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縣長太太的婦科革命|贈書福利

百年前,一位縣長太太用一把手槍,擊穿了千年以來桎梏女性的遮羞布。
她叫婉英,一個穿旗袍、塗口紅的“摩登婦人”。隨丈夫致仕還鄉後,她發現當地女人連婦科病都不敢治,只因“女人的東西是爛的,說出來就是丟人”。男人寧可讓妻子“捂爛”,也不願就醫;接生婆用生鏽的剪刀剪臍帶,產婦生產如闖鬼門關。更荒唐的是,一個五歲女孩因“夾腿”被綁上浸豬籠的石塊……
婉英怒了。她摘下醫館門前的“婦科”招牌,改叫“傷風調經”,悄悄為女人們治病;她當眾承認自己“有婦科病”,放話“丈夫不配合治療,藥費全免”;她甚至搶過丈夫的槍,一槍打退要淹死無辜女童的村民,吼出:“女娃娃夾腿是病還是天性,輪不到你們定罪!”
婉英的怒吼振聾發聵,傳進了女人們的心裡。當地最“貞烈”的九旬命婦,守寡七十年後終於敢找她看病:“原來我這身子還會癢,說明還是個活人!”
這是蔡寞琰律師新作《虎溪山下》中的故事。《虎溪山下》出版以來,打動了千萬讀者的心,引發了無數共鳴。上市僅一週,就登頂多個文學類暢銷榜單,收穫了許多點贊與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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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秀致仕還鄉後,大部分時間都與婉英待在醫館。長子澤璜已考入師範,小女兒淑珍考入高中,另外三個孩子都在當地學堂讀書。
起初,婉英聽不懂湖南方言,快五十歲的人了,還向德秀撒嬌:“我和其他人說不上話,我只有你了,你可要陪我到最後。”德秀沒說話,在開藥方的紙上寫道:“水萍連川英英朱鸞,紅藤清粉鳳披霞冠,芍藥有情甘草綣蜷,半夏當歸六曲合歡,三子送湯防風報還,白髮蓯蓉柏葉不斷。”其中的水萍、連川、紅藤、清粉、芍藥、甘草、半夏、當歸、六曲、合歡、三子湯、防風、蓯蓉、柏葉都是藥名。
婉英嘴上嗔怪道:“老不正經的德秀,不怕羞。”自己卻將它唸了十幾年。
德秀也對婉英說:“我也只有你——能說得上話的人沒幾個了。”
隨丈夫回鄉時,婉英已年過半百,卻依然是當地最好看的“摩登婦人”。在酒席上,她穿旗袍,踩高跟皮鞋,燙捲髮,塗口紅。她不懂湖南話,無事時不與人拉家常,只翻開書喃喃讀洋文。她素性愛潔,臥房一塵不染,被套床單五天一換,碗筷專用,早晚用牙粉刷牙,洗手需用香皂。有人滿是豔羨:“婉英太太的香皂像磚糖,好幾次我都想咬一口,她卻用來搓手。”引得村中女人背後議論,年紀一大把了,打扮得妖里妖氣,擺縣長夫人架子。還有人對著子女嚼舌根:“沒本事當縣太爺,就千萬別找四川婆娘。”
然而,不到一年,婉英就成了當地女人眼中的“女神仙”。
德秀在醫館當學徒時,便對女科有研究,在與洋醫生交流細菌學時,也多次討論過婦科問題。德秀認為,《詩經》中載有多種婦科用藥,如益母草、菟絲子等,《黃帝內經》對婦科病理也有所提及,《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更有“帶下醫”的記載,東漢張仲景所著《傷寒雜病論》中更詳細介紹了婦科外治法,宋人陳自明寫出了婦產科專著《婦人大全良方》,明清時依然有相關著作湧現。然而千百年過去,很多婦人仍對婦科疾病諱莫如深,是思想的禁錮阻礙了醫學的發展。在成都時,他便時常呼籲當局重視女科,加大對公立女科之建設,同時創辦中醫藥女科學校,大力培養女科醫士。有人見德秀熱心於此,不明其意:“你一個男人,天天想著發展女科,你到底是想看什麼?”德秀聞言一笑:“我有妻女,想看中國婦女神采康健。”
可就在1929年2月26日,南京國民政府召開衛生委員會議,有人提出《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衛生之障礙》等提案,實際等同於“廢止中醫”案。此提案引發軒然大波,激起全國大批中醫醫士請願。德秀亦堅決反對取締:“諸位放眼一望,國內有幾位洋人?又有幾位洋大夫?”
