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放了豬油的臊子面是我回不去的天堂

“小勇——回家吃飯了!”
50 年前的朝陽巷,黃昏的風吹來媽媽拖長的呼喚。
玩興正濃的我充耳不聞,等媽媽叫上好多遍才撿起石板路上的玻璃球,磨磨唧唧地朝家走去。
22 年前,我的呼喚沒能留住媽媽,她終於沒能看到孫女出世。
葬禮上,幫忙照顧媽媽的阿姨跟我說:小勇啊,以後想媽媽就只能夢裡見了。
最愛我的人走了,我再也吃不到媽媽做的飯菜。
今天,我要在記憶中找回媽媽的味道。毫無疑問,這是世界上最美的滋味。
~~ 臊子面 ~~
有人以為四川屬於南方省份,所以四川人都吃米飯,不喜麵食。這是誤解。其實四川有各種麵食:鍾水餃、劉抄手、牛肉麵、熗鍋面、涼麵、燃面、豌雜麵、鍋盔、油餅、包子、花捲,可以吃三天三夜不重樣。
從小到大吃了不少媽媽做的麵條,有段時間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吃麵。媽媽常下的是細面,比龍鬚麵略粗。煮到將要過心尚未過心之時撈起,放在配好醬油、味精、蔥花、豬油、紅油、花椒麵等調料的碗中,香氣撲鼻。
豬油必不可少。用小調羹挖一勺,白如雪花,聞一聞,沁人心脾。古人將美人肌膚比喻為凝脂,就是固化了的豬油。後來豬油被妖魔化,說是不健康,漸漸從生活中絕跡了。但這兩年據說科學家又在為豬油平反,適當的動物脂肪有益於健康,這下把我整不會了。
不管怎麼說,下麵條放豬油就是香。表弟強強去南京讀書時專門從家裡帶了一罐豬油,說是下面要用,可見豬油對四川吃貨的重要。
一般我們不會吃除了麵條和調料別無他物的素面。但凡有條件,媽媽都會在麵條里加入燙熟的綠葉菜。燙什麼菜依季節而變。最上品的是豌豆尖(豌豆苗最嫩的部分),四川麵條的靈魂。出川之後,再難見到豌豆尖,我像是丟了魂。
在中關村 88 號樓讀研究生的時候,樓下有一家餐館,前門賣小鍋炒菜,側面開了一個視窗賣大鍋菜給中科院的研究生們。餐館老闆是四川人。我跟他套近乎,求他給我炒一盤飛機運來的豌豆尖。老闆猶豫再三,“龜兒子,老子飛機票錢都可以買頭豬”,最終還是為我這個老鄉網開一面,滿足了我的口腹之慾。
要是沒有豌豆尖,就在面裡放萵筍葉或者藤藤菜(成都叫蕹菜,川外叫空心菜)。燙的時候得注意火候,滾水下鍋打兩個轉就撈起來,保證菜是翠綠色的,賞心悅目。千萬不要燙到顏色發黃,那時候嚼起來軟塌塌,沒了那個脆勁兒。
調料裡面少不了的紅油是自家配的。我家不太能吃辣,所以辣度並不高,但是非常之香,正好讓人吃完出一頭毛毛汗,渾身舒坦。
上中學時,家裡的生活條件又有了改善,會在面裡放兩個煎荷包蛋。我喜歡吃荷包蛋的脆皮。
更高階的是臊子面,就是在素面的基礎上加上臊子。臊子是用四川四大醃菜之一的芽菜切碎了和著肉餡兒炒成的。面起鍋後,舀上兩大勺臊子撒在麵條上再和勻,吃的時候唇齒生香。芽菜是鹹鮮味,鹹中帶甜,而且又脆又嫩,咬在嘴裡吱吱呀呀的口感非常好。再和著豬肉餡兒的鮮,味道不擺了。
有時我們也會把麵條換成水粉(紅薯粉)。這種做法叫酸辣粉。這時候調料裡面會加上香醋。和麵條相比,紅薯粉更筋道,頗有嚼勁。
我平時飯量不大,但媽媽的麵條每次都能風捲殘雲幹掉一海碗。久之成了習慣,潛意識裡吃麵必須以海碗為單位。高中畢業後,幾個同學來我家玩,我請他們吃媽媽做的麵條。按慣例,每人一大海碗,結果都吃撐了。我這才知道,並不是每家吃麵條都像我這樣佩斯附體餓虎下山。
