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蘭卡的“梵蒂岡”:我和一位本地朋友,在這座城市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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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點靈動,空氣裡氤氳著燃香和蓮花的味道,光影在窗欞間變幻。
奇妙的是,誰是虔誠信眾,誰是好奇的遊客,能一眼分辨。
既然是去朝聖,儀式感是很重要的。我穿上了一套亞麻白色服裝:白衣白褲,右肩用別針別上白色披肩。這被稱為“Sil Anduma” (සිල් ඇඳුම),是一種常見的修行人裝束。
在鼓點的秩序感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有強烈的想坐下來打坐的念頭。
但看得出來,朋友有點焦急。

他今天難得抽出上午空擋,他的日程表,一定滿當當。他期望帶我去佛牙寺的心臟——佛牙舍利室,在那裡朝拜佛牙,並接受長老賜福。
而在此之前,我們需要先去見佛牙寺首席護持官,即Diyawadana Nilame(දියවඩනේ නිලමේ)。
首席護持官是佛牙寺的主要世俗護持者和管事負責行政、財務、典禮事務的“首席管家”。在斯里蘭卡,這個職位須來自正統僧伽羅高種姓佛教貴族家庭。
需要先有管理其他體系內寺廟的經驗,再接受推舉,經選舉上任。選舉時,須經佛牙寺內部人員+體系內其他寺廟/機構代表無記名投票。現任護持官,是從2005年就任,並連任兩屆。
“Sil Anduma” (සිල් ඇඳුම)
1815年之前的康提王朝時期,護持官就作為重要朝臣,負責為國王供水,並執行古老“砍水”儀式,以確保風調雨順。這一職責至今仍在佛牙節期間舉行,標志是佛牙巡遊最後一天的 “取水儀式”。
Diyawadana Nilame”裡面的“Diya”,即“取水”之意,也引申為“淨化”。
  2  
先是進入一處等待廳。
這是一間四邊掛著美麗古畫的房間,和大量使用柚木材料的佛牙寺相得益彰。
四周佈置古典椅子,中間是茶几。室內幾乎快坐滿人,其中一位比丘,一位比丘尼。我們向兩位行禮後端坐下。
我和周圍的人目光交流,算做行禮。
既能彙集於同一房間,便是有緣。這些人,通常透過不同渠道來會見護持官或長老,比如佛牙寺體系、宗教體系、行政體系、國際機構、外圍親友,以及一些特殊弱勢群體。
其中一位患了皮膚病,有一張斑駁的面孔,但表情平靜舒展。
我想起一個理論:人的心情和發展,八成是由怎麼看待事情發展(內在)決定,僅有兩成由外力決定。我向她點頭示意,她回以微笑。
△康提佛牙寺內的精美壁畫
朋友輕輕說:“這裡相當於是另一個‘梵蒂岡’,是本島‘國中之國’,他們有自己的禮儀和規章制度,所以我們需要等一等。” 
他是斯里蘭卡人,但並非佛教徒,所以難以理解我的平靜。佛牙寺我來過多次,甚至前一天才捧蓮而來。不過很多時候是陪朋友,或有別的事務。
但今天,我就準備了這一件事,因此心無旁騖。
很快我們被帶到了護持官的辦公室。一張巨大柚木辦公桌,對角是待客處。牆面掛著歷屆護持官肖像。這位護持官已年滿51歲,但看上去非常年輕,能幹,精通斯里蘭卡社會運作。
因身著白色便裝,我一下子沒有把他和在儀式上身著華服的人聯想在一起。淺聊了幾句表示恭敬,遵循了禮儀,我們便告辭了。
斯里蘭卡社會極看重出身,階級長期以來比較固化。在我們的社會,人們可以透過個人奮鬥獲得成功,個人努力,可以大於家世。
但在斯里蘭卡,尤其上流社會,這非常難。
護持官,應該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康提僧伽羅貴族。甚至在我的理解裡,可能比康提王朝的國王,更能代表康提僧伽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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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提的一切自帶舊時光的濾鏡,有自己的節奏,不隨外部改變。在佛教徒看來,它有一種正統的古板,是原教旨的桃花源。
在這裡,僧伽羅語的路牌也明顯比沿海多。科倫坡很多時候甚至只有英文。我的不少朋友表示“沒有必要學習僧伽羅語”——他們自己也不太精通,或者不會寫。
康提,是一座到處都能看到“拉賈”(Raja රාජ,“國王”)的城市。城市繁華主道叫做國王路(Raja Veediya),還有“拉賈旅館”、“拉賈珠寶店”。
市民充滿了驕傲,每個人都會告訴你,康提是一座英雄之城,康提王朝若干次抵禦了殖民入侵這是萄牙人、荷蘭人自1518年入侵斯里蘭卡以來,長達三百年的時間裡,未能完全殖民錫蘭島的原因。
1815年2月19日,英國駐錫蘭殖民地的總督羅伯特·布朗裡格正在與一群軍官共進早餐,這時,有人向他報告:“康提國王抓到了。” 這位總督大人激動地站起身來,同在座的人一一握手,對於英國人來說,他們終於征服了整個斯里蘭卡。
但你不知道的是,這位“抵禦外族”的末代國王斯里·維克拉瑪·拉賈辛哈(ශ්‍රී වික්‍රම රාජසිංහ)其實是從南印度馬杜賴奈卡家族(泰米爾裔的封建武士貴族)“進口”來的。被捉之後,他被流放至印度泰米爾納德邦,在那裡渡過餘生。
△末代國王和王后,被流放於南印
不僅是他,在18世紀初第一位奈卡王子是被康提王室迎娶或迎入繼位之後,之後幾代國王都是奈卡後裔。
僧伽羅王室,鬥爭嚴重,可能不亞於我們的清宮劇,以至於多數國王絕嗣。
近親結婚以便“血統純正”,可能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就連這位被流放的末代國王,也是一樣。英國人為了避免後患,在流放之前,盤點了他的家族成員,和其妻共同流放南印之後,也不明原因地未能留下任何被承認的子嗣。
在17世紀後期,康提王朝面臨繼承危機之後,僧伽羅貴族建議從印度卡奈進口國王,以便分化權力。實際上,康提王朝的婚配,常有迎娶印度泰米爾貴族成員,以便帶來軍事支援。
但這不可避免地帶來了一個問題康提國王(實際是是印度次大陸人)和佛牙寺護持官(本島僧伽羅貴族和宗教代表)間的矛盾。
尤其是末代國王,他有很好的審美,修建了康提湖,美化宮廷和城市;雖作為印度教後裔,大力推行佛教文化。卻因為過於限制和涉入佛牙寺的財務,間接導致了王朝的覆滅。
最終,僧伽羅貴族王族前往科倫坡,秘密結交英國殖民者。英國人沒有攻下的康提,卻幾乎不費一兵一卒拿下。1815年《康提條約》(Kandyan Convention)簽署,整個錫蘭島歸於英國殖民。
條約中規定,要傳播佛法,光大佛教,而後來英國殖民者並沒有完全履行,並導致了卡波提珀拉(Keppetipola)的起義。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此時,正值中國清朝嘉慶年間。整個東方國家,社會頑疾重重,亟需改革。

