到了25元。她堅持付了車費,下車了。
冉明往前開了開,把車停到一個花壇邊,拿車上的毛巾蘸了噴泉裡的水,把副駕駛座位上的血跡擦洗乾淨,又出車了。

鄒誠俊低頭坐在冉明的計程車上。宜昌市交警支隊西陵大隊供圖
鄒誠俊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
坐在出租車上時,他只在想一件事——要把頭埋得深一點,讓血滴順著下巴浸在藍色短袖的前襟裡。那件短袖已經穿了7年。他不想把車弄髒。
查出煙霧病那天,他早起去廁所,摔在了桌子邊。他爬回床上,跟公司請完假,一個人躺了1天。一直捱到下班時間才給朋友打電話,請他送自己去醫院,又叮囑了一句,“別叫救護車”,太貴了。
之後入院、檢查,也是他一個人。做全腦血管造影要給股動脈穿刺,插進6根管子,結束後,一個女醫生不忍心,把他推回了病房。他一天一夜沒法下床,吃喝拉撒,都靠隔壁病友的家屬幫忙。
那時候,他承認心裡“酸酸的”。“我也想爸媽來照顧我,可我這個家情況不允許。要是查出什麼問題,嚇著他們怎麼辦?”
和鄒誠俊料想的一樣,父親鄒維平後來知道兒子的車禍和病情時,“像瘋了一樣”在屋裡橫衝直撞。妻子向青平跟在他後面著急,“你睡吧,你睡吧”。
他很少有這麼猛烈的肢體行動。術後近3年的時間裡,他都是緩慢的。說會兒話,活動一會兒,頭就垂下來,像被抽走了精神一樣。鄒誠俊有時不忍看他。“50多歲的人,像個七八十歲的老頭一樣。”他知道父親是要強的人。
提到“要強”,鄒維平眼皮低垂,嘆了口氣,搖搖頭,閉上了眼睛。他分別在30歲、40歲、50歲的階段,動過大手術。即使被隧道塌下來的石板砸斷雙腳和肋骨,8個月後,他還是站了起來。但這一次,他還沒挺起來,又像是被壓得再也挺不起來了。
兒子患病的訊息又把鄒維平送進了鎮衛生院。住院期間,他心裡著急,要在醫院找護工的活幹。自己輸完液,就去照顧其他行動不能自理的病人,一天一夜,能掙180元。
向青平也在鎮衛生院做活。她和另一位同事負責打掃5層樓的衛生,全年無休,每月能掙2000元。
這個小個子女人,鄒家現在唯一的勞動力,微信暱稱叫“堅強”。只是堅強在她身上更多呈現為一種緊張——她看起來總是有事要忙。鄒誠俊說,“是被嚇得”。
丈夫第一次腰椎手術後,兒子上中學的學費不夠了。“沒錢上什麼學。”當時的班主任這樣說。向青平去找校長求情,她也不知道誰是校長,就這樣去了。
兒子躺在醫院ICU裡,醫生又告訴她,準備25萬元,孩子太年輕了,要全力救。她跑去鎮政府,也不知道誰是鎮長,就坐在辦公室門口等,希望看病能多報銷些錢。
現在,她還是慌慌張張,早上4點就起床,沿著細細的山路走下去工作。冬天天亮得晚,身邊一片漆黑,又靜得要命。她背過手把手電筒照在屁股後面,給自己壯膽。快步走到衛生院,還沒開始幹活,已經出了一層細汗。
幾年來,鄒家把能借的都借了。母親覺得,有時從別人家門口經過,人家都避之不及,“生怕你是來借錢”。這個家庭連個貸款的擔保人都找不到。
從小到大,鄒誠俊從母親那裡得到最多的教誨是:“我們窮,不要惹事。”
確診煙霧病後,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應該減少社交。
他在城中村有個朋友,是租住在隔壁的男人。兩人經常一起上下班、聊天。後來,朋友的妻子知道鄒誠俊患病,怕發生意外會惹上麻煩,勸告丈夫“不要整天和他玩”。男人很為難,來向鄒誠俊坦白。他說:“知道了,不在一起玩。”
為了不讓腦袋裡的“不定時炸彈”炸傷別人,他儘量避免和人聚餐,“如果哪天倒了,一桌人都得遭殃”。
鄒誠俊把自己孤立起來,每天兩點一線,直到真的倒下。他躺著,誰也沒想聯絡。
