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墜落

因為觀察到雜技行業事故頻發,10月份,我聯絡上高空雜技演員張凱。他的妻子兼搭檔言言在一年半前的演出中墜亡。11月中旬,我們在言言的老家河南永城見面,聊起雜技演員的學藝、風險、生計,也聊到恐懼。
言言去世後,張凱停止了高空表演,以直播帶貨為生,偶爾接低風險的雜技商演。我離開永城前,他告訴我,他對高空節目仍有心理陰影,短期恐怕不會上演。
這「短期」只維持了十天,11月下旬,有訊息傳來,張凱又去做了高空表演,中途道具繩斷裂,他重重跌落。現在雖已脫離生命危險,但臉部和膝蓋多處骨折,需要手術治療。
一個貌似的小機率事件,在同一個家庭兩次發生。高空雜技演員的安全繩,到底在哪裡?
文|馮雨昕
編輯|李天宇
「不行」
那是一個非常大的場,有幾十米寬的舞臺、上百盞燈,「至少幾千人來看」。但那也不算是他去過的最大的場。以前他和知名歌星同臺演出,來了「幾萬人,十幾萬人」。他對數字不敏感。
2023年4月15日,在安徽宿州的鄉鎮旅遊節上表演,張凱兩隻手纏上繩圈,被一臺吊車拉著升空,一米、三米、七米,最高到「十幾米」。儘管坐過山車時他會嚇得大叫,但此刻他心情平靜。和過去無數次一樣,這種感覺太熟悉了,熟悉到如履平地。他一口氣在高空翻了13個跟斗。
最後一個跟斗翻完,他撒開一隻手,像人猿泰山一樣降落。人群開始歡呼。他從小就喜歡這種歡呼。快30年前,他讀小學二年級,鄰村有雜技表演,演「爬杆兒」「空中飛人」。演員們真像在飛,所有人都為他們鼓掌。他覺得酷、帥,就留下學藝。
從十幾歲演到38歲,正如此刻,他最拿手的節目叫「皮吊」。靠一根皮質吊繩維繫著,人懸在高空,倒掛、旋轉、翻騰,完成一系列高難度動作。因此,他的腕、臂、肩背和核心力量都很強大。體能巔峰的時候,他一口氣能拉80多個引體向上。
他的妻子言言可以拉五六個。但有別於他的童子功,言言快30歲時才開始練雜技,這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成績。也和他不同,言言入行,並不為酷或帥。這是後話。
言言很頑強,他們的朋友、家人都這麼評價。更年輕的時候,她在東南沿海一帶打工,用妹妹的身份證登記,因為「妹妹的頭像像個男孩」,她可以被分到男性車間,多賺幾個錢。她在裡面搬運電子零件,手勁兒不夠,就用腿抬,大腿因此佈滿淤青。剛開始練雜技時,道具鐵桿子倒了,她的腳指甲被掀掉一片,養了幾天,她又繼續練。引體向上從零到五,她只花了三四個月的時間。
合作七八年了,言言是個好拍檔,勇敢又默契。他們演雙人皮吊,他是「底座」,言言是「梢」。他的手或者腳纏著繩子,身體的其他部位拉住、勾住、環住言言。在他看來,「梢」對基本功的要求低一些,比較適合言言。
那是一個常規的演出日。和以往的作息一樣,他們睡到中午起床,吃了頓丈母孃包的餃子。出門前,告訴兩個孩子,少看電視、快寫作業。然後他開車,從河南永城到安徽宿州,言言在車上睡了一覺。傍晚前他們就到了,天氣有點小冷,但他們的身體、精神狀態都良好。
當天他們準備了兩個節目,上半場演雙人「吊環」,依託著一個大環圈,在高空飛來飛去。下半場才是皮吊。同樣的流程,他們演過上百次。兩個節目加起來不到20分鐘,圓滿結束的話,他們可以拿到1000多塊的報酬。
約莫前四分之三的時間是相當順利的,節目已臨近收尾。他再次在小臂上纏繞繩圈,言言勾住他的脖子。吊車也開始運轉,他們一起助跑、升空。
在四或五層樓的高空,他水平打直自己的身體,言言則保持垂直,兩手勾著他的脖子。這是整場表演的最後一個動作,他們將在空中旋轉一圈,掃視幾千個毛茸茸的頭頂,保持著同樣的姿態,慢慢落地。然後結束演出、回家。