我曾經試著複製媽媽的麵條,但始終無法完美復現記憶中的滋味。我固執地認為並不是因為我好東西吃多了口味變刁鑽了,一定是我沒有 get 到媽媽奇妙的廚藝。
~~ 春捲 ~~
春捲是媽媽的絕活。
在商店裡或餐館裡也能買到春捲,油炸過的。我對那東西提不起半點興趣。媽媽做的春捲不一樣。
首先她用的皮不是從商店裡買來的,必須自己現做。先把高筋麵粉和成介於流體和固體之間的稀溜狀:抓起一團面,它會自然從手上緩緩流下。在麵糰斷裂之前,媽媽再輕輕一甩,把它甩回手掌中。要訣是必須讓麵糰保持流動而不斷裂狀態才算正好。
平底鍋,不加油,中火。鍋熱之後,用手抓起一大團面,不停甩動防止它掉下來。迅速翻過手掌,在鍋底用麵糰畫一個餅,再快速提起麵糰。這時,有一小部分麵漿會粘在鍋底,形成薄薄的一層。因為極薄,幾秒就熟了。用鍋鏟從側面小心起一個頭,用手把餅揭起來,放在盤中,慢慢就成了小山。
這樣做出來的春捲皮,咬起來有韌性,不幹不柴,香Q彈牙。春捲裡面什麼菜都可以包。我喜歡包涼拌萵筍絲,粉絲,炒肉絲,還有各種切成絲的菜。包好之後放在嘴裡狠狠一口咬下,外皮的柔韌配著萵筍的脆嫩和肉絲的鮮美,香氣四溢,讓我食指大動。
出去春遊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帶上媽媽做的春捲,到了一個地方坐下,取出鋁飯盒,拿出春捲,大快朵頤,好不愜意。
因為我家沒有平底鍋,媽媽每次做春捲都會向樓下一位安徽來的同事張孃孃借。還鍋的時候,也送幾個春捲過去表示感謝。張孃孃的兒子,我叫他熊軍哥,吃了春捲讚不絕口,說他媽是北方人都不會做這麼好吃的麵食。這讓我頗感得意。
~~ 子姜牛肉 ~~
每個四川家庭都有至少一個泡菜壇。我小的時候,家裡有碩大的兩個。
泡菜的罈子跟一般的不一樣,它的壇口邊上有一圈凹槽,可以盛水。注水之後再蓋上蓋子,蓋子和罈子之間的接縫處都被水密封,不透空氣,保證罈子裡厭氧菌可以快樂生長。
基本上任何蔬菜都可以泡,除了葉子菜。我最喜歡的是泡豇豆、泡燈籠海椒、泡蓮花白(包菜)杆子,還有四川的特色泡嫩姜和做菜必不可少的泡海椒。
嫩姜又叫子姜,是白白嫩嫩帶點紅芽的少年時期的姜。和豌豆尖一樣,子姜也是離開四川后就極難見到的好東西。因為熬不過對子姜的思念,我在 88 號樓的食堂向賣菜的小姐姐提出了要求:能不能用薑絲給我炒一份肉?小姐姐說:那沒法吃。我說:沒關係,你做就是了。她雖然不解,還是吩咐後廚照辦了。炒好後,我狼吞虎嚥的樣子把小姐姐驚呆了,說還有這樣吃的!在她看來,壯志飢餐胡虜肉大概就是這個畫面。
她哪裡知道,我嚼的是老薑,腦補的是白若纖纖十指的子姜脆嫩可口的滋味。
媽媽做炒牛肉絲,是要配泡海椒和子薑絲的。牛肉要選上好的裡脊,下鍋之後猛火翻炒,剛斷生就起鍋,不能讓它炒老了。
一筷子下去,首先感受到的是泡椒辣中帶酸酸中帶鮮的味道,味蕾被喚醒。然後,就可以充分感受到薑絲的辛香和牛肉的軟嫩鮮美。每一口子姜牛肉都能讓我下一大口飯。
在我成長的年月,經濟基礎不能支援菜敞開了吃,所以一道菜的好壞以下不下飯為重要的衡量標準。能下飯的才是好菜。有一天,發現自己甘油三酯太高,大夫提醒我要少吃主食。這時下飯反倒成了一個缺點。
美國也有不少川菜館,但我從來沒有發現一家能做好這道子姜牛肉的。選單上有這道菜的餐館本身就少,他們也沒有四川那種白嫩的子姜,只能用半老徐姜代替。這樣的薑絲咬在嘴裡,全沒有那種清脆的感覺,而且量少得可憐,只是在盤裡做一點點綴。