最後的安排都已經交代給了他唯一保持聯絡的一位朋友。他們都喜歡釣魚,因此相識。鄒誠俊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暈倒,因此囑咐他,“每天打一個電話過來吧”。如果沒有接通,就麻煩他來看看,自己不在公司,就在出租屋。7月15日,大概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他把遺言影片和自己的手機密碼也發給了那位朋友。
鄒誠俊逐漸解開了和世界的聯絡。但7月24日2點43分,交警還是打擾了他的朋友。
張星根據監控裡的車牌號,找到了計程車司機冉明,又在鄒誠俊下車的地點附近看到了幾滴血跡。他們打著手電筒,在兩側街道找了20多分鐘,卻沒發現更多蹤跡。張星坐進車裡,查到了那輛白色電動車車牌的註冊資訊,撥通了上面的號碼。
那是鄒誠俊朋友的車。她從睡夢中被吵醒,在電話裡指引交警走進了那條黑暗的坡道。坡道兩側都是即將拆遷的民房,一直往裡走,路過一個垃圾站,再往前10米,就是鄒誠俊的屋子。
在交警決定破門的前一秒,鄒誠俊終於被敲門聲驚醒了。
他開啟門,虛弱地撐著牆。看到幾個穿制服的人進來,鄒誠俊垂著頭努力回想發生了什麼事,“犯法了嗎?我到底幹嗎了?”
進入雲集隧道前,他已經騎了半小時,一切正常。緊接著,他就失去了意識,甚至沒來得及在倒下的那一瞬間收回自己的舌頭。下巴撞擊地面時,舌頭被咬了一個洞。
輔警唐文正對鄒誠俊的血印象深刻。他進門就看到了那個紅色塑膠袋,掛在桌子的抽屜上,裝了滿滿一兜紙巾,都是擦過血的。袋子下方放著一箱啤酒。他有些激動:“你一個人硬撐打算撐到什麼時候啊?我們找你找了一夜。”
執法記錄儀的畫面顯示,鄒誠俊對突如其來的救援表現出很大的抗拒。他頭髮蓬亂,拿紙捂著下巴,不耐煩地反覆唸叨:“我沒錢去醫院”“我就是下巴磕了一下”“我沒有錢”……直到4分鐘後,張星拿過他的褲子,彎腰給他往腿上套。
3點22分,鄒誠俊被送到醫院。醫生開始清創,交警拿過他的手機,他突然從床上抬起頭:“你莫給我爸媽打電話。”緊接著,他崩潰了。
鄒誠俊後來回憶,那是他這段日子裡最輕鬆的時刻。他哭著,把自己和家人的經歷都講了出來,慢慢又陷入平靜。
鄒誠俊畫的山水畫堆在客廳桌子上。畫上寫著,“不過是大夢一場空”。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杜佳冰/攝
醫生拿來一張檢查繳費單,214.5元,張星要去掃付款碼。鄒誠俊想阻攔,但他點了幾下自己的手機,發現螢幕摔壞了。
“別掃了,沒得用的。”他突然加大了音量:“治不好的!沒得辦法治!你們不要花這個冤枉錢……”他平躺著絮叨,仰著一個血淋淋的下巴。止血棉已經掉在了脖子上。醫生在遠處提醒,“手把紗布壓著”。
他沒反應。張星站在旁邊,幫他把紗布蓋了回去。
鄒誠俊被送去縫合傷口後,3位交警離開了。鄒誠俊後來付了縫合的費用。但在真正結束治療之前,他又溜走了。醫生叮囑他打一針破傷風,他知道那很貴。
4點40分,張星迴到警隊,發了條朋友圈:“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鄒誠俊送醫後,仍血流不止。宜昌市交警支隊西陵大隊供圖
第二天中午,他和鄒誠俊通電話。鄒誠俊表達了感謝,說自己打算休息一天,就接著去工作了。
過了幾天,他被辭退了。老闆說,讓他好好養病,這個門店當初選址欠妥,生意不善,也要考慮閉店了。
鄒誠俊坐在出租屋裡,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的時候,更多人找來了。
宜昌西陵交警在社交媒體上公開發布了那次深夜救援的經歷。據本地媒體報道,交警的影片發出的第四天,鄒誠俊出租屋所在街道辦事處的領導帶著米、油、牛奶來看望他,為他辦結臨時生活救助金4800元。10天后,楊林橋鎮政府決定,將鄒家的最低生活保障從999元提高至1500元。