但過了不到10秒,言言突然說,「不行。」他趕緊問,「啥不行?」這時,言言的手鬆了,他下意識用腳去勾她,沒勾到。她側身向下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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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
在那次墜落髮生以前,張凱的世界很早就被雜技改變。雜技帶給他榮譽、收入和愛情。
他在河南柘城縣的農村長大,小時候家裡窮,他「和牛睡在一個房裡」。他是老么,兩個哥哥十多歲就去廣東打工,姐姐也不上學了,在家幫農。
十二三歲起,他跟著戲班去廣東,在大型演出的後臺見過趙雅芝,「那會兒就帶來一種自信,覺得大家都是會被崇拜的演員。」
後來他跳槽到另一個馬戲團,在全國跑,兩三天換一個地方,有時候就睡在村民的房簷下面。很苦,但每個月可以掙3000多塊錢。那是2000年左右,給自己買衣服、買手機之後,他一年還能存下兩三萬塊。
18歲,他離開馬戲團,招了兩個師兄弟,固定在浙江的劇場裡表演,一場就賺大幾百塊。很快攢出錢,把老家漏雨的房子修好了。也是那年,他網聊認識了在上海打工的、同為河南老鄉的言言。她問他做什麼工作,他說是演員,演高空雜技的,「她很好奇,來看我表演,慢慢開始交往。」
言言比張凱小兩歲,兩人很像,都是十幾歲輟學出來打工,都有主張,也都肯吃苦。交往兩年後,他們商量結婚,張凱第一次萌生「乾點別的買賣」的想法——打工不是長久計,雜技也是吃青春飯,轉行,或許能找到更穩定的生活。
他們有過三次嘗試。
先是經熟人介紹,一起去湖南一個化妝品企業工作。到那兒發現,「就是不停地給你上課,上怎麼投資掙錢的課。」越聽越上癮,兩人在裡面陷了三年,把幾乎所有積蓄都投了進去。當然血本無歸。
2010年,大兒子出生不久後,兩人和幾個朋友湊了筆小錢,在浙江義烏辦了個小作坊,加工髮卡。幹了半年,沒掙到錢,也散夥了。
再之後,他們在義烏的工業區擺地攤,賣水餃,每天賺幾十塊、一百塊,難以為繼。
最糟糕的時候,他們連兒子的奶粉錢都拿不出,要靠岳父岳母貼補。思前想後,他們走回老路:言言進廠打工,張凱表演雜技。
因為沒有搭檔,張凱暫停高空節目,在各個酒吧輾轉,戴著紅鼻頭和假髮,演小丑,對著客人吹口哨、扎氣球;或者演踩菜刀、頂鋼槍之類的特技。300塊錢一場演出,衣食住行自費,並不舒心,「但沒辦法,沒有文化,沒有別的手藝,也不想進廠或去工地。」
他斷絕了離開雜技行業的想法——這項看家本領至少保給他自由。他想演時就演,不想演就在家睡覺,不像打一份工,「不管有沒有事做,一天總要在那熬8個小時。」
2015年左右,小女兒出生,張凱和言言回到河南永城。永城離安徽亳州、山東菏澤還有河南周口都近,這一帶的鄉村,喜歡大辦紅白喜事。一場紅白喜事,開宴席之外,還要請人拼盤演出。就在村口、家門口劃塊地方,搭個臺子,擺幾張椅子,把音響開到最大分貝,二人轉、嗩吶班輪著來。雜技許多時候是壓軸。
剛到永城時,張凱在各地的紅白喜事、房產慶典上演小丑,演出費降到了150塊錢一場。這個時候,榮譽感已經基本消散了,穿著戲服走在路上,感覺被人指指點點。
是他提出要言言一起演的。「一個人150塊,兩個人就是300塊。你可以試著學?」言言先學著上臺唱歌、跳舞,偶爾也主持。後來又跟他練會了踩菜刀、頂鋼槍。
是言言提出要演高空雜技的。當時,周邊高空雜技出場費有六七百,是其他表演的四五倍。「我說我沒搭檔,不好演。她說那就她來做搭檔,她學不會高難度的動作,但一定能做些簡單的動作配合我。」
在這個家裡,言言是拿主意的人。她是長女,是三姐妹中去過最多地方的人。小妹盼盼說,姐夫入贅,長姐要強,只想找盡一切機會把生活過好。比起其他,雜技像個好機會。言言的叔叔曾接受《三聯生活週刊》的採訪,說自己勸過言言別遭雜技的罪,去縣城找一份賣化妝品、收銀類的普通工作。言言沒有同意。
