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詹糖香的神秘面紗

陝西法門寺塔基底下,有一座專為供奉佛祖釋迦牟尼佛指骨舍利而建造的地宮。法門寺地宮自唐僖宗敕命封門,過了一千多年,方經考古發掘重見天日。 
1987年,考古工作人員發現了唐代塔基、石室地宮建築,以及佛指骨舍利和大量供奉用的華美器物。
這套八重寶函出土於地宮後室,是法門寺文物中最精美、等級最高的一套舍利容器(第八重為檀香木製,發掘時已朽壞)。
本文討論的香料樣品出於第七重鎏金四天王盝頂銀寶函。
圖片來源 法門寺博物館

今年5月,研究人員對陝西法門寺地宮寶函中供奉的香料進行了分析,在《美國科學院院報》(

PNAS

)上發表論文,確定了其中的三種香料分別是沉香、乳香和欖香脂。這是在中國首次發現合香實物(沉乳合香)與古代欖香脂實物。



沉香是瑞香科沉香屬一些物種的含脂木材,乳香則是橄欖科乳香屬一些物種分泌的樹脂,二者都是佛教中的常用香料,如今的一些高階供奉線香中仍然能見到它們的身影。而關於欖香脂,論文中的表述是:“……唐代古籍中未見有關‘欖香’的明確記載。最接近的可能是地理著作《嶺表錄異》中所記……這些古代文獻中記錄的橄欖糖的用法(補船)表明,它不太可能用於皇家的供奉儀式,因而法門寺地宮儲存完好的欖香很可能是進口而來。”又,“文獻中沒有欖香的記載,暗示這一時期中國對欖香脂的使用較少”。



這不禁讓人疑惑,為何代表唐朝最高規格的供奉香料中會出現一種沒有記載的香料?




際上,唐代文獻沒有“欖香”的記載,並非因為其使用不廣泛,而恰恰相反,它是文獻常有提及,但之後失傳已久的“詹糖香”。



早在1963年,著名漢學家薛愛華在

A Study of Tang Exotics(中譯本《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吳玉貴譯,1995)中即指出,詹糖香與橄欖糖俱為欖香,但出自兩種橄欖樹,且一作香料用,一作補船用。他寫道: 

“trâm”(詹)是安南語“kanari”(即橄欖屬樹)的讀音。詹糖香實際上就是能夠產出柯巴脂的橄欖的欖脂。唐代時在嶺南的某些地區——很可能是在靠近安南邊界附近的地區——就生長著這種詹糖樹。但是當時的北部灣是詹糖香的最主要的產地。它是一種有檸檬和松節油香味的,略呈白色的顆粒狀物質,但是由於混合了炭,所以用它製成的詹糖香通常都是黑色的。蘇恭說:“詹糖樹似橘,煎枝葉為香,似沙糖而黑,出交、廣以南。”詹糖香在長安的使用,必定也和北部灣一樣,是用來在神壇上焚燒的。

薛愛華在此處參考了法國植物學家克雷沃斯特

Catalogue des produits de l'Indochine

(1925)中的內容。



安南人稱橄欖為trám trắng(白橄欖),可能就是中文“詹糖、佔唐、膽糖”的由來。他們收集詹糖香之後,在其中摻入木炭粉,然後裹到竹籤上,做成簡易的竹籤香,作為祭祀拜佛的薰香使用。



詹糖香在古代文獻中多有記載。它最早出現於南朝范曄的《和香方》自序:“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沉實易和,盈斤無傷。零藿虛燥,詹唐黏溼。”陶弘景《本草經集註》中記載了更多詹糖香的資訊:“皆合香家要用,不正復入藥……詹糖出晉安嶺州。上真淳澤者難得,多以其皮及柘蟲屎雜之,唯輕者為佳,其餘無甚真偽,而有精粗爾。”