張星來鄒誠俊的老家拜訪,兩人正在交流。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杜佳冰/攝
在交警影片的評論區裡,全國各地的網友接力留言,要給鄒誠俊捐款。有人翻到了他的社交媒體賬號,成百上千條私信湧了進來。
聯絡方式公開後,鄒誠俊盯著手機螢幕看,“幾乎每一秒鐘都有人轉錢進來”。
有人捐了1萬元,要幫他約北京的醫院。
有人捐了100元,說自己失業快1年,生病時也給兄弟交代過後事,“能理解你那種心情”。
有人捐了6.66元,留言說:“自己負債幾十萬,一點心意。好好活下去。”
一位剛畢業的大學生轉了20元,說“希望不要嫌棄”。
有個小孩捐了自己賣廢品積攢的50元。
有人在為湊不上律師費訴訟費發愁,捐了10元,說“你更需要”。
一位還在上班的肺結核患者鼓勵他:“一旦治療,那個藥物反應讓我上不了班。我也是個一窮二白的人,連個家人都沒有,不過我也不缺活下去的勇氣。”
有人是為患癌去世的丈夫捐款:“我一直是遵循著他的足跡生活的……如果他健在,也會毫不猶豫地幫你的。”有人發來紅包,說自己的妹妹患病去世,“在醫院沒日沒夜照顧她兩個多月,花了10多萬都沒有拉回她的生命”。他叮囑鄒誠俊,只要有救的辦法,一定要治。
有人擔心他被網暴。有人替他和冒充他的騙子周旋。有人手作了一把桃木的小斧頭,要寄過來讓他戴在身上。有人在海邊沙灘上寫下“鄒誠俊早日康復”。還有個小女孩給他畫日落。
有人只是留言:“我沒錢捐,今年我爸走的時候花了十幾萬,還欠債,但希望你好好治療,過好自己的人生。”
還有人打電話過來,什麼也不說就哭。得了抑鬱症的,發生過兩次車禍的,失去了男友的,無父無母的……鄒誠俊有時也不知道,他們是在哭他,還是哭自己。他反過來安慰他們。
來找他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捐了錢就離開,願意留下的,組建了7個群聊。一個叫“向著光——鄒誠俊救助群”的群聊又救了鄒誠俊一命。
那次他測血糖,發現血糖儀亂碼,於是拍了張照發群裡,說儀器壞了。有人發現,那是因為數值過高無法顯示,於是在群裡緊急聯絡鄒誠俊的本地朋友,把他送去了醫院。
鄒維平在家裡,只能做一些簡單的家務。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杜佳冰/攝
鄒誠俊的本地朋友也因此越來越多。
和丈夫經營一家燒烤小店的胡蓉蓉給他送過兩次飯。那天凌晨兩點,她看群裡有人發美食圖片,鄒誠俊在底下回復,“我也餓了”。她馬上跟了一句,“我這兒有吃的”。
群裡有人發過他的飲食禁忌,她看了一眼,在店裡和丈夫烤了點少油、少辣、少鹽的牛羊肉和素菜,蒸了一碗蛋羹,叫網約車帶到鄒誠俊的住處,並提前付了47元車費。
很多人以為胡蓉蓉“很富有”。事實上,她是一個沒有編制的小學老師,工資不高。看到網上鄒誠俊的新聞後,她想捐款,於是和丈夫商量:“捐50吧?”丈夫眼睛一熱,要捐100——他是那種要把屋裡的蟲子送去綠化帶、信奉“做好事就是很爽”的人。然後兩人看了一眼錢包,總共只有83元。
“說出來有點丟人。”胡蓉蓉說,“我們其實沒有多少錢,應該也是世俗眼裡很艱難的那種家庭。”
“但是每天都很快樂。”她轉頭又笑了。給鄒誠俊捐了50元,兜裡只剩33元時,她想的是,“沒有關係,不是還有一桌(客人)正在吃嘛”。
做銷售工作的周興坡是最早和鄒誠俊見面的熱心網友。他的妻子即將臨產,胎兒查出了先天性疾病。他告訴鄒誠俊,自己錢不多,“但需要跑腿、送東西之類的,可以隨時叫我。”有段時間,網友們的無糖餅乾、脫脂牛奶、毛巾、熱水壺、電飯煲、新的電風扇……天南海北的東西都是寄到周興坡那裡,再由他開車帶給鄒誠俊。
鄒誠俊的情緒被這些人帶著,“在慢慢往上爬”。
他給3位交警和計程車司機冉明都定了錦旗。但冉明沒收,只是告訴他:“要陽光一點哦!還年輕!”