言言執行力超強。生產女兒後不到一年,她馬上30歲,在老家的院子裡,找人焊起一個鐵架,從零開始學吊環和皮吊。張凱做「底座」,她做「梢」。兩人合體開始上臺演高空雜技時,她剛訓練滿一個月。
言言喜歡演雜技嗎?張凱說不上來,但至少她從不抱怨。一起訓練時,他偷懶,她還要催促。早先,她給自己取藝名「影子姐」。於是他們成了「影子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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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
危險不是突然出現的。危險一直存在,並悄悄逼近。危險不止作用在「影子組合」身上。
張凱還在雜技學校時,跟同學們在一米五、兩米高的架子上訓練,底下最多鋪些稻草垛,或是挖鬆了土,為可能的墜落做緩衝。極偶爾的時候,身上繫著安全繩,另一頭由下邊的師父拉著,但「能不能及時拉住就不好說了」。有人跌下來,擦傷、扭傷,是常有的事。
他自己也摔過兩次。一次落地時撐著手,去拍了片子,醫生也說不清傷了哪兒,但小臂腫痛了很久,從此無法伸直。還有一次頭著地,「直接(暈)過去了」。十多分鐘後才醒來。看他無大礙,師父就沒送他去醫院。
正式參加表演後,安全繩更是從他的生活裡完全消失——在空中移動、翻轉時,安全繩容易纏繞身體,為了保證節目的完整性與刺激性,他從來不佩戴安全繩。而他所接觸的高空雜技演員中,「10個人裡面,不一定有1個人會系」。
劉峰在安徽利辛縣承辦紅白喜事演出,對接過許多高空雜技演員,包括張凱夫婦在內。只有那麼一兩回,他見演員在表演時鋪設了薄薄的海綿墊。更多時候,演員們會告訴他,車的空間不夠,放下了呼啦圈大小的吊環、組裝高空支架的鋼管、演小丑的服裝與假髮……就放不下防護所需的墊子。
「所有人都說,你相信我們演員就行。我總不能說,你們不放墊子,我就不要你們演了吧。」劉峰迴憶,演員負責自我保護,這是行業內的默契。
早年,皮吊節目在金屬支架上表演,離地最多四五米。大概在張凱與言言合作演出兩年後,鄉間的紅白喜事上,出現了用吊車輔助拉昇的皮吊。高度一下到了十多米。
張凱試圖向我說明用吊車的必要性:原先,鄉間的露天表演用舞臺車,空間小,搭個鐵架子演皮吊,就夠看的。後來,活動越辦越大,甚至會啟用演唱會級別的桁架搭舞臺,那麼演皮吊時,低矮的鐵架也變得不夠有排面,「觀眾會覺得沒意思,不好看。」有著長長機械臂的吊車因此成了替代品。
把高度和難度提升,成了當地雜技演員們不得不採取的競爭方式,「假如周邊有10個人可以演皮吊,你和所有人一樣,都是在架子上演。那麼人家憑什麼請你?」
「影子組合」願意與時俱進,對已經成熟的演員來說,「高度5米和10米沒有區別」。儘管這個距離差足以致命,但沒有人會做壞的設想。
負責請吊車的,通常是演出承辦方。請來的就是工地上最常見的吊車、最常見的吊車司機,「不一定有和雜技演員配合的經驗」。演員、吊車司機和吊車指揮間沒有固定搭配,配合程度基本聽天由命。劉峰承辦的演出沒有請過吊車,因為「不敢」。
劉峰證實,張凱和言言夫妻倆在當地很有名,去的大場子也多,「像他們這樣技術、這樣高度的,少有。」儘管他們的年齡著實偏大——「演高空的演員,大部分只有十幾二十歲」。
命運或許給過他們兩次暗示。前年,張凱突然想買一份意外險。保險公司聽說他的職業後,拒絕了他的要求。那完全是突發奇想,實際上,他的同行們沒一個有保險。也是前年,小妹盼盼還有身邊的幾位朋友,勸說他和言言別演高空了,或者至少別用吊車。「我老婆就說,我們市場剛開啟,再拼兩年,還掉一些房貸,到40歲就考慮不幹了。」兩件事情都終於想象。
當然,收入一度也是實打實的。那幾年,「影子組合」的身價漲破了每場1000元。「方圓200公里內的大型演出」都會叫他們去。最忙的是臘月節慶,張凱說,一天能演四五場,連吃飯的工夫也沒有。即使在淡季,每月萬把塊的收入也是有的。
