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眼睛是我這輩子最恐懼的東西
嗲子文學是今年三月火的,年是二月過的。
在老家當了一個春節長子長孫的耀祖們回城打工兩星期後開始創作嗲子文學:不怪被偷的電瓶,不怪漲價的雞蛋灌餅,只怪自己沒能撐起父親的天,不敢接下父親的煙。
如果非要給嗲子文學一個定義,我只能說,這是一種用苦大仇深的語言、儒家思想的裡子和自己給自己塗抹悲壯的歷史正劇的敘事方式,來描繪中式父子關係的文學。
在嗲子文學的世界裡,兩室一廳也是要分君臣的:
進城打工是去赴死的:

父親的眼睛是不敢看的,父親的認可是至高無上的:

而自己,是要在族譜上被單寫一面的:

或者說,嗲子文學上演了耀祖們幻想的一齣大戲,這出戲不是九子奪嫡,就是江城第一世家嫡長子的權謀故事。cosplay 的是世家少爺,背上扛的是整個家族的榮辱興衰,但其實以嗷嗷待哺狀渴求的,只是來自爸爸的一句認可。
網友看穿了兒子們看似宏大的敘事裡,包裹的僅僅是一聲撒嬌,但這份撒嬌又過於曲折,既要放在君臣的綱常裡,又要塗抹上東方式的留白、含蓄和悲壯。
“嗲" 字通常用於形容女性,但突然扭捏起來的長子們,似乎出乎意料地表現出了最 “嗲” 的樣子。

如果把這個範圍更擴大一點,不僅是兒子對父親,我們都或多或少地看見過男性同性間用變變扭扭、苦大仇深的方式訴說某種傾慕情愫的文學,只是在現在,這種文學有了一個無比貼切的名字 —— “嗲子文學” 。
先是子,然後才能嗲
嗲子文學多是文言風,瀰漫著一股小學背的弟子規終於用上了的得瑟,但是這股暗戳戳的 “新中式” 背後是隱隱埋伏的傳統儒家倫理的網際網路幽靈。

在嗲子文學對映的儒家倫理中,一個人身份的核心是角色而非美德。儒家角色倫理學認為角色不僅指導實踐,而且構成了人們道德生活的內在組成部分。

也就是說,嗲子不只要做一個好兒子,履行作為好兒子角色的義務,更重要的是,嗲子是兒子。子是嗲子們最重要的身份認同。
儒家的倫理核心是以父子關係推演出其他關係,孝道支配著上下級關係。父主子從的家庭關係延伸到家庭外部,構建了以權力爭奪結果為評判標準的價值體系。
“父是子的威” ,“長子的威嚴” , “身為長子,必須入局” ,這樣的句子無不透露著父權等級社會的地位焦慮。
嗲子文學的熱門語錄 “長子求穩,次子求險,家族方可大興” 便是明證 —— 個體的個性特長全被抹去,只因血緣關係和年齡決定的家庭角色便可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正如魯迅的描述,儒家宗法制家庭倫理是 “長者本位” 。

父式特權:只要不說話就能變成神話
“我抽著比父親更貴的煙,卻撐不起父親撐的那片天。”
“我和我父親一樣的易怒,但我比我父親更加無能。”
——嗲子文學
比起家庭職責,嗲兒文學愛討論爹和子在社會關係上的尊嚴和地位。被大張旗鼓舉起的是男人的臉面,被若無其事放下的是不良嗜好(吸菸)和情緒障礙(易怒)。
從嗲子文學中,我們可以讀出:父權結構下男性享有的 “被積極想象” 的特權。什麼都不做也可以父愛如山,什麼都不說就可以深沉如海。父親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被特寫成加了 bgm 的慢動作。
不刷碗不帶娃的父親可以變成勳章,成為精神支柱,因為 “父親的讚許僅次於國家榮譽”。 “男人一輩子都在等待父親的認可” 。

而在父權等級社會的規則下, “嗲子文學” 並非只是顱內幻想的一聲咯噔。爹的認可意味著家庭資源實實在在的傾斜。嗲子不僅會接過爹的煙,還能成為爹。
荒謬的是兩室一廳還搞出君臣,殘酷的是君臣 play 之外的女兒難以繼承這兩室一廳。

