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我在農村修電腦|人間

“我們在農村讓廣大農村幹部,群眾接觸電腦,遠端接受教育,就是在農民的心中埋下一顆網際網路的種子。等將來條件成熟,這顆種子一定會開花結果。”
配圖 | 《石頭開花》劇照
年初,我終於下定決心去一趟J鄉——我第一次工作的地方。
過了不惑之年,我常常懷舊,人生有很多第一次,每個都刻骨銘心。這些年,其實只需要一張車票就能到達那裡,但我總是有各種理由一直不去,就像我早就答應帶母親去她一直想去的北京天安門,人總是容易對自己和最親的人一再食言。
當年離開J鄉時,我曾庸俗地發誓,將來有一天要來一趟衣錦還鄉之旅。可這麼多年過去,我只在二線城市勉強維持溫飽,上有老孝,下要小養,還揹負著讓人喘不過氣的房貸。我又想,重返J鄉,我或許會近鄉情怯,淚流滿面,但這種想法也很快被自己否定:40多歲的人了,早就過了情緒大起大伏的年紀,也記不清上一次感動涕零是什麼時候了。
人在職場,身不由己,請假不易,我只能選在一個週末出行。從省會上了動車,我才意識到,週末別人也要休假,我可能見不到那些故人了。下了動車,我又在市裡轉汽車,到達H縣,站在縣汽車站的大門外,我一度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當年遍佈的低矮自建房已被高聳的商品房和繁華的商業樓所取代,老車站旁的野地也變成了市民公園,縣城老百姓的穿著打扮和省會城市的也相差無幾。
國家的高速發展影響到了我記憶中的這個小縣城。變化這麼大,我找不到去J鄉的路了。
2002年,我進入大學,專業是當時熱門的計算機軟體工程。那是中國網際網路即將騰飛的年代。但當時的我對那些IT行業里正在發生的大事毫無感知,只關心什麼時候能舒舒服服地玩電腦遊戲。
從小到大,我最愛玩各類電腦遊戲。我知道遊戲說穿了就是一個軟體,於是大學才選了軟體專業。我天真地以為,讀大學就是在教室裡和老師同學一起研究電腦遊戲,甚至打電腦遊戲,這畫面光想想都令人興奮!然而,真正進入大學之後,接踵而至的《高等數學》《資料結構》《編譯技術》《電路邏輯》等專業課擊碎了我的美好想象。我漸漸明白,程式設計不是我興趣所在,但想到父母含辛茹苦供我讀書,只得硬著頭皮學完大學課程,甚至還當了學習委員,拿了獎學金。
2006年我大學畢業,正是網際網路公司們爆發之際,不愁找工作,我們大部分同學都拿到了滿意的offer,而我卻遲遲未落實就業。我陷入了兩難:如果進入軟體公司,就得從事不喜歡的工作;如果改行,就要放棄學習4年所學。臨近畢業前的幾個月,我們學校的網站上出現了招募大學生去西部做志願者的資訊,其中有“遠端教育”崗位。看了崗位職責,我眼前一亮——這是個在西部農村利用計算機網路惠民的工作,我覺得很適合我,它既可以用到專業知識,又不用從事程式設計。
我報了名,很快被錄取。畢業離校之際,同學們大多留在省會,進了軟體公司,薪酬可觀,只有我要去偏遠縣城的鄉鎮。聽說我每月只有600元的志願者補貼,大家問我能不能活下去。我說:“鄉下消費低,省著花就行。”
同學們都忙著收拾物品,有人給我送來幾本文學書:“拿去給山區的孩子看。”我感動地握他手,說:“我一定拿給孩子,好人一生平安。”有人遞來筆記本、筆:“拿去給山區的孩子用。”我還來不及感謝,又有人打包了棉被送過來,在他後面還有人提了桶,面盆,沒用完的洗衣粉和洗髮液,等著交給我。
我忙說:“不能把這些用過的舊東西給山區孩子呀,你們是看不起他們嗎?”
同學們說:“你誤會了,這些東西是給你用的。”
7月初,全校的40多名志願者將奔赴西部展開服務,在此之前,學校集中安排住宿。一天,和我同宿舍的黃軍不知從哪裡得來訊息,說我們要去的偏遠鄉鎮可能還沒通網。大學4年已經習慣了每天上網的我當場就愣住了,眼前浮現出一幅被文明世界所隔絕的荒漠畫面。
想到未來的一年,晚上陪我的就只有離線的電腦,我就拼命地往裡面裝周星馳的電影,金庸的電視劇和能想到的所有女明星的寫真圖片。正當我忙得熱火朝天的時候,黃軍從身後拍我肩膀:“別瞎忙了,裝了也沒用。我看你報的崗位在一個鄉鎮上,那裡除了上班時間,其他時間估計要停電。”
見我陷入了思考,黃軍又說:“停電也不算什麼,有的山區鄉鎮在冬天還會大雪封山斷路,幾個月都出不去呢。
從縣城老車站到J鄉的必經路口並不算遠,但2006年的時候,我不識路,東問西繞,費了老大勁才找到。如今,我拿出手機開啟地圖,輕易就找到了那個必經路口:城東大橋。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座橫跨繞城河的大橋沒有變化,我像看到老朋友般親切。但它似乎少了些什麼。我努力回想,才想起那時橋頭每天眾多等客的“摩的”師傅,現在都消失了。
2006年,初來乍到的我站在縣城橋頭等待去J鄉的班車。路程不遠,但道路泥濘,走路要花1個多小時。初秋的傍晚,天空暗淡,小雨紛飛,陣陣涼風吹得我發顫。橋那頭山色青黛,薄霧朦朧,我也無暇欣賞。
有個摩的司機湊過來,神機妙算般主動問我去是不是去J鄉?說好全程3元。我上了他的車,但走到半路他停下了,說要再加3元。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擅自加價,我猜可能是他聽出了我的外地口音。我問他加價原因,他說“沒有原因”。我不同意,他便讓我付3元,立即下車。
我當時氣得真想對他一頓拳打腳踢,再讓他乖乖載我。但看到司機胳膊上異常發達的肌肉和文身,我只能“退一步海闊天空”。加了錢,司機繼續載我,坐在後面的我安慰自己,也算是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了。但隨即又悔恨起來——這路費夠我吃兩大碗牛肉麵了,以後我沒事再也不進縣城了。
我開啟網約車軟體,發現現在竟然能打車去J鄉了,價格也不貴。於是喊了一輛網約車,司機中年模樣,不苟言笑。
我問他:“橋頭之前不是有很多摩的嗎?”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司機態度冷冷的,之後沉默了一陣,又說,“你多久沒來H縣了?”