靠演雜技,他們在城裡買了房子和車子,過上了還算體面的生活,有接不完的演出和自由的工作節奏。他們在表演中從未失誤,從未受過大傷——即便在後來,張凱發覺,這種幸福一直都是僥倖。僥倖在2023年4月15日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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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
言言掉下去了。幾個工作人員衝上舞臺,隨後是降落的張凱。被他掙脫的皮吊繩子在半空搖搖晃晃。
起初,言言側躺著,看著沒有外傷,他以為妻子「只是摔了一下」。他湊近問,「現在什麼情況?能不能聽到我說話?」言言抓著他說,很難受,呼吸很困難。上救護車前,言言還有意識,喊冷。他在車上拉著她的手,不停說話,卻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聽見。送到醫院20多分鐘後,醫生從搶救室出來,告訴他人不行了。他在走廊裡呆坐著,一晚沒睡。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他後來反覆回想。這天的舞臺很大,擺著架子鼓、電子琴,擔心碰撞,他們表演時略感拘束;表演要用吊車,除了吊車司機,還配有一名吊車指揮。過去,指揮會用麥克風喊「升」、「降」,但這天他沒有用,就站在車前用嗓子喊;他們做最後一套動作時,吊車拉昇得似乎快了些,「跑兩步就起飛了,吊墜和繩子擺得不勻速」,有些影響手感。
是不是這些細節的變化打亂了節奏?他難以肯定,這都是再微小不過的變化,甚至稱不上異常。或者,是言言疲憊而力竭了?但對她的體能來說,那是一個毫無難度的動作。是她出汗手滑了?但那天氣溫不高,演出前還需要穿外套,況且此前,她從未手滑。
事發後,他才意識到,現場沒有配備急救人員,救護車從幾十公里外的市區開來。耽擱了半個多小時,言言才被送上救護車。到醫院,又是近半小時。
不論如何,如果當時在底下拉一張網就好了,「至少她掉下來時有緩衝」。為什麼從不這麼做?「大家都覺得麻煩。」他痛苦地承認,還是「太自信、太僥倖」。
不是沒有過恐懼。有一回,他們在空中旋轉時,擦到電線,言言的腰部擦傷,他的手腕掉了一大塊皮。還有一回,他們在升空時剮斷了一戶人家的電話線。他經常在做動作時險些撞上牆壁,需要隨機應變,一腳把自己蹬回來……類似的時刻不勝列舉,「下來後會害怕一會兒,如果當時人被絆下來、撞下來,怎麼辦?」但這些恐懼點到為止,轉頭就被「又一場演完了」的放鬆給淹沒。
張佳曾在上海雜技團工作,那是一支正規的、國企性質的團隊。她告訴我,與「野生的」雜技表演相比,團隊裡的演員們有不同的安全生態——正規的雜技團有隊醫。正規的演出場景基本都在室內,建有固定舞臺,包括燈光、橫樑、掛鉤在內的每一處設計,都要細細考究,以免影響演員的發揮。也是因為在室內,高空節目的高度不會太高,通常不過三四米。演員一旦要做高危動作,要麼系安全繩,要麼鋪保護墊,二者總要選一。這會犧牲一些動作的刺激性,沒辦法,必須如此。
任何一個環節得到改變,或許就可以挽救言言。但在鄉間的流動表演中,這顯然難以實現,也鮮有人在意。
根據張凱的說法,演慣了紅白喜事的雜技演員,不愛去縣屬、市屬的劇團。因為那裡的保障雖好些,但大多收入太低,「有的聽說只有兩三千。」許多地方正規團的演員,依然需要接私活謀生。