在有1.5億討論量(已被刪除)的微博詞條*#為什麼爸媽從來沒想過給女兒買房#*下可以一窺家庭資源的分配現狀。
當出走成為越來越多年輕女性的決心,但自覺 “還沒有資格和父親坐在一張沙發上抽菸” 的男性因為天生被這一套用父-子關係推演出的權力秩序所團結和吸納,又被許諾以真實的好處,所以被來自父親、以及類似父親的年長男性的目光和考驗所圍困,將工作,賺錢,履行家庭義務,這些成年人的自主選擇後應當承擔的責任,描述成了嗲子文學中的驚天偉業。
而嗲子文學的走紅也似乎是一種因果調轉了的心理路徑。現代女性迅速進入勞動市場,個人價值不再依附婚戀關係,在擇偶和家庭上有了更多的議事權。與此同時,一些男性在父權制資本市場的受挫讓他們拾起家庭領域的修辭: “(我沒有失敗)我只是恐懼父親的眼睛” 。將父親抬到神壇,是為了給自己塗抹悲壯。
抹除女人,儒家父權等級制回魂
"父親的一句肯定,勝過母親的 100 句讚美。”
“當飯桌上,有你愛吃的菜時,媽媽會一直給你往碗裡夾菜,而爸爸會選擇不吃那盤菜。”
——嗲子文學
更值得注意的是,嗲子文學的敘事將父親的缺席描述成有自我犧牲意味的更偉大的存在,與此同時也意味著對女性付出的無償家務勞動和過載情感勞動的低估,是對不平等的家庭分工的認可和加固。
—— 事實是,這桌嗲子愛吃的菜,是媽媽買的,做的,端上桌的。
在嗲子文學中,人際關係和角色決定了道德生活對人的剝削,且這剝削並不是均質的,家庭中的弱者,社會中更容易受到權力濫用影響的人會更容易被角色吞噬。
嗲子尚能自戀自怨,嗲子的媽媽和姐妹直接消失。就像儒家注重角色和人際關係,以父子的縱向關係為主軸,女性總是被排除在討論之外。
在《孟子》中討論儒家傳統中的基本關係時,列出了五種關係:
聖王任命謝公為學士,教誨百姓天下倫常,父子之間要親,上司之間要義,夫婦之間要有分,長幼之間要有序,朋友之間要信。
(《孟子》第 3A.4 節,根據劉氏 2003 年譯文改編,第 115-117 頁)
在這段話中,女性角色,妻子(與 “丈夫” 相對的從屬角色)只被提及一次。女性作為母親、女兒、朋友和嫂子的角色並沒有被提及,儘管這些角色關係可能是當時女性道德生活的焦點。而且我們並沒有在這五種關係中看到女性之間的關係。
與對男性規訓不同的是,儒家對女性的規訓是美德在前,角色在後。
Jing Iris Hu 對班昭的《女訓》的研究中得出結論,對女性來說,角色不足以提供道德指導,而美德才是道德指導唯一可靠的來源。
班昭特意囑咐未婚女性,一個女人不能依靠自己比小姨子年長,而忽視一個好嫂子的必要美德。要想成為一名成功的儒家女性,必須以美德為準則,而絕不能訴諸於其角色所賦予的所謂道德權威。
以美德為主的道德指導讓女性在權力關係中更加弱勢。男性家庭成員按照生理年齡進行的權力分配機制在女性這裡不適用。男性可以因為有了父親的角色而自動榮升權力高位,而母親的角色卻不能兌換相同的權威,相反關聯著一連串的義務和義務未履行的懲罰。

儒家父權的金字塔是系統裡男男女女每個人的重壓。 “爹系男友” 是對父親的集體癔症女頻版,和 “嗲子文學” 並列成為父權規訓下女性和男性對待權力的不同態度:男性臣服於不平等,等待論資排輩地去繼承權利;女性情慾化不平等,以浪漫愛的名義美化失權。
但 “嗲子文學” 的走紅也折射出另一重社會集體意識形態的更迭:嗲子文學的作者是男性,但嗲子文學卻是女網友們發現和命名的。嗲子文學一開始被稱為嬌子文學,後來因為嬌字裡有 “女” ,便以嗲字取代。
當爹的女兒和子的妹妹們開始旁觀 “嗲子” 、命名 “嗲子” ,說起了笑話,拆起了臺。這是不是意味著,這爹爹不休的迴圈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方向?
— The End —

— 作 者:孫漫漫 —
— 編 輯:caicai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