  4  

每週,佛牙舍利(複製品)會用香草鮮花泡過的水,進行一次象徵性沐浴,這一儀式被稱為“沐浴聖禮”(Nanumura Mangallaya)。
因此,我們需要等待清晨儀式結束之後,才能入內觀瞻。
歷史上佛牙寺與斯里蘭卡皇室關係密切,雖現代皇室角色淡化,但重要儀式中仍會保留傳統環節,如象徵性的“獻水禮”(向佛牙供奉淨水,象徵洗滌心靈),由寺廟長老或指定人員主持。
待康提鼓手散去,我們從下殿——即一樓禮拜大廳有巨形象牙護持的門入內,左邊是玻璃櫃,陳列之物眾多,多為宗教塑像和法器,據說都是珍貴之物順著內室右側仄仄的木樓梯,攀爬進入二層,即佛牙寺主殿——有一種密室之感。
“小心別碰著頭” 工作人員提示。
主殿核心房間是佛牙舍利室(The Inner Chamber),即佛牙存放之處,分別可以從一層的正門以及二層的兩個側門進入。主殿外廊是公眾觀瞻和祈禱處,供臺上擺滿蓮花,也坐滿誦經的人群。信眾供奉蓮花實在太多,工作人員不多一會兒就要清理一遍,給後來人留下空間。兩側是貼金箔的門,分別繪製太陽,月亮,以及諸多守護的舍利塔。
通常,信眾在這裡隔門參拜。在禮拜(Puja)時間,內殿的門會開啟供人觀瞻。
但金門裡面,也還要經過幾個房間,才能看到存放佛牙舍利室。“小心不要踩到門檻”,白衣工作人員提醒道,他還以一種友好的姿態,把我的手提布包接過去,避免帶入內室。
之後,再進入一道金屬小門,極其華麗的七重金佛牙舍利匣,就展現在眼前了。這個佛塔形制的純金聖匣,置於雕花金櫃上,據說內部分為七層套匣,最裡層乘放舍利。外有裝飾,再有華蓋,聖匣前供奉白色茉莉。
科倫坡博物館內有一張更詳細的佛塔內部構造剖面圖,如果有拍過的朋友期待分享一下
內部的七個小金塔,據說是一個罩著一個,每層小金塔內,藏著各國佛教徒供奉的珍寶。佛牙安放在最後一個小金塔內的金蓮花花芯玉環中間。
佛牙攜至斯里蘭卡後,便成為歷代斯里蘭卡國王的至寶。一件宗教聖物,逐漸演變為政權合法性的象徵。
這個地方,曾經只有康提王室和高階僧侶才能入內。幸運的朝拜者們走向看護的長老。只見他拿著一捧茉莉花,依次發放給眾人。我從長老手中接過這緞子般的純白花朵,小心的裝飾在金匣前面的花臺上。
然後他給我們祝福(Pirith Noola,පිරිත් නූල),並繫上賜福線。
我低頭小聲念:“薩度,薩度,薩度”。