流動的高空雜技演員們,彼此不談「危險」,更不談「安全」。這是一種可怕的、共同迴避的默契。「就像開大車的司機,他每次出車會想著,開大車好危險嗎?」只有掙錢是最實際的。張凱認識的同行有磕掉牙的、摔斷腿的,養好了都在繼續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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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契所帶來的和諧,仰賴著演員的身體、心理、配合、天氣、道具、場地等眾多因素,也仰賴著持續的好運氣。任何一個因素失控,好運氣掉了一點點,結果就可能是致命的。
媒體彙總了近年的雜技演出事故。
2024年8月18日,長春東北虎園,一名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從高空墜落,倒地不起;
2024年4月26日,福建廈門,某馬戲城的演出中,演員與裝置之間連線斷裂,3人墜落,1人身亡;
2023年12月22日,浙江杭州,一馬戲團表演時,一名演員從旋轉的飛輪上摔落;
2023年8月12日,湖南婁底,一家超市邀請的雜技演出,3名演員從空中墜落;
……
每一條相關新聞下,最普遍的評價是「太驚險」,許多人留言呼籲,取消高空雜技表演。
為進一步規範演出市場秩序,2023年4月,文化和旅遊部辦公廳釋出通知,提出各地文化和旅遊行政部門要依法做好演出活動的審批工作,將屬於營業性演出範圍的農村集鎮演出、流動性演出納入審批管理;對雜技表演等危險性較高的演出專案,要督促演出舉辦單位做好演員和現場觀眾的安全防護,為演員購買相關安全保險,做好現場突發事件的應急預案,落實企業主體責任。
就張凱而言,在言言墜落以前,他從沒有過真正的恐懼。他很少擔心,從不懷疑。表演帶給他的感受都是美好的。最壞的事情沒有發生,就好像永遠也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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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
11月13日,我在河南永城見到張凱。他個子不高,勻稱且結實。當年,同他一批有100多個雜技學徒,被挑出30個左右練高空節目,都是他這樣「正正好好」的身材。天生該吃雜技飯的身材。
他和兩個孩子住在城郊的沱河邊,是開始夫妻檔演出後買的新房。四室兩廳的房子,看得出裝修時的用心,客廳擺了掛畫、好幾盆植物,還有一口碩大的魚缸,但好像已經沒有魚。茶几、地板上沾了很多菸灰和碎屑。
言言事發,經過協商,主辦方賠償了140萬元。張凱把一半給了岳父母,一半還了房貸。他告訴我,家裡的長輩被說服,接受了這個賠償方案。否則的話,他不會罷休,他要為妻子的救護不及討公道,「至少要他們道歉」。
時間過去了一年半,他說自己沒有再演過高空雜技。他沒有搭檔,也再沒那個心理承受能力。他的個人賬號裡,所有夫妻檔的合演影片都被隱藏了,「不想再看,也不想被別人流傳、議論」。他嘆氣,自己一直在脫髮,缺乏鍛鍊,腰上多出贅肉來。
雜技曾賦予他的,已幾乎全部被剝奪。
言言離世不久後,他用個人賬號發了條短影片,感慨夫妻倆用過的道具不知要不要留下,有人評論,「(妻子)才走一個月就急著扔嗎?」「走了一個,火了一個。」他自拍哭泣的影片,有人質疑他「演」。他都看著難受。另一種傳言也讓他憤怒——出事那天,夫妻倆吵架了,所以是他「故意丟下妻子」。但這件事他很難自證,「我只能說你們是從哪裡聽說的?我們共同吃苦18年,日子剛剛好過,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承認自己有不妥之處,言言走了「大概十來天」,他的個人賬號湧進十幾萬粉絲,一個朋友建議他開直播,他照做了。在一次直播中,他唱了歌,因此被人大罵,「老婆走了,怎麼還有心思出來唱歌?」兩個月後,「也是朋友操作」,他的賬號開了產品櫥窗。罵他「帶貨」的評論也來了。