我說:“18年了。”
“誰願意去坐(摩的),吹涼風,不安全,價格(跟打車)一樣的。”司機盯著前方說,“我以前也開摩的,滴滴車出來了後,生意越來越差,我和別的司機氣不過,還去堵過滴滴車,後來計程車司機也去堵滴滴車,但都沒啥用。我看報紙上說,移動網際網路時代來了,這是趨勢,不可阻擋。打不過就加入,後來我賣了摩托車,用積蓄買了一輛二手車跑滴滴,生意又好起來了,收入也比以前多了。”
沒多久,車到了J鄉鄉政府門口,下車前,司機用一種難為情的聲音說:“因為到鄉鎮,要加價5元服務費。”
這一次我沒有驚慌,處變不驚地說:“我在平臺上支付吧。”
司機一愣,猶豫了一番,說算了,不用加價了。
我不慌不忙地下車,像個得勝的將軍般頭也不回地離去。我知道,就算今天付了“服務費”也不用擔心,只要申訴,網約車平臺會退還的。
故地重遊,鄉政府的大門沒怎麼變。因為是週末,政府院內一片冷清。望著大門,我想起了自己18年前剛來J鄉時的情景。
那天我放好行李,先去鄉黨委孫副書記處報到。見面時,我從包裡掏出紅塔山,抽出一支給孫書記——我不會抽菸,但知道煙是社交工具。孫書記說旅途勞累,你先休整一天。我說不用,還擺出一副他今天不派給我工作就誓不罷休的架勢。他嘴角一咧,笑著說:“要是以後你能一直保持今天這樣的工作激情就好了。”
隨後,他問了我的專業,得知我學計算機軟體,又樂了:“太好了!鄉政府幾臺電腦壞了,你趕緊去修。”
來之前,我還擔心鄉上沒有通網,看來是杞人憂天了。我趕緊解釋,我是學軟體的,電腦維修屬於計算機硬體,而且,鄉政府離縣城3公里遠,如果要更換硬體,我到哪裡去找?
孫書記可能沒聽懂,一臉懵地問:“你不是學計算機的嗎?修不好電腦?”
我撓了下腦袋,說自己就像是醫生看病,能看懂計算機得什麼病,但我沒隨身帶藥啊。
這下他似乎是懂了,又拍拍我肩膀,笑了:“剛一來就提困難,可不好,辦法總比困難多。你是大學生,沒問題的!”
鄉政府的幾臺“壞了”的電腦分佈在各科室裡。我逐一檢查,發現它們其實都沒什麼大問題,就是卡,卡到打字的速度比手寫的速度還慢。我優化了下系統,刪除了無關軟體,電腦執行速度有了明顯提升。
鄉幹部們看我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電腦,都豎起大拇指稱讚起來。我一臉自豪,但他們隨即說:“以後電腦壞了就找你,再也不用找城裡的修電腦師傅了。”
我趕緊擺手,說該找師傅還得找師傅,有些問題我修不好。
他們一臉不相信,笑道:“你謙虛了!”
在鄉政府,我修的次數最多的是何姐的那臺電腦。說是“何姐”,其實她只大我1歲。而我之所以那麼積極地幫她修電腦,是因為她的顏值和氣質不輸我大學時系裡的“系花”。
一次,我看到何姐在電腦上使用一個軟體,便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那個軟體名:“公文收發系統?”
正在忙的何姐轉過頭問:“你懂這個?”
我的大學老師曾說過,那幾年國家在搞政府上網工程,其推進速度之快,波及範圍之廣,是前所未有的。前幾年沒這個系統時,何姐隔三差五就要騎腳踏車去縣裡各部門拿檔案、送檔案。現在她只用在公文收發系統裡點選縣委縣政府發的各種檔案,然後打印出來拿給相關領導簽字就好了。
我看著那一撂撂厚厚的檔案,突發奇想:如果有一種公文收發系統能讓鄉政府每個人員都在電腦上籤批,不用列印,那得節約多少紙張、多少時間啊。
何姐露出笑臉,說,鄉政府終於有第二個人懂這個系統了。我也笑,但隨即警惕起來——果然,何姐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聲音也變得柔美了:“那個,以後,我有事時,你能幫我操作一下這個系統嗎?”
看著她那雙動人的眼睛,我差點就答應了。但理智戰勝了情感,我冷冷地說:“不行!”
何姐又讓我幫她修一下印表機:“這該死的機器又卡紙了。”
我皺眉,盯著何姐:“你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處理不了?”
何姐的眼神漸漸露出殺氣,我想,看來她確實處理不了。於是一邊修印表機一邊想:雖然現在各個科室都配備了能上網的電腦,但他們連一些基本的電腦故障都無法自行解決,未來鄉鎮肯定會招大量的計算機人才——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隨後的幾年,各級政府招公務員的專業表裡,除了中文,最多的就是計算機專業了。
一天,我去林業站辦公室修完電腦,站長拉住了我的胳膊,不讓我離開。我勉強坐下,以為他要給我泡一杯好茶謝我,誰知,他卻遞給我一篇手寫的稿子:“幫我把這篇稿子打到電腦上,再潤下色,拔高一下。”
我問站長為什麼不自己打字,他兩手一攤,“沒學過。”
我又看向辦公室裡其他人,他們都一臉歉意地搖搖頭:“不會打字。”然後,就開啟了夸人模式:“你是大學生啊,打字肯定很快!”“大學生不光會打字,寫文章也沒問題!”“空了再幫我弄下這個迎檢材料吧,對你來說簡直是小兒科!”