四川人離開家鄉,真是一件極其悲哀的事。
~~ 香腸 ~~
早年間,每到春節四川家家戶戶都要做香腸。我家自然也不例外。
做香腸要用三分肥七分瘦的豬肉。全瘦並不好吃。全肥麼……你要能吃得下我敬你是條漢子。
小時候做香腸,爸媽會先將洗淨的豬小腸一頭紮上繩子,再從另一頭往裡吹氣。吹脹之後把口紮上,把腸衣掛在晾衣杆上,幾天之後有七八成幹就可以待用了。將豬肉切片,放入一個大的洗臉盆,再倒進白酒、花椒、鹽、辣椒麵兒(不喜吃辣的也可以不放)和勻。和的時候,酒香四溢。
肉醃入味就可以灌腸了。我記得我家是用一根篾條編成一個小圓圈,將小腸開口套在圓圈上,保持張開,然後往裡面塞肉。肥肉和瘦肉間隔著塞,一邊塞一邊用小針往腸衣上扎孔,排出裡面的氣泡,這樣肉才可以推進去。灌好之後,每隔一拃的距離用繩子繫緊,這樣一節一節的香腸要掛在晾衣杆上風乾。幹了之後,表面可能會出一層薄薄的白霜,這是鹽分,並不是長黴了。
做好的香腸可以放一年不壞。家裡來客人了,隨便切兩節,煮熟了切片。端上桌就是一道好菜。
我上大學的時候沒有油水,媽媽就用塑膠袋包了幾斤家裡做的香腸讓我帶上,和同宿舍的兄弟們交換家鄉特產,郭教授帶來福建紫菜,燒雞同學帶來浙江東陽火腿,史毛帶來蕭山蘿蔔乾,我把四川香腸高掛在暖氣片上方。我們又集資買了一個煤油爐。夜裡餓了,抓一把麵條,扯一把紫菜,再切上幾粒火腿或者半根香腸煮進去,又能再背三百個單詞。
後來大家收入上升了,嫌自己做香腸太麻煩,改成了付費用灌香腸機自動灌。再後來連機器灌都嫌麻煩了,又改成想吃的時候去商店買,一年四季什麼時候都能買到。
但店裡買來的,總不如自家做的更合自己的口味。
~~ 冬莧菜稀飯 ~~
冬莧(音“汗”)菜是四川極普通的蔬菜,稀飯更是平常。冬莧菜稀飯算不得什麼精緻的美食,卻讓我心心念念想了 30 多年,因為自從我離開家鄉就再也沒有吃到過——冬莧菜應該只是在深秋或初冬才有,我每次回家都完美避開。
據汪曾祺先生考據,冬莧菜就是古書上的冬葵。我的老鄉蘇東坡除了豬肘子,也喜歡吃冬莧菜,做法也跟今人差不多。他在《新釀桂酒》詩中寫道:“爛煮葵羹斟桂醑,風流可惜在蠻村。”爛煮葵羹,就是把冬莧菜稀飯煮軟煮爛。
此菜細杆大葉,綠色,葉面上有一層細細的絨毛。煮在稀飯裡面,菜葉會變得粘滑軟糯,釋放出一股清香,只要放一點點鹽和豬油就極鮮美,可以解油膩。天冷了,等媽媽煮一大鍋冬莧菜稀飯,去罈子裡拈幾筷子泡菜,淋上紅油,撒點味精一拌,就可以配著泡菜一碗接一碗地喝稀飯。
我居住的西雅圖冬天總是陰雨連綿,太陽難得一見。風雨飄搖的日子裡,要是能在家中來上一碗冬莧菜稀飯,怯寒消食,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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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做了青豆滑肉湯和土豆燜胡蘿蔔。娃們把菜飯拌在一起,又澆上兩大勺湯,稀里呼嚕吃得很香。我看著他們,走神了。
娃問我為啥不吃,我說:爸爸想奶奶做的麵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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