他向我強調,此前他對網際網路一竅不通——他在雜技團長大,連電腦遊戲都沒玩過,識字也不多。所以人們常說的「造勢、蹭流量」,他都不懂,也不知道怎麼去做。出事後,他的財務狀況惡化得很快,言言「五七」時,親朋們來燒紙,他一時連請客吃飯的幾百塊都拿不出來。直播、帶貨,只是他想暫且維持生活。賠償款散盡後,一直到今天,這也是他唯一的生計。
但這不影響他對妻子的感情。他給我看他們的結婚照,邊翻相簿邊掉淚。當年為了去投奔湖南那家化妝品企業,兩人取消了婚禮——婚車、婚紗和酒席都已經訂好了的。後來也沒有補辦。想起妻子時,這是他「最大的遺憾」。
和言言剛戀愛時,他帶著一隻板鴨去看她,「她一口氣就吃完了」。後來才知道,平時在廠裡,她自己一個人捨不得吃肉。她就是這麼節省的人。再後來,條件好了些,但他們總在演出,不演出時就宅在家裡,很少有什麼生活上的享受。「應該要有的。」
小妹盼盼說,按照習俗,姐姐就葬在自家田地裡。農忙時,姐夫在地頭會突然哭起來。
今年春節,在言言的墳前,張凱把事發時用的皮吊繩燒掉了。言言的衣服還掛在臥室的衣櫃裡,他捨不得丟。今年是他練雜技的第29年,在去年春天以前,他從不為此感到後悔——排除收入和榮譽,如果他沒練雜技,他大機率不能認識言言。但言言也不會因此失去生命。社交平臺上,他在自我介紹中寫:我已經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了,回不去了。
張凱和言言的結婚照 馮雨昕 攝
出路
生活還得繼續。在永城的第二天,張凱帶我去村裡,在言言老家的院子裡旁觀他直播。
早上10點開播,下午一兩點下播。接近四個小時裡,他不停地說話,「家人們把贊點上去!」贊破了萬,他就「回報粉絲」,演個草帽雜耍,或者跳一支扭捏的舞。
他在鏡頭前架了一口鐵鍋炒菜,彈幕裡有人說他鹽放多了,他故作生氣的樣子,「你咋恁些事!」一旁的小妹盼盼會立刻「訓」他,「人家說啥就是啥!」他們發現,有衝突時,觀看的人數會多些。
拉了插線板到院子裡,不一會兒就跳閘了。兩人搗騰了半天也沒電,就用流量繼續播。直播間裡浮動著幾千人。張凱沮喪地發現,他的熱度過了。從前,最火的時候,直播間裡有幾萬人線上。
下播後,他多次向我表達焦慮和不安。直播和帶貨遠不如想象中好做,沒有團隊,盼盼是唯一願意經常上鏡的家人。他想拍岳父岳母的生活,但老人家「特別老實」,對著鏡頭就說不出話。
因為帶貨出單量低,商家連樣品都不願給他寄了,他得自己出錢買。靠直播與帶貨,他每天只有一百多塊的收益。非常偶爾,他能接到小丑的商演,一次賺300塊,也只能算零花錢。這就是他眼下全部的收入來源,「很難支撐一家三口的生活」。
又一次進退兩難。他跟好朋友說,直播做久了,簡直有恐懼症,快開播時就要發作。但為了賺錢,他必須每天準時開播。每次下播都要緩一陣,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骨子裡,他喜歡雜技遠多於直播,「如果有得選」——但他對雜技的憂懼也遠多於直播。可是無論情感上、物質上,他都一點也不喜歡現在的生活。
是否考慮再找找其他的工作?他猶豫著說,要帶孩子,去外地進廠肯定不現實;在本地,去工地、送外賣,風吹日曬的,都不是他想要的——他還是看重一份工的自由和自在,實在不行就再去擺地攤吧!沉默了片刻,他突然說,「我是個藝人,你總不能讓我搬磚。」
他承認自己的侷限,快四十歲了,缺乏跨進新行業的勇氣,雜技是他唯一熟悉的領域。
於是,和他人生中前幾次的嘗試一樣,兜兜轉轉,又回到雜技。
我到達永城的前幾天,他在院子裡又搭起了練雜技的簡易鐵架和道具,開始在直播間裡「秀才藝」:爬杆兒、上房頂、太空漫步……他總結,直播的時候,「一帶貨,人就走。一演才藝,人又都湧進來。」但不知道是年齡大了,還是太久不做生疏了,「很多動作做起來比以前要喘」。