幾天後,我發現那些誇我最狠的人,往往是讓我幫他做事最多的人。我感嘆,鄉鎮套路深啊。但轉念又安慰自己:對於一個剛走出大學校門的愣頭青來說,人家把寫文章、寫總結這麼重要的工作交給我,也算是對我的一種信任。人活著,被人信任的感覺總是好的。
目睹了鄉政府的資訊化辦公程序後,我開始憧憬村一級基層組織也實現資訊化。我激情澎湃地寫了一份工作計劃,列出了J鄉各村的特色農業,提出要利用各村的遠端教育電腦給村民培訓,提升他們的種植、養殖技術,讓他們致富。
我將計劃書遞給孫書記,他埋頭細看,點點頭說:“不錯,工作主動,有衝勁。不過,現在有個小小的困難——不是每個村的電腦都能正常使用啊。”他摸了摸頭頂的“地中海”,滿面愁容,說縣裡要求儘快讓所有村的遠端教育站點恢復正常,但真正操作起來,這工作推不動。他抬起頭看向我:“不過,那是曾經。現在你來了,學計算機的大學生來了,我相信你。”
我想:這有什麼難的,不就是修電腦嗎?
J鄉一共有8個村,凡事先易後難,我決定先去離鄉政府最近的前進村。我向黨政辦趙主任請求車輛和司機,問:“什麼時候有車?”
趙主任看著我笑了,說:“我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有車的時候麻煩你也告訴我一聲,我也要用。”
看我一臉迷茫,趙主任說,以後你還會有更多沒有答案的問題,比如:用了8年的電腦什麼時候能換新的?那臺莫名其妙就斷線的電話什麼時候能修好?
後來我才知道,鄉政府只有2輛公車,所有人都等著用。一般情況下,幹部們下村多騎摩托,但摩托太笨重,我不太會騎。
正當我一籌莫展時,何姐騎了一輛腳踏車從遠處而來,微風吹起她的長髮,陽光灑在她的臉龐上。我盯著她笑,何姐停了車,取下遮陽帽對我說:“你知道嗎?你笑起來像個傻子。你是不是覺得我今天的裙子特別好看?”
我這才注意到她穿了碎花裙,點點頭說:“好看!要不你在我面前轉一個圈,裙子飄起來可能會更好看。”
她說:“切,難得聽你誇我。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求我?”
我便盯著那輛腳踏車說,能借一下你的腳踏車嗎?
何姐驚訝道:“外面太陽這麼大,你出門不怕曬成黑人?要不我把遮陽帽也借給你?”
我笑著說不用:“黑了更健康。”
去前進村的公路坑坑窪窪,破損不堪。腳踏車劇烈顛簸,剛騎了幾分鐘我就讓屁股脫離了坐墊。站著騎車拯救了屁股,但久了小腿又會痠痛。不過,鄉間公路兩旁綠樹陰陰,林間蟬鳴鳥叫,偶有黃牛橫穿。這一切是如此美好,讓我忍不住張嘴唱歌。唱著唱著,一輛疾馳而過的貨車捲起漫天黃土,撲進我剛張開的嘴。
看紙質地圖,前進村的黑點離鄉政府很近,但這段路我卻騎了2小時。到達村委會時,我已灰頭土臉,全身熱汗浸透了衣服。村支書老黃不停地說:“辛苦了,大學生。”我想盡快去看電腦,老黃笑說不急:“走,先涼快一下。”
老黃拉我穿過村委會,踏過一條水溝的石墩,來到一座小木屋外。屋後無路,是一座大山,一片茂密的竹叢遮住屋外的空地,讓這裡陰涼。老黃拉開木門,從裡面拖出一段冒水的橡皮管,毫無徵兆地突然將水滋向我的膝蓋,一股冰涼從膝蓋沿著腿滑入了涼鞋內的腳掌。我驚得跳了起來,感覺自己的膝蓋以下像是站在了冰天雪地裡,而膝蓋以上卻還處在火熱之中。
當時鄉政府和每個村都配備了一套遠端教育系統,包括電腦、資訊管理軟體、衛星訊號接收器等裝置。這是一個單向接收系統,換句話說,我們只能從衛星上接收資料,無法實現雙向傳輸。
村上的裝置裝在村委會會議室,老黃帶我過去看,說電腦可以開機,但連不了網。遠端教育站點的電腦需要透過屋頂上的“鍋蓋”接收衛星訊號實現上網,我便爬上屋頂檢查“鍋蓋”,老黃在地面,眼含讚許說:“這些高科技玩意只有你們大學生才懂啊。”我勉強點頭——其實我也不懂,我在大學並沒學過相關知識。
在老黃的注視下,我只能儘量表現得像個專家,圍著“鍋蓋”轉了一圈又一圈,不時停下,用手摸摸裝置,用手托腮,眼睛轉來轉去,做出專心思考狀。老黃問,找到問題了嗎?我大腦高速運轉,想到小時候家裡黑白電視訊號不好時,父親就跑到屋外調整天線角度。於是我說:“這種衛星接收器容易受天氣影響,角度發生偏差也無法接收訊號。那些技術引數說了你也不懂。”老黃信服地點頭。
我從房頂下來又回到會議室,決定從電腦裡找原因,這才是我的強項。我邊檢查邊在本子上記錄——電腦能正常啟動,各個硬體也是好的……最後總算找到了“病因”——系統網路設定有問題。
我疑惑地問老黃:“你們多久沒開電腦了?不是要求定期組織村民培訓嗎?”
見老黃支支吾吾的,我正色道:“我可是能從電腦上查詢到開機記錄的哦。”
老黃無奈承認,說上一次培訓已經是3個月前了。他解釋說,村裡只有一個人會操作電腦,這人最近去縣裡打工了,喊了幾次都不回來——因為操作電腦沒有任何補貼可領,所以他沒有積極性。村民們也都無所謂,他們白天忙農活,沒時間來聽課,有人家住得太遠,晚上又不方便來……
我設定好了電腦,拆開機箱,擦去了硬體的灰塵,再捋順了插線板上錯亂的電線,電腦總算能正常運行了。已是下午2點,老黃邀請我去他家吃午飯,我想,若不在他家吃飯,等下就得繼續在路上吃灰了,於是禮貌地推辭一番後便同意了。
看我吃完了加了煎蛋的麵條,老黃對我說:“小李,趁你今天來了,我們就組織一場培訓吧。”
年輕人都外出務工了,老黃用喇叭叫來了附近的十幾個上歲數的村民。大家坐在電腦前,我特地播放了本地茶葉的種植技術。有幾個村民看得特別認真,還問了我相關問題。
我暫停了影片播放,支支吾吾地解釋說,我不是學農業的:“如果有不懂的,大家可以記下來,以後到能上網的村民家裡面用百度搜一搜,就能找到答案。”
村民們面面相覷,一臉疑惑。這時老黃指著播放影片的電腦,對我說,全村就這一臺電腦,村裡也沒通網。
大家看著我,似乎期待我說些什麼,我摸了摸額頭上的汗水說:“村上遲早會通網的……”
有個大爺問:“通什麼網?我們這裡不是已經通了電網,有線電視網。”
我說:“是網際網路。”
大爺更疑惑了:“婦聯還有網?”