他認為爭論中西醫學毫無意義,若擺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極端態度,背後一定有利益勾連,最終受損的還是底層病患。中西方醫學旨在救人,孰優孰劣不必較真,二者相輔相成,能治病救人即可。何況當時西醫在中國尚未被百姓完全接受,各地西醫醫院及私人診所仍未普及,醫療衛生在政府財政預算中的佔比少之又少。廢除中醫後,病患該何去何從?藉此機會,他又提到婦科現狀:“對女科之重視,中醫尚不如西醫,此非醫學問題。”
當年,婉英為接近德秀,鬧著要學醫。德秀便安排她去成都女子醫院進修。當年四川巡警道對醫士的考核極其嚴格,憑著聰慧與勤奮,婉英取得了正式的醫士資格。
1932年,四川成都暴發霍亂疫情,四十萬成都人,只領到了兩萬張可免費領取藥品的防疫證。婉英眼見一車又一車屍體被運至城外,驚覺“行醫只與世間的病患有關”,從此矢志治病救人。即便在懷孕期間,她照樣挺著肚子在醫館忙碌,快要臨盆才暫歇幾天。旁人說,她生娃娃就像掉了個枕頭,只坐幾天月子,就又開始在醫館忙進忙出。至回鄉這年,婉英已行醫二十載。她的治病風格與為人相似,乾淨利落、敢下猛藥、從不拖泥帶水。對女性崩中漏下、月事不調、赤白帶下、妊娠惡阻等症狀,通常都是藥到病除。對於接生,更是遊刃有餘,難產及橫生倒產、給胎兒復位都不在話下。
回湖南後,婉英在醫館設了專門的婦科診室,正式掛牌問診。醫館開了一段時間,她發現來看病的多半是跌打損傷、頭疼腦熱、五臟六腑之患,婦科診室卻鮮少有人問津。一次,一位婦人來看傷風,婉英卻在問診時聞到她下身有陣陣惡臭,便詢問她是不是有婦科疾病。婦人慌亂地起身開窗,當下矢口否認,最後連傷風也不看了便要離開。德秀趕忙將她摁住:“你確實是受涼了,不過前病後治,上病下治,受涼也會引發其他症狀。我們不外傳,讓張醫士看一眼,開點藥,放入洗澡水中,驅寒止癢。”
婦人左顧右盼,見四下無人,才怯生生進了婦科診室。婉英發現她下身紅腫潰爛,已經到了滲血的程度,問她為何不早就醫?婦人低著頭道:“就算捂爛了也不能讓人曉得,我男人說女人的東西本來就是爛的,要是出來丟人現眼,扒一層皮算輕的。聽說窯姐兒才經常找郎中看下面。”
婉英這才反應過來,鄉下到底不比成都,思想尚未開化,“並非所有女人的丈夫都如德秀那般開明”。當地店鋪開門,無論哪行哪業,第一位客人不能是女人,眾人嫌晦氣。無論男女,皆視經血為不潔之物,會引來災禍。女人若說自己有婦科病,會被當成蕩婦羞辱。當地郎中也奉行“寧治十男子,不治一婦人”的規矩。自此,她摘下婦科的牌子,改為“傷風、調經、補氣,內病外治”。幾天後,那個婦人又來了,連聲誇張大夫開的藥好:“說不出為什麼,就想來這裡坐坐。”
之後,好幾位婦人一同來看“傷風”,描述症狀時卻一個個支支吾吾。婉英心領神會,便向丈夫撒嬌:“德秀啊,我前幾日身上奇癢無比。”德秀頭也不抬:“不稀奇,開幾服藥就好了嘛。”婉英繼續倒苦水:“這病怪煩人的,反反覆覆,好了又復發。”德秀繼續寫他的方子:“無妨,黃花大閨女也會外感毒邪,對症下藥便能痊癒。”
婉英見那幾位婦人神情有所放鬆,才說“傷風”病症不一,讓她們排好序,一個個單獨進診室來。
很快,十里八鄉就傳遍了,縣長太太有婦科病。李聰明聽了都有些難為情,專程跑到醫館告訴婉英:“女人身上的事可千萬別往外說,名聲毀了就找不回了。”
婉英直截了當道:“是我故意讓人說出去的,婦科病非洪水猛獸,得有人站出來承認。”她還提出,有些女科頑疾需男女同治,甚至廣而告之,給自己治病時,德秀也是老老實實跟著一起外敷內服的。她放出話去,若是有男人願意體恤憐憫妻子,來醫館找德秀看病,她就免除所有診金和藥費。令人遺憾的是,當時沒有一個男子願意前來就診。如此,她只得不厭其煩地廣而告之:“天人相應合,女人來月事是與天地融合,陰陽調和之象,寒來暑往,四季輪迴,有長有衰,乃正常流動,無關邪魅。子腸惡臭,與口臭無異,無須大驚小怪,皆因陰陽不調而已。”