結合《和香方》中詹糖的描述,可以確定詹糖是一種粘稠的樹脂。之後《梁書》中出現了盤盤國進貢詹糖香的記載:“盤盤國……中大通元年五月,累遣使貢牙像及塔,並獻沉檀等香數十種。六年八月,復使送菩提國真舍利及畫塔,並獻菩提樹葉、詹糖等香。”盤盤國是3—7世紀時馬來半島東岸的一個小國,其地理位置在暹羅灣附近。它進貢了佛舍利、菩提葉和詹糖香,可見詹糖香在當時是供奉佛祖的重要聖物。



唐人對詹糖香更不陌生,前引蘇恭《新修本草》是國家正式頒佈的藥典。其中提出了一些重要的新資訊:詹糖樹像橘樹,詹糖香的來源是煎煮過的枝葉,成品形態像黑沙糖,並且明確產地在交、廣以南,交即交州,包含今越南北部。再看唐人劉恂在《嶺表錄異》中所記補船的橄欖糖,極為相似:“不用鐵釘,只使桄榔須繫縛,以橄欖糖泥之。糖幹甚堅,入水如漆也。”“樹枝節上生脂膏如桃膠。南人採之,和其皮葉煎之,調如黑餳,謂之橄欖糖。用泥船損,幹後堅於膠漆,著水益幹耳。”所以薛愛華會說:“在中世紀時,中國人對於橄欖屬熱帶植物所產出的多種含油樹脂都是很熟悉的。”




香脂是橄欖科橄欖屬多種植物樹脂的統稱,其中代表物種就是華南地區常見的水果橄欖

Canarium album

。中原人知道橄欖這種植物,大概可以追溯到漢代,此後橄欖長期作為一種異果進貢給皇帝。“橄欖”一詞可能來自侗臺語系的百越人。橄欖科又被稱為香脂科,乳香、沒藥、秘魯聖木、柯巴脂等等樹脂類香料都來源於該科,作為橄欖科代表的橄欖屬物種自然也能產生樹脂,人們稱之為欖香脂(elemi),它的香氣非常清新,是帶有木質感的柑橘檸檬味,品質好的氣味非常像雪碧。



欖香脂在不同產地的形態不盡相同。廣東福建一帶的欖香脂容易乾燥固化,香氣減弱;海南越南等地的欖香脂呈粘稠狀,香氣更濃。如今更常見的欖香脂產自菲律賓的呂宋橄欖

Canarium luzonicum

,是國際上欖香脂的主要來源。物美價廉的欖香脂精油已是洗護產品中不可或缺的香精原料。



除此之外,印度、東非、馬達加斯加等地都有自己地方特色的欖香脂出產。不管哪個品種的欖香脂,它們的缺點都是不耐高溫,由於其中富含的檸檬烯等單萜揮發油特性,欖香脂在高溫中只剩下淡雅的木質底味。




人范成大曾在《桂海虞衡志》裡記載了橄欖香:“橄欖香。橄欖木脂也,狀如黑膠飴。江東人取黃連木及楓木脂以為欖香。蓋其類出於橄欖,故獨有清烈出塵之意,品格在黃連、楓香之上。”《說郛》引《坦齋筆衡》的說法:“兩廣惟產橄欖香,出廣海之北,橄欖木之節目結成,狀如膠飴而清烈,無俗旖旎氣,煙清味嚴,宛有真馥。”



由此可以看出,橄欖香在宋代已經廣泛用於薰香,但宋人並未將橄欖香與詹糖香聯絡起來,雖然它們都是橄欖樹脂這一種物質。如《圖經本草》中就明確表示:“又有詹糖香……唐方多用,今亦稀見。”



唐以後詹糖香的失落,從日本的古代文獻中,也可見一斑。



在日本,詹糖香最早出現在登記法隆寺財產的《法隆寺伽藍緣起並流記資材帳》(747年)中,其中登記詹糖香有46兩,這些香料大多用於製作煉香。如日本後世的《薰集類抄》中記錄了30個“梅花”方,其中18個都使用了詹糖。在日本煉香中,詹糖除了作為呈味香料,同時也是一種重要的粘合劑,通常搭配煉蜜使用。