我急中生智:“網際網路就是那種可以把你們種的農產品釋出到網上,讓外地的人看到,過來收購農產品的東西。”
大家馬上明白了:“就是鄉上的資訊員嘛。”
老黃跟我解釋——鄉上有專職資訊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村裡來收集大家種植的農產品資訊,然後把品種、價格、聯絡電話釋出在“農經網”上。我有些驚訝,原來鄉政府已開始利用網路幫助農民拓寬銷售渠道了,只是村民還沒有弄懂其中的原理。
放完影片,已經是晚上7點了。我騎腳踏車準備離開,有隻母雞在院子裡“咯咯咯”地叫起來,擋住我的去路。老黃的老婆說這是雞下蛋了,讓我等下,一會兒,她便將一枚剛下的雞蛋塞進我的兜裡,蛋還熱乎乎的。
老黃自豪地說:“怎麼樣?我們村的條件還可以吧?離鄉政府最近,路也最好。”
我說:“等等,你說你們村的路最好?”
老黃說,是的,到別的村還要爬坡,騎腳踏車可不行,得騎摩托。
返程時天已經黑了,我騎行在這條全鄉“最好”的路上,勉強看得清前面的路。騎著騎著,我發現後面有車燈在照著我,這輛車很奇怪,一直不肯超過我,我快他快,我慢他慢,似乎“陰魂不散”。我想起了鬼故事,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在一個轉彎路口,我終於鼓起勇氣回頭看,才發現是老黃。他騎著一輛摩托,開著車燈,跟在我後面。
我心口一熱:“老黃,你可嚇死我了,你回去吧。”
老黃說:“我吃完飯有騎摩托兜風的習慣,你走你的,別管我!”
漸漸的,路兩旁的房屋多了起來,窗戶透出來的燈光照亮了道路。我回頭,發現老黃不知什麼時候已離開了。我感到大腿之間溼溼的,一摸,才發現是兜裡的雞蛋碎了。
第二天,我把那滿是泥漿的腳踏車還給何姐時,她盯著車子,足足有一分鐘沒說話。我先打破了沉默,誇她的碎花裙好漂亮。
她的眼神像一把尖刀,指著腳踏車對我說:“你有兩個選擇:一,給我買一輛新車;二,幫我操作收發系統一週。”
“何姐,我兩個都不想選……”
既然週末的鄉政府一片冷清,我逛了一圈就走出了大門。一個穿黃衣、騎電瓶車的外賣小哥從遠處而來,停了車,盯著我。我搖搖頭,示意餐不是我點的,他便拿出手機打電話,不一會兒,一個年輕人從鄉政府裡走了出來,看起來像個剛招錄的大學生村官。
年輕人接了外賣轉身就走,我叫住了他:“兄弟,週末還在加班啊?”他疑惑地上下打量我,我趕緊說自己以前在這裡當過大學生志願者:“這鄉政府跟10多年前一樣,週末食堂不上班啊?”見他放鬆了些警惕,我又主動寒暄:“現在這裡都能點外賣了啊?”
時間已經過了中午12點,我也在手機上點了一份外賣。等待的間隙,我想起了一段送餐人的往事。
2006年還沒有外賣軟體,縣城的餐館也不接受鄉政府的送餐要求。週末的時候,鄉政府人去樓空,只剩下我一個人。那天一大早,我還在睡覺,就聽到有人敲門。是誰這麼不懂事?我帶著怒氣開門,卻看見何姐一臉笑意地站在門口,手上提了一袋包子和一杯豆漿,說是給我帶的早飯。我心裡一陣暖意襲來,但腦袋很快清醒過來,接過包子的同時,堵住了門口。
何姐笑著說:“怎麼不歡迎我進去?”
我說裡面有點亂,她卻堅持要看一個單身漢的宿舍能髒到什麼程度。我突然意識到,她無事獻殷勤,其中必有詐,就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事?”
她笑了:“你真聰明,我加班弄材料,你幫我個小忙,整理一下資料,寫個總結,報酬是中午請你吃頓大餐。”
我假意很為難地推辭一番便同意了——週末鄉政府食堂不開門,她請我,總比我在宿舍吃清湯白水面條強。何況,她讓我幫忙寫的總結,對我來說是小意思,只要在百度上搜索一番,找幾篇範文,用自己的語言修改、組織一下,就完成了。
何姐看著我一番操作,驚訝不已,然後由衷地稱讚我的效率和文章的質量高。看她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我嘲笑她大驚小怪,說她和其他鄉政府幹部一樣,還不太懂得利用網路。她有些不服氣,我便和她談起當前的計算機網路、程式設計的前沿技術在美國的應用場景。見我聊起專業滔滔不絕,眉飛色舞,何姐打斷了我,問中午吃什麼。鄉政府門口只有一家麵館,我常惦記那裡的牛肉麵,便問她能不能請我吃一碗牛肉麵,最好能加份牛肉,也就多收2塊錢。
這次輪到何姐嘲笑我了:“你就這麼點追求?我帶你這個鄉下孩子去縣城去見一下世面,去吃最有特色的那家串串香火鍋!”
我有點猶豫,說:“這不太好吧,去縣城3公里,你騎車載我該有多累呀,我多不好意思。”
“當然是你載我呀。”
“你是姐我是弟,為什麼我載你?”
“你是男的,我是女的……”
何姐坐在了後座上,一路上不停地說路邊風景好漂亮,野菊花都開了。我吃力地蹬著腳踏車,無暇顧及路邊。
爬上坡路時,腳踏車慢了下來,我說她像頭大象那麼重,她埋怨:“有這麼惱火嗎?你還說你才25歲,我覺得52歲才對。”
“你說你112斤,我覺得211斤才對。”
在我艱難地爬坡上坎累得滿頭大汗時,一輛小轎車從後面駛過來。它故意放慢速度,和我們齊頭並進,彷彿是在嘲笑我。跟了一段路,小轎車的車窗降了下來,男司機轉過頭來望向我們,確認了一下,喊道:“何娜,真的是你呀,我到鄉政府找了你半天!”