此言一齣,引來無數非議。有人痛斥她如何能將吃飯的嘴巴和女人的下身相比。婉英不予理會,於她而言,“來看‘傷風’的女人多了起來,便是下對了藥”。
“矯情”到底的婉英,一旦坐診,卻與在家時的大小姐形象判若兩人。綰髮,戴瓜皮小帽,一身寬鬆的棉布衣褲,穿千層底布鞋,像個文弱的教書先生。
李聰明對她讚不絕口:“我見過年輕時的婉英,可她最好看還是五十歲那會兒。自從見識到她的大能耐,我便心服口服,曉得自己此生再難企及。婉英讓很多女人有了換一種活法的念頭,這是大慈悲。”
鄉人卻迷惑不解,她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惜得罪禮教,也不怕惹上禍端,偏要行如此之事:“德秀在外革命,好歹過了領兵的癮,當上了縣太爺。若非婉英有槍,家裡有靠山,早被男人們和裹腳的老太太撕碎八百回了。”
那些在家中毫無地位的婦人漸漸發現,身上的痛楚很快便有所緩解。一個父親和丈夫都做過官的有錢太太,放下身段為她們檢查下體,不嫌惡露,不憂黴運,不為賺錢。婦人們逐漸開始轉變思想,“不再為婦科疾病感到羞恥,反而覺得生為女人也有了尊嚴”。
與德秀一樣,婉英看病亦看“心”,關注病人的喜、怒、憂、思、悲、恐、驚,還曾公開貼出“中國女性多鬱而疾,望其夫君、兒女矜憐之”的方子。身為女性,提起舊時婦人之苦,她連連嘆氣:“兒時被裹腳,難進學堂門,嫁人聽父命,為婦無人憐,吃飯不上桌,生育憑氣運,暮年無名氏,化作塵與煙。”
當時,鄉村無像樣的產科,連助產士也少有,孕婦生產主要靠接生婆。多數接生婆並沒有醫學常識,不知消毒,不講科學,生下胎兒後,有些人甚至會用生鏽的剪子粗暴地剪斷臍帶。遇見產婦難產,便直接上手硬掏,或夾住嬰兒生拉硬拽,不少孕婦被活活痛死,難怪有人說“生育如闖鬼門關,活著亦為兩世人”。
婦女們無法自主避孕,儘管每次懷孕都有“吊著一條命的恐懼”,卻又不得不多生——自己的命不打緊,最重要的是要給夫家傳宗接代。因為嬰兒的存活率低,即便生十來個,最終活下來的不過四五個而已。婦女懷孕期間大多缺衣少食,往往還要下地幹活,即便闖過生產的鬼門關,還可能要多次面對喪子之痛。
德秀對此痛心疾首:“這完全是清政府丟下的爛攤子,醫療衛生未有過發展。所謂康乾盛世,鄉下百姓未曾沾光,如今落後捱打,閉塞愚昧的百姓更是深受其害。”
此前當地產婦生育,多寄希望於菩薩保佑,提前三天便在堂屋燒香。自從有了婉英的婦產診所,拜菩薩的人少了。“有婉英太太在,大人可保,嬰兒能活。”
然而,更多的村民習慣了本來的秩序。“女人和牲口唯一的區別,就是女人產子能繼承香火。不能生育的女人還不如牲口,牲口不聽話尚能殺了吃肉。”他們堅決維護三從四德,詛咒婉英不得好死。
這天,幾個“德高望重”的老鄉賢帶著一眾精壯男人,逮住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多次當眾夾腿發騷,傷風敗俗。本想將她趕出村子,現在決定要將這‘小蕩婦’浸豬籠,以儆效尤。”
情急之下,女孩的嬸嬸想到婉英,跑到診所求救。婉英聽了,大步流星便往外趕。德秀知道此事利害,急忙叫人帶了槍,騎著馬趕了上去。
婉英一把搶過德秀手中的槍,拉下槍栓,一槍打在那夥人腳下,再拉槍栓,與德秀走進人群,將被捆住手腳的小女孩護在懷裡,方才說話。
德秀在一旁老實翻譯:“今天我本想先弄死幾個,再講道理。念你們尚未動手,也就忍了。我本是外鄉人,又是一介女流,不想插手任何人的家務事。但我身為大夫,必須出來說句公道話——女娃娃夾腿,要麼是身體有疾,要麼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不足為奇。我的女兒也有過此類舉動,難不成有過這種行為的人都要浸豬籠嗎?”