他決定把才藝直播當做「最後一搏」,如果賬號還是做不起來,貨品還是賣不出去,「生活開銷都管不住了,我可能還會全職回到舞臺,繼續去鄉里的紅白喜事表演,演小丑或者頂鋼槍」。
他給我看一個幾天前收到的包裹,裡面是新買的皮吊繩。直到我走他也沒拆封——買歸買,他仍然有所抗拒。他許諾,在徹底放下心理包袱前,他不會再上高空。
張凱直播馮雨昕 攝
再次墜落
這個場顯然算小的,零星幾盞燈光,「舞臺」就是村裡的空地。空地一側,至多擺了幾十張椅子,稀稀拉拉坐著人。
幾年前他就發現,鄉間的雜技是真不好演,很多場次一開始坐滿了人,演過一半,人也走了大半。要留住人,他和妻子不得不鑽研一些更精彩的動作。
11月25日晚上,他錄了一段影片,指著身後的吊車說,「看到這個東西,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又說,晚一點,他將直播自己的完整表演。為了吸粉,現在,他嘗試直播每一次表演。
沒人知道他從什麼時候起又決定演高空皮吊。十天前,劉峰也請他做過節目,當時他明確拒演高空,最後演了小丑和太空漫步。我在永城的那幾天,他忙於直播、接送孩子上學,沒有做過高空訓練。
小妹盼盼在後來的直播裡解釋,這是他一年多來唯一的一次高空演出,「朋友打電話讓去的,原本請的演員沒來,要他頂上。」也沒人知道他是否為「返場」做足了準備。他帶去用的皮吊繩子,是最近新買的。
在網上搜索會發現,皮吊繩的商品介紹裡,往往寫著「天鵝絨材質」,給人以光滑舒適的想象。其實他給我摸過一條舊的皮吊繩,是粗糙的麻布質地,很勒手。他說,訓練時,繩子把手腕和掌心磨得發黑,長出了繭子,針都扎不進去。而在空中時,人如果洩力下落,皮吊繩劃在手上就像刀子一樣鋒利,「唰地,一塊皮就掉了」。
接近夜裡11點,在驚心動魄的音樂下,張凱往雙臂纏繞皮吊繩。和過去所有的表演一樣,沒有安全繩、保護墊或者像他所設想的「在底下拉一張網」。他水平打直身體,由吊車將自己拉起,慢慢到了大約兩層樓的高度。
這應該是他一年多來懸掛的最高高度。但是沒問題。他從小就不怕高,他是村裡最善爬樹的小孩,一口氣能爬上五層樓高的樹木,在樹梢上搖晃也不會感到緊張。
當然,人生第一次上臺還是會有些緊張的。當年是在茂名的劇院裡,底下坐了幾百人。他升空的時候,「血液好像全往腦袋上衝去」。腳不停打顫。之後的漫長演藝生涯裡,和所有演員一樣,他用習慣克服緊張。
在空中穩定後,他開始連續翻跟斗。主持人在底下大叫,來!掌聲!沒人知道那一刻他的想法,他是否和以前一樣享受掌聲?
他曾告訴我,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太窄。他和村裡的其他同齡人沒有共同話題,人家聊工作、生意、雜七雜八的興趣愛好,他都插不進話去。他的所有朋友都是同行。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有雜技。
他也幻想過,如果沒練雜技,他想去做個群演。他自認為長得不行,「只能演蹦蹦跳跳、打打殺殺的戲。」比方說香港演員元彪和洪金寶的那部《雜技小子》——講到這裡他「哎」了一聲,又是雜技。
他的跟斗翻得極快,每翻一下,吊車的吊墜都會劇烈晃動。過了不到10秒,在他翻第8個跟斗的時候,皮吊繩從高處截斷。他伏身墜落,發出一聲脆響,膝蓋和麵部觸地。
近30年的練習,這套皮吊動作已成為他的肌肉記憶。理論上說,發生意外的機率微乎其微。所以沒有人想到,他也一定不會想到,這看似渺小的機率不僅帶走了妻子,也最終落到了他自己身上。

張凱當晚的演出圖源網路影片截圖
文中劉峰、張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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