何姐看了看他,沒有說話。我停了下來,小轎車也停下,男司機又喊:“何娜,快上車!”
男司機從頭到尾都當我不存在,何姐則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男司機開啟車門,手裡提了一袋鼓鼓的東西,嬉皮笑臉地遞給何姐:“何娜,這是市裡買的肯德基,還是熱的。”
我立刻吃了一驚——從市裡開車到縣城要1個小時,他開這麼遠的車,就是為了買一袋炸雞?這代價也太高了吧。
何姐偷偷踢了我一腳,我才發現她不太高興,也沒接那個袋子。
男司機堅持要把炸雞遞給她:“嘗一下嘛,何娜。”
何姐說:“趙剛,我不要!”
男司機還是強行要把炸雞塞給何姐,何姐用手狠狠一推,那袋炸雞被甩向了上空。幸好我眼疾手快,精準地計算出炸雞在空中的拋物線運動軌跡,在它要掉下來的那一刻,已經跑到準確的位置。那袋炸雞完好無損地落到了我的手中,我拿著袋子,得意地轉過頭望向他們,才發現何姐已經被那男司機推上了車。
這個叫趙剛的傢伙死纏爛打,要請何姐到城裡吃飯,何姐推辭不過,讓我也上車同去。我指著腳踏車問:“那它怎麼辦?”
趙剛說:“不要了。”
我又指指手中的炸雞,趙剛說:“扔了!”
何姐白了趙剛一眼,讓我把腳踏車停在路邊,改天幫她來取。
我心裡打起了小算盤——等一下進城吃了飯,何姐和趙剛可以各回各家,我卻還要回鄉政府的宿舍。沒有腳踏車,我就只能打摩的,那可要6元錢呢。就這樣,我決定放棄乘坐趙剛的小轎車,而是跟在車後面,一邊狂蹬腳踏車,一邊不忘抽空啃炸雞。
我們來到縣城的一家串串店,何姐沒什麼胃口,趙剛沒怎麼吃,我倒是吃個不停。席間,趙剛滿嘴跑火車,繞著彎兒誇自己的家庭,說他父母很有眼光,早年弄了幾輛計程車“頂子”(有壟斷性質的計程車經營權),自己不用跑車,只用收“頂子費”就賺得盆滿缽滿。後來他們在市裡、縣裡買了商鋪住宅,每年租金好幾萬。他家就他一個兒子,他想不繼承都難。最近他父母又準備給他換一輛日本車……何姐明顯不想聽他吹噓,可他還是講得唾沫橫飛,我倒無所謂,繼續一個勁兒地吃。
突然,何姐用筷子擋住了我去拿串的手,說:“你吃得夠多了吧?”
我說:“我礙著你了嗎?”
何姐笑了,讓我講一下上大學時的事:“給我們這些沒讀過大學的長長見識唄。”
她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想到今天趙剛“千里”送餐,就說,其實縣城的這些餐館都可以在網上做生意,我大學時就和同學用QQ搞過外賣業務。趙剛說我吹牛,何姐則讓我繼續說下去。
大四時,我隔壁宿舍有個同學叫阿軒,據他觀察,愛打遊戲的學生常常為了不中斷遊戲,中午晚上都懶得下樓去食堂吃飯。在我們學校,這樣的學生不少,阿軒就逐棟逐戶加他們的QQ,之後每到飯點,他就在QQ上詢問大家需不需要送餐到宿舍,並配上經過美化的各種食物的圖片。沒想到,這個服務的需求量還挺大,阿軒在QQ上接了單,就和事先談好的一家飯館聯絡,對方做好了餐食,集中送到學校門口,阿軒再喊我們幾個同學給那些下單的學生送去。
何姐聽得津津有味,說我們真會利用網路做生意。我說,也不好做啊,主要是支付問題不好解決,要把快餐送到學生手中才能收到錢,有的學生不守信用,有的欠錢,有的送到了才說不想要,還有的以“飯菜不好吃”為由拒絕付錢。總之,阿軒幹了一段時間就做不下去了。
“不過我相信,隨著技術發展,以後支付的問題會解決的。”
趙剛說:“你們當然會失敗了,網路只能用來打打遊戲,聊聊天。你知道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麼嗎?是靠關係,靠人情世故。哎,給你說了你也不懂。”
我和趙剛爭論起來,我認為等以後每家商鋪都有了電腦,每個家庭都有了電腦,大家透過網路連線起來,用網路做生意只會效率更高,成本更低。我又說,我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在基層普及電腦和網路知識。
何姐點頭稱是。
趙剛說:“不扯那麼遠,你現在一個月多少錢?”
我有些不快,放下了筷子,何姐的臉色也沉下來。趙剛瞬間反應過來,笑嘻嘻地伸手拍我的肩膀,說:“兄弟,爭論歸爭論,不傷和氣,和氣好生財嘛。”他問我們吃夠了沒,然後起身去付賬了。
志願者們上崗1個月後,縣委組織部召集各鄉鎮負責“遠教”的志願者去縣上開會,談談工作開展情況。我合計了下,接下來還剩下7個村的“遠教”站點需要維護,其中還有2個村在山上。除了交通不便,其他的麻煩也需要我自己解決:比如要是村裡的電腦硬體壞了,我得去縣城買配件再回村上;如果是訊號接收器壞了,就得向縣裡報告,改日再和他們派來的技術人員一起進山。
結果,那天會上,志願者們大倒苦水,我本想發言,卻被其他人搶了先。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心直口快,毫無顧忌,工作中遇到的不合理的人和事,都脫口而出:“站點在大山深處,出了故障,維修難。”“村民離站點遠,忙農活,很難組織集中觀看。”“我成了鄉政府的‘雜工’,人人有事都喊我,沒時間去村上維護站點。”
對於這些抱怨,組織部派來主持會議的陳哥並不打斷,只是記錄。好幾個志願者提到,有的村支書不重視“遠教”工作,只要上面沒來檢查,他們就對裝置不聞不問。有的村編造系統開機、組織學習記錄應付檢查。還有個女志願者說,個別村的裝置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國家投了這麼多錢,在每個村建立‘遠教’系統,原是想為廣大農村幹部群眾受教育,得實惠的,這項工作是不是有點超前?”