領頭人出來打圓場,說本意不過是小懲大誡,正德、正心、正行。“既是大夫說此女可能是身體有疾,那就拜託大夫醫治吧。”
一場涉及人命的鬧劇就此收場。
當日,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命婦,專門遣人抬著兩頂轎子請德秀和婉英前去家中看病,並公開挑明她是要看“女科”。德秀說既是女科,讓婉英走一趟即可,可來人說老夫人再三囑咐,務必要將德秀先生請到。德秀和婉英的轎子剛一落在院門口,門外就噼噼啪啪響起歡迎的鞭炮聲。
老夫人是當地三貞九烈的典範,無論男女都對其奉若神明。她的丈夫官至五品,卻比她年長四十歲。剛過門三天,丈夫就因病身故。老夫人十五歲被封為命婦,代價便是要全柏舟之節,如今已守寡七十多年。三十幾歲時,她也曾遇上一個煥然奪目的男子,決意守望相助時,卻冷不丁地給自己“掙”來了一座貞節牌坊。“從那以後,我被漫漫長夜掐住喉嚨,滿地打滾卻出不來半句聲。”
早在三十年多前,老夫人便想要見見德秀。“聽說你在外面造反,滅大清你流了血。好啊!好啊!替我出了一口氣。今日聽聞婉英太太也幹了驚天動地的事,那個女孩多幸運啊,我也該請你們看看病了。”
她請婉英檢查身體,特意留了一個愛搬弄是非的丫鬟在旁。就在那晚,她為自己身有“陰癢”“陰蝕”而欣喜不已。“照鏡子時,第一次發現裡頭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也愛在頭上別一朵小花。”
德秀親自為老夫人煎藥,老夫人命人開啟所有門窗。“藥味要傳得遠,老太婆舍了名聲也得讓女人們回過神來。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不死,在事後湊熱鬧再為女孩出一次頭,我要親手拆了‘疙瘩牌坊’,往婉英的寶貝藥箱裡再添一味藥材——不要怕,該開槍咱就開槍。”幾天後,婉英領著女孩來向老夫人道謝。德秀感嘆:“殘酷的歷史中,總還有微渺的個體留下片刻的柔情。這種能將自己當成一捆柴,替年輕人照路的老者值得敬重。”
後來,女孩做了婉英的關門弟子,後來成了一家醫院婦產科的創始人。七十多歲時還去探望過淑珍,喊她“三姐”。說起婉英,她仍用手絹擦淚:“師父是智者,也是勇者,不知改了多少人的命。”多年後,有婦人同樣遭到“浸豬籠”的迫害,很多人都想起了婉英:“婉英太太去了外地,再沒人替我們開槍了,那真是相當漂亮的一槍。”
後來,婉英的醫館因故關閉,她隨淑珍離開鄉里。各地的婦人前來送行,繡了兩個大字——婦科。婉英仍不忘囑咐:“往後自珍,切勿輕易動怒、煩悶,以免積鬱成疾,要注意保暖防寒,以防氣血凝聚。”
之後多年,醫館外面也一直掛著“婦科”的牌子,常有婦人前來擦拭。
有人說:“婉英太太走了,卻在我們婦人心裡掛了牌。”
本文摘錄自蔡寞琰《虎溪山下》
蔡寞琰
蔡寞琰,祖籍湖南,執業律師。已發表作品百萬餘字,其中多篇售出影視版權。著有《她們走上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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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 網易丨人間工作室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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