從來源看,日本所用詹糖全部來自大唐的轉口貿易。唐朝高僧鑑真在東渡日本時也帶了很多詹糖香。《唐大和上東征傳》中記載:“麝香廿劑,沉香、甲香、甘松香、龍腦香、膽唐香、安息香、棧香、零陵香、青木香、薰陸香都有六百餘斤。”在第五次東渡時,由於遭遇風暴,鑑真一行漂流到海南島,在島上他們發現了許多詹糖香樹:“膽唐香樹,聚生成林,風至,香聞五里之外。”



唐亡後,中國人自己都少見詹糖香時,日本也就不能得到了。到平安時代後期,詹糖香很難再買到,這可能是《薰集類抄》中部分“梅花”方不再使用詹糖的原因。田中圭子在《薰集類抄之研究》中指出,室町時代之後的薰物書中記載:“佔唐は近年日本へ は渡らざる物なり”

(近年沒有詹糖香運到日本),“佔唐はむかしはからよりわたり,いまはなし”(詹糖香自古就有,現在沒了)



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載詹糖香“其花亦香,如茉莉花香氣”。其運用已十分有限,明末《香乘》中除一段常規的文字描述外,只在春宵百媚香、千金月令薰衣香(宋《陳氏香譜》亦記)兩個香方中出現。



而清人完全不知道什麼是“詹糖香”,只能根據古籍描述的文字猜測。吳其濬在《植物名實圖考長編》中稱:“詹糖香……今寧都州香樹形狀正同,俗亦採枝葉為香料,開花如桂,結紅實如天竹子而長圓,圖以備考。湖南有一種野樟,葉極香,甚相類,夏時結子,稍異。”這段文字沒有任何出處,應該是吳其濬首創。



之後《中華本草》沿襲此說,並做出了自己的理解,關於詹糖香的誤解就此傳播開來:“詹糖香,藥材基源:為樟科植物香葉子的樹皮或葉。拉丁植物名:

Lindera erythrocarpa Makino

。採收和儲藏:枝葉採收後,洗淨切碎,加水慢火煎熬即成。”




們可以就此梳理詹糖香的歷史脈絡:它在魏晉南北朝時透過佛教和朝貢貿易進入中原,在唐朝大放異彩,甚至成為皇室的供奉用香,同時它也傳入了日本,成為貴族煉香不可缺少的部分。但經歷五代十國的混亂之後,詹糖香逐漸被人遺忘。不過,怡人的香氣比紙面的記載更繞樑,它在宋朝以橄欖香的名字重新迴歸。詹糖香後來又經歷了清人的誤解,在今天則被重新發現——詹糖香即欖香,在對法門寺地宮供奉香料的分析中,我們獲得了實物的證據。



今天,透過科技手段對古代有機殘留物進行分析的技術已經非常成熟。法門寺的這項研究即透過傅立葉變換紅外光譜(FTIR)、氣相色譜—質譜(GC-MS)測定了供奉指骨舍利香料中的成分及其可能來源。日本則在上世紀已經完成正倉院儲存藥物香料的兩次全面調查,至今每年都會發表學術報告,屢屢以最新技術得出推翻舊說的證據。



實際上,中國古代的草藥學和香學獨樹一幟,留下了一套傳承有序、體系完整的草藥學、香學知識,於今也發現了很多出土實物,但對於疑難、失傳原料的還原多依靠文獻考證,少有結合規範檢測出土香料的研究。這篇故宮博物院、中國科學院大學與法門寺博物館的研究人員共同完成的論文可以說為中國傳統香學提供了科技考古的研究方法和思路,藉此我們大可展望一下傳統香料研究的未來。

編輯:摳圖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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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7.30 | 揭開詹糖香的神秘面紗
復之 @香料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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