每個人發完言,陳哥就點頭。最後,他放下筆,對大家說:
“我很感動,大家離開大學不到1個月就適應了鄉鎮工作。剛剛大家提的問題,不是現在才有,一直都有,但我看每個人都急切地想解決問題,沒有誰打退堂鼓。”
“現代資訊網路技術給城市居民帶來了巨大便利,廣大農村地區遲早會全面覆蓋網路。國家在每個村建立了‘遠教’系統,讓村民瞭解、利用電腦網路接收資訊,這不光是群眾教育,更是普及資訊網路知識。個別村支書確實不重視遠端教育,但各位換個角度想,村支書要做好‘遠教’工作,遇到的困難遠比我們多。農村會操作電腦的人本就少,還沒有補貼。要調動農民參加培訓的積極性也很難。我們要去指導村支書,幫助他們,而不是責怪他們。”
“大家在鄉鎮也工作一段時間了,鄉鎮開展很多工作看似條件都不具備。但我們小到鄉鎮,大到整個國家,許多事情不是等到所有條件成熟後再去做,那樣就晚了。西部落後於東部那麼多,東部沿海地區又落後於發達國家那麼多,所以我們要奮起直追!我們這一代大學生,身上註定有偉大的使命……”
陳哥講到這裡,眾人鼓起了掌。看到左右那一張張年輕的臉孔,掛滿了激動,昂揚之情,我也使勁鼓起了掌。
會議臨近結束,陳哥突然找到我,問:“你是負責J鄉的小李吧?”
我點點頭,他便讓我談談對“遠端教育”的看法。我說剛剛聽到他說的話,自己很受鼓舞:“好久沒來縣城了,今天我在縣城看到人們可以隨意進出網咖上網,這本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但在農村,村民卻很難上網,無法獲得網際網路帶來的便利。我想,我們在農村讓廣大農村幹部群眾接觸電腦,遠端接受教育,就是在農民的心中埋下一顆網際網路的種子。等將來條件成熟,這顆種子一定會開花結果。” 
陳哥說,他可以去村站點指導大家維修裝置,會後眾人便紛紛熱情邀請他,但我卻沒有開口。
一個週日的早上,我接到陳哥的電話,他說自己已經出發,半小時後就到J鄉政府門口了。我問他來做什麼,他說:“來和你一起‘播種’。”
週末的鄉政府,除了門衛就只有我。我坐在門衛室聽到外面有喇叭響,便慌忙地奔出大門。陳哥從車窗探出頭說:“我看你不太主動,那我就主動。正好今天週六閒著沒事,先跑一下J鄉的站點。”
“陳哥,你誤會了,我是真不想麻煩你,耽誤你的休息時間,多不好意思……”
“別廢話,上車!”
坐汽車就是比騎腳踏車好,不但保護了屁股,沿途還可以看風景。陳哥問我習不習慣農村生活,我說比我想象中好很多,我小時候在農村待過,那時農村滿是農田,但本縣的農村多是樹林。
陳哥說:“你觀察挺細緻啊,98年長江發大洪水後,我省作為長江上游地區,農村就開始了退耕還林。你看到的很多路旁的樹林,99年之前還都是農田呢!有些農民不種地了,改種竹、筍、茶樹,我們的‘遠教’系統可以發揮作用呢。”
那個週日,陳哥開著組織部的公車,領著我跑了J鄉的4個村,一個村的訊號接收器出了問題,一個村的電腦硬體有問題,剩下兩個村的站點能正常使用,其中一個村還在定期組織村民進行遠端學習。陳哥當場對各村的裝置進行了維修,並給我講解技巧,他很開心:“你看,我們還是不能太悲觀。我們要相信村支書,依靠他們。”
那天忙完,已經是傍晚6點了。陳哥要回縣城了,我忙表示感謝,他搖頭,拍拍我的胳膊說:“不,我不辛苦,接下來辛苦的是你。今天我們去的都是交通較好的村子,剩下的3個村子不通大路,就靠你自己了。”
剩下的3個村沒通大路,只有窄窄的水泥路可以走。我本來想著騎腳踏車去,遇到上坡,無非是推著車走罷了。我到縣城買了一輛二手腳踏車,先去了一個路不算太陡的村。可上路了我才知道,坡陡彎急,上坡要推車,下坡也要推車,腳踏車竟成了負擔。一輛輛摩托車從我身旁駛過,騎摩托的老鄉總會回頭瞪眼看我,先是疑惑,後是發笑。等晚上我回到鄉政府,已經8點了,食堂都關了門。我到宿舍下了碗麵,拌了紅油豆瓣,挑面吃時,發現自己拿筷子的手都抬不起來了。
一天,鄉政府文化站叫我去修電腦,我發現是他們的路由器壞了,就打電話給縣城的一家電腦店,叫老闆送新的路由器過來,但接電話的人冷冷地說了句“不空”,就掛了電話。
我納悶:“這送上門的生意都不做?”
黨政辦的趙主任說,這點小錢他們看不上,來回的油費還有時間,都是成本:“如果買幾百塊的裝置,他們可能會來。”
我只能騎腳踏車去縣城自己買路由器,在縣城看見了一家叫“小張電腦”的店,挺大,牌子上寫著既賣電腦又修電腦。我進門的時候,一個年輕小夥子正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地給一箇中年女士介紹電腦,看來他就是老闆“小張”了。
我挑好了路由器,讓小張跟我去鄉政府修電腦,他忙擺手說:“我沒空。”我又懇求了幾次,他才說了實話:“去你們鄉,來回大半天,掙不了幾個錢,我還不如待在店裡賣一臺電腦。”
我笑著說:“做生意不能只想著賺錢,你年紀輕輕就開了電腦店,真是年輕有為,正所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兄弟,你——”
小張打斷了我:“我什麼時候成了你兄弟?”
我立刻想到了一句電影臺詞:“你看,這世界上那麼多的城鎮,城鎮裡那麼多的電腦店,我卻偏偏走進了你家……”
我們正拉扯著,突然背後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是趙梅——她也是我們學校的志願者,我們在集中培訓時結識,後來她分去縣裡某局工作。
趙梅走進來,問我怎麼來了縣城也不說一聲,還邀請我和她一起吃午飯。小張見機把我拉一邊,小聲問我:“這個女生有男朋友嗎?”
我搖頭,說應該沒有。小張露出燦爛笑容,拉我到趙梅面前,表示他來請客:“一起吃飯,你想吃什麼?”