  5  

從舍利室出來,朋友因終於完成了對一位朋友的承諾,顯得表情輕鬆。
在康提博物館,他指給我看陳列室外圈不太起眼的褪色照片:納是佛牙寺曾遭遇恐怖襲擊的記憶。
1998年,時值斯里蘭卡內戰期間,的一個清晨,一輛裝載高強度炸藥的貨車,直接衝進佛牙寺的正門入口區域。自殺式爆炸導致寺廟正門和外殿嚴重損毀。爆炸威力巨大,甚至影響到主殿牆體和屋頂結構。共造成至少17人死亡,數十人受傷。
所幸佛牙舍利本身,因供奉在多層金質舍利匣中安然無恙——這是當時世界關注的焦點。
我的朋友在當時受了輕傷。
他指指耳朵:“一枚像是你的珍珠耳釘這樣大小的彈片,擦過我的耳邊,我的前額也有受傷,好在傷勢不重。”
這次攻擊震撼了全球佛教界。對斯里蘭卡人來說,這是對國家和佛教身份的公然挑戰。對平民、宗教聖地以及世界文化遺產的無差別攻擊,也激怒了國際社會,越來越多的國家將猛虎組織正式列為“恐怖組織”。
這也成為了斯里蘭卡內戰的一個國際輿論重要轉折點之一
在此之前,雖然西方國家多有批評,但部分僑民社群和一些國際觀察員也把它看作“民族解放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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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家掛著斯里·維克拉瑪·拉賈辛哈國王畫像的餐廳裡,我們愉快地喝著奶茶,吃著肉桂和薑黃烹過的米飯。

康提被攻破之後,末代國王拉賈辛哈為保護聖牙,將其秘密轉移至科特馬勒的普蘇爾皮提耶(Pusulpitiya)。後來英國駐康提代表約翰·多伊利爵士以隆重儀式將佛牙迎回康堤,終於安放於佛牙寺。
這位積極傳播佛法的印度教後裔國王的故事,聽上去有點繞,但從這複雜的身份故事中,能夠看到民族的融合。在康提街頭,實際上你會留意到微妙的融合:做生意和開餐廳的通常是穆斯林和泰米爾人;很多金飾店,店名往往以“林迦”(Lingam)結尾。
一家穆斯林古董店的老闆告訴我,乞丐都熟知他們的生活規律,週五通常在他們主麻結束的三點之後,推門行乞。我的朋友則告訴我,人們居住的村落裡,十有八九都是僧伽羅人。
他看著國王的畫像說:“你看,歷史告訴我們,人們從來都不是從外部攻破的,而是先從裡面壞掉。”
然後斬釘截鐵地加上:“我們需要改變,需要內部團結。”
這個話題似乎有點沉重。於是他環顧四周,換了一個話題:“這是一家深受康提年輕人喜歡的時髦餐廳”。
我說,你也年輕,按我們中國人的說法,剛抵達懂得順應規律和命運安排的階段。對於事業來說,是剛剛開始。
他笑了笑。
歷史如江河浩淼,文明摸索前進,故事總迴圈。火車駛向雲外,夢安魂於九霄。一代人終極老去,但總有人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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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里蘭卡小妞:資深島民,寫蘭卡最多的中國人。長居科倫坡的中國記者,斯里蘭卡國營報紙《星期日觀察》專欄作者。曾獨家專訪斯里蘭卡時任總統、總理,並多次採訪斯里蘭卡外交、國防等部門高官以及知名商界人士和藝術家。出版《中國國家地理·斯里蘭卡旅行指南》、《印度,不可思議》、《勇者征途:攀登七大高峰》等7本著作和譯作。作為旅行愛好者,特別是徒步旅行愛好者,足跡遍佈4大洲30多個國家。多次受邀赴北京全程報道全國“兩會”,曾參加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慶招待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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