鄒誠俊送給西陵交警大隊和張星的錦旗。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杜佳冰/攝
對於那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鄒誠俊不知道怎麼感謝。他發了條影片,說:“過年的時候,來我家吃年豬吧。”
父親鄒維平用糧食餵了一頭300多斤的豬,胡蓉蓉已經嘗過這種美味——鄒誠俊後來給她帶了一大條臘肉,是過年時用果木燒火燻的。她想,“其實我根本沒做什麼,他給我的要多得多,我慢慢還吧。”
10月27日,鄒誠俊公佈了網友們的捐款總額:57萬元。隨後,他關閉了捐款通道。
仍有人想辦法往他的醫保卡里轉錢、給他充話費、發紅包。微信裡光是退回去的轉賬和紅包,已經有十幾萬元。
“謝謝啊,這個錢我真的不能要。前期手術費已經夠了。”直到現在,他還是每天對著手機回覆這句話。
57萬元,對一次開顱手術來說確實夠用,對鄒誠俊而言,更是一筆鉅款。他知道網上有位煙霧病病友,已經做了4次開顱手術,“房子都賣完了”。他沒什麼可賣的,但仍指望著自己——還是“辛苦錢”花著舒服。
他恪守著量入為出的準則。11月中旬,宜昌降溫了。他去市裡辦事,冷得整個人都縮了起來。“現在身體還是不行。”他念叨著,把帽子戴起來。朋友勸他去路邊商場裡買件衣服穿,他擺手:“太貴了,我很少在這裡買衣服。”
等做了手術,養病的兩年內,他希望能做直播,賣一賣家鄉的土特產。至於10年、20年的規劃,他“還是不敢想”。那太久了。從去年7月算起,他已經住了11次院。8月,由於糖尿病酮症酸中毒,鄒誠俊再次入院。9月,醫生又在他的胰腺位置發現了腫瘤,穿刺結果後來顯示為良性。
鄒誠俊暫且活了下來。
他把出租屋退了,回到大山裡。一邊在家養身體,一邊等著開顱手術的訊息。
家裡的桌子上還放著他以前畫的山水畫。喬布斯去世那年,他買了本《喬布斯傳》,放在臥室落了灰,到現在也沒看完。他說,好像代入不進去。電影《肖申克的救贖》則很對他的胃口,壓抑的時候他會反覆看。
現在他看起來輕鬆了很多。飯後在山間散步,看到平靜的河面,說“想甩兩杆子”。有隻肥貓路過。鄒誠俊蹲下摸它的腦袋,手伸進絨毛裡,捏到了一個硬塊,和他下巴、舌頭裡的很像,是傷口癒合之後留下的。“你打架啦?”他問它。
南方11月,柑橘類的水果都熟了,黃黃綠綠的,掛滿枝頭。他摘了一顆柚子,蹲在地上,平靜地剝那些白色的果絡。

向青平摘菜做飯,鄒誠俊在給母親幫忙。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杜佳冰/攝

(本文刊發於2023年11月22日《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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