趙梅拉下臉來:“我跟你很熟嗎?”
小張有點囧,但仍舊保持微笑,現學現賣道:“你看,這世界上那麼多的城鎮,城鎮裡那麼多的電腦店,你卻偏偏走進了我這家……”
趙梅最終沒有同意讓小張和我們一起吃飯,但小張卻對修電腦這事兒積極了起來。我還沒吃完飯,他就打來電話:“你倒安逸,吃飯有美女相伴,你兄弟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吃泡麵。”
我說:“你什麼時候成了我兄弟?”
小張說:“別廢話,吃完了帶我去你們鄉!”
那天,小張到J鄉政府檢修了每一臺電腦。
不久,鄉政府一個辦公室的電腦記憶體又壞了,我打電話給小張,說要去縣城拿記憶體條,誰知,他竟然主動提出要給我送來。
40分鐘後,他騎著那輛灰色踏板摩托,揹著裝滿配件的黑包來了,很快就修好了電腦。我說很不好意思,讓他親自跑一趟。他說,既然不好意思,那就請他吃飯。我說鄉政府外面只有一個麵館,別嫌棄。他說縣城有火鍋店,他可以載我去縣城。我忙找了藉口:“工作時間我不能擅離崗位。”
我們來到那家麵館,我特意給小張那碗麵裡多加了幾片滷肉。小張卻不怎麼吃,盯著店外不時來往的貨車出神。我問了幾遍,他才說:“你們志願者啊,真讓人捉摸不透。”
原來,那天小張以可以免費線上修電腦為由,加上了趙梅的QQ,一開始兩人聊得挺好,但當他表露出“想深入認識一下”時,趙梅說沒必要,之後就對他冷淡了許多;之後,有次小張在QQ上對趙梅談及自己的理想,說自己雖然現在只開了一個小的電腦鋪,每月賺三四千,但將來他要到市裡去開電腦鋪,去市裡買房,趙梅也只是回覆了個“嗯”;後來小張又約趙梅逛街,看電影,趙梅都一一拒絕了。
小張很受挫,問我:“我知道她嫌棄我沒讀過大學,但你們大學生是不能和高中生通婚還是咋的?”發洩了一番,他又後悔道:“我當時咋就沒努努力讀個大學呢!”
我說:“讀了大學,趙梅也不一定會喜歡你。”
小張瞪圓了眼睛:“真的嗎?”沉默一陣,又說:“我想不通,我比你們少讀幾年書,收入卻是你們的幾倍,你們拽什麼啊?”
我安慰他:“就是啊,你年紀輕輕就開了縣城最大的電腦鋪。”
他眼睛一亮:“是啊,論吃苦,我可從沒怕過。你看我昨天才開摩托去50公里外的大山上的學校修電腦,走山間小路,日曬雨淋。可惜的是,她看不到這些。”
我打斷他:“你剛剛說,你開摩托,會走山路?我怎麼早沒想到呢!”
他警惕道:“你想做什麼?”
“陪我上山修電腦!”
小張很仗義,選了個生意不太忙的日子,騎摩托載我去J鄉海拔最高的高店村檢修裝置。
山路蜿蜒,盤旋而上,越進入大山深處,樹林越茂密。雖是8月酷暑,但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下,體感竟有些涼爽。在半山腰,我看到一處石橋,一側是小瀑布,水從山間流下,另一側是一個小水塘,塘四周是一片竹林。我讓小張停下,說要欣賞一番,小張卻說這種景色在山上隨處可見,並不稀奇。我們坐在瀑布邊的大石上看流水四濺,小張又談起趙梅,說他要繼續約她出來吃飯。
我佩服小張的執著,但也提醒他:“也許趙梅這種女生真的不喜歡吃飯?上次培訓時我見趙梅沒事時在看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
“她喜歡月亮?”
我正要回答,發現一條狗正在橋頭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們。小張說:“不要害怕,我們慢慢回橋上,要裝作若無其事。”
我們躡手躡腳地回到摩托車旁,那條狗果然沒動。小張先上了摩托,然後讓我彎腰裝作撿石頭,把狗嚇跑。我照做,狗後退了幾步,但沒有跑——因為旁邊又來了另一條狗。兩條狗狗壯狗膽,虎視眈眈地盯著我。
我問小張,這下該怎麼辦?他啟動摩托,慌忙說道:“快上車,閃人!”
在狗快咬到我屁股的那一瞬間,摩托車加速離開了。
我們在山路上繼續前行,坡很陡,摩托也慢了下來,我坐在後座,感覺摩托車像洩了氣的皮球,越來越無力,眼看著就要改變行駛方向了。
小張大吼:“你趕緊下車!”
我跳下車,按小張的指示在後面推了一陣,突然我的皮鞋掉了,便回頭去撿。小張慌忙大叫:“你幹什麼啊?車子要退了!”
就這樣,小張陪我跑了兩天。我們去的最後一站,是J鄉的永安村。
一見面,永安村的姜書記就熱情地握住了我們的手,帶我們去他的辦公室,還開啟風扇,泡好了茶,端出盤還沾著水珠的梨子。姜書記說這些梨子是從他家果樹上摘的,喊我們快吃。他越客氣,我就越懷疑他的“遠教”工作沒有好好落實。
據我所知,永安村經濟較差,青壯年幾乎都外出打工了,村裡只有留守兒童和老人。我急切地讓姜書記帶我去村部的會議室,還沒到,就聽見屋內傳來播放節目的聲音。進門一看,裡面已坐了十多個小孩,七八個老人,正津津有味地盯著電腦螢幕——上面播放的是抗日老電影。
姜書記說,村裡的孩子們放了暑假,每天都跑來村部吵嚷著要在電腦上看節目,他們的爺爺奶奶也就跟來了。我暗暗讚歎:這個村的“遠教”已實現了從“要我看”到“我要看”的轉變了。
我檢查了系統裝置,沒有問題,只是電腦使用得太過頻繁,滑鼠鍵盤都不太靈敏了,小張立即換了配件。
聽說我是大學生,姜書記感慨地說,這些孩子的父母都沒讀過大學,只能骨肉分離,去沿海地區打工。要是這些孩子將來能考上大學,就不會重複父母的命運了。我說鄉政府正在想辦法招引外來企業,很快附近就會有工廠建起來,到時這些孩子的父母可以就近入廠,不用再和孩子分開了。
姜書記讓我講兩句話,激勵一下孩子們,好好學習。我心想:考上大學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過上好生活,但對於山裡的孩子,多讀書總是沒有壞處的。我就講了自己高中時如何努力,最後考上了成都的大學。當我講到自己大學畢業後來西部當志願者時,明顯感到自己的底氣越來越不足。
這時,一個男孩問:“我爸初中畢業,在外地修房,一月掙2000多,哥哥你一月掙多少?”我有點尷尬,只得老實交待,說,600元。男孩又問:“那讀大學有什麼用呢?”
我心裡一驚,也有些愧疚,姜書記本想讓我激勵孩子們,結果好像適得其反了。不過,遲疑了片刻,我還是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當年,我因為高中時喜歡玩電腦遊戲,懷著對電腦的好奇,大學報了計算機專業。大學畢業的時候,我的同學們大多去了軟體公司,收入比我高得多。我之所以來這裡,是因為偶爾在網上看到一個志願者的新聞。那個志願者去山裡給村民看病,每天欣賞美麗風景,我也想嘗試。在J鄉的幾個月,我看到了很多從未見過的人和事,也學到很多東西。人要有好奇心,要保持學習,才能讓自己的生命充滿活力。我希望你們也永遠保有好奇心,擁有求知慾。”
我講完後,也不知道孩子們聽懂了沒,反正在姜書記的帶領下,大家都鼓起了掌。看大家興致不錯,我拿出隨身碟,插入電腦——裡面有提前在鄉政府的電腦上下載的離線的百度搜索網頁。
“我給大家演示一下網路的神奇之處。”我點選了U盤裡的百度圖示,“比如,我現在想要搜尋一個問題”,說著,我在搜尋欄上輸入,“山區養豬如何搭配飼料?”
我一點選,跟著網頁上出現了很多頁面,我又點選了一個,進入了詳細頁面。隨後,我又演示了搜尋“玉米的病蟲害防治”,“各種蔬菜的營養和功效”,這些搜尋內容我提前下載複製到了隨身碟,所以也能在不聯網的情況下顯示。
我對孩子們說:“無論什麼問題,只要你在網上搜索,都會有答案。”
孩子們伸長脖子,紛紛舉手提問:“世界上真的有奧特曼嗎?”“我媽媽在浙江打工,什麼時候能回家看我?”“為什麼爸爸要丟下我,去城裡打工?”
他們急切地讓我趕緊搜尋答案,可村裡沒通網,我只能尷尬地說,今天搜尋不了這些問題,大家將來去了縣城,有機會去網咖上網,可以自己在百度上搜索:“不過,不是所有問題都能搜尋到令人滿意的答案。”
這天回去的路上,想到終於完成最後一個村的檢修工作,我在摩托後座伸開雙手,擁抱夏天的風,哼起輕快的歌。小張說:“看把你高興成啥樣了,真搞不懂你,是中了彩票嗎?還是撿了金子?”
我們路過一片鄉村道路旁的農田,農民們正著彎腰,辛勤勞作。小張停下摩托,和我一起望著他們:“你在城裡沒見過吧?他們在播種。”
我說:“我們今天也在孩子們的心中播種了。”
完成了任務,孫書記表揚了我,那天下班時,他說縣裡通知,要我繼續負責隔壁Z鎮的站點維護,那個鎮有8個村,沒有大學生志願者,“只有靠你了”。
半個月後,小張打電話告訴我,說趙梅果然喜歡聊《月亮與六便士》。為了有共同語言,他特地買了這本書看,現在他和趙梅在QQ上聊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我問:“你把書看進去了嗎?”
他嘆了口氣,表示一言難盡:“我晚上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早上醒來又繼續看,我會堅持看下去的!”
我說:“看不懂我可以給你講,條件是,你要繼續帶我上山修電腦。”
吃完外賣,我離開鄉政府,向縣城的方向走去。
以前那條泥濘不堪的道路已經修整一新,路兩邊曾經的荒野,長出了一家家傢俱廠、食品廠,工人車輛進進出出。中午休息時間的尾巴,幾個穿工服的工人圍坐在廠門口的凳子上,拿著手機刷抖音。我在手機上搜索了一下才知道,原來J鄉在過去10多年裡引進了一批工業企業,許多在外打工的農民工回到了縣城,就近務工。原先鄉鎮上的小學也已經拆掉,併入到了縣城的小學。
我走到了當年我騎車載何姐去縣城的那段上坡路,彷彿又看到了年輕的自己正在使勁地蹬車,何姐在後面說:“怎麼又停下了?”——其實我當時看著路邊的盛開的野菊花,在猶豫是否要下車摘一大把送給她。但我還是忍住了,繼續埋頭蹬車。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想走上前去,對2006年的自己說:“去摘呀,那花多漂亮呀,送給她,她一定會很開心。”
“算了,送給她又能怎樣呢?”
“有些話要勇敢說出來!”
“我每個月只有600塊,我一無所有,怎麼能去給她說那些話!”
“那你去創業呀,你不是學計算機的嗎?你那麼勤奮,那麼能吃苦,去開一個淘寶店,賣什麼都肯定能賺錢。未來幾年,淘寶是個人創業的黃金風口啊!”
“可還是有風險,我不敢。”
不知道何姐現在過得怎樣,我最後一次見她,還是2006年。有段時間,我很久沒在鄉政府見到她了,直到一次偶然去她辦公室,才發現她不在,一問才知道,她已經離開了J鄉。我還在QQ上問她:“怎麼回事,是不是跟趙剛結婚去了?”
何姐沒有告訴我她離開的具體原因,只說她多半不會跟趙剛結婚。後來,我們聯絡越來越少,再後來微信開始流行,我們漸漸失去了聯絡。
逛著逛著,時間已是下午5點了,我還要趕回市裡坐動車。我抹了一把眼淚,又喊了個網約車。這個司機比較健談,我們談起了縣城往事,他說,早年有些人靠關係拿到了計程車“頂子”,在縣城裡發了財,“那時擁有一個‘頂子’是多牛啊,可誰能想到網約車出來以後,‘頂子’越來越不值錢了……”
我心想,靠壟斷獲取利益的“趙剛”們,最終因技術的進步被時代所拋棄了,但願何姐沒有和趙剛結婚。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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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李 飛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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