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男人,竟然得了「產後抑鬱」

“我,一個男的,竟然得了產後抑鬱”,這是韓正在影片平臺上的自述。
通常,“產後抑鬱”這個詞,與媽媽身份聯絡在一起。但當性別翻轉,爸爸帶娃也遭遇了同樣的痛苦和委屈。
在韓正看來,他放棄事業全職帶孩子,面臨身體和心理的雙重壓力。他不斷經歷與伴侶的爭吵,孩子一歲半時,雙方決定離婚。
他希望伴侶“軟”一點兒,給他足夠多的關心和支援,去哄哄他。亦對妻子在育兒上的投入頗為不滿。
韓正不是個例,事實上,很多新手父母都曾經歷帶娃的苦悶。在韓正的評論和私信中,女性和男性家長均向他表達過自己的痛苦和不被理解。網友聚集在韓正影片賬號的評論區,討論生育、工作以及繁雜的帶娃經歷。
但遺憾的是,過去一年,僅僅有3位男性,與韓正交流。更多的媽媽們,聚焦在評論區發洩情緒,求取共鳴。
社交媒體上,韓正是難得的樣本。親身實踐後的男性視角下,過往大多女性在育兒中的付出被囊括進了更廣闊的討論空間。不是女性的辛勞藉由男性視角被表達出來、被看見,而是終於有鮮活的體驗,表達出過往女性在育兒中被忽略的苦楚。
韓正的每一聲抱怨,都如千千萬萬育兒中的女性一次次的呼喊一樣。我們聯絡到了韓正,聽他講述過去幾年帶娃的經歷發現:
產後抑鬱”並非天然地與性別相關,而是一種育兒處境。
以下是韓正的自述。
我女兒是2023年5月出生的,現在快兩歲了。從她五六個月大起,我就全職帶她。
生孩子之前,我跟前妻沒有商量過誰帶娃這件事,基於我們家的情況,我來帶會更方便些。我是做寵物用品銷售的,我前妻在體制內工作,相對來說,我的工作自由度更高。
我們父母要麼在打工,要麼不在本地,幫不上什麼忙。我們的經濟條件也不允許請保姆。
就這樣,等前妻產假結束後,我開始承擔帶娃的任務。
我們家住在城區,我前妻在鄉鎮工作,來回車程要四個小時。她一週回來才一次,大多時間都是我跟孩子單獨相處,每天睜眼娃,閉眼娃。
一般早上6點娃就醒了,我得起來給她衝奶粉,這時候正是小朋友的興奮期,我要陪她玩到8點。之後我們可能眯一會兒,有時候娃睡了,我會趁時間工作一會兒。
午飯後,我們常去戶外公園或室內遊樂場玩。下午5點左右,她會再次犯困,等她睡著,我開始做飯、剪影片。晚上七八點她又醒了,我要給她放動畫片,講兒童繪本。直到11點以後,我們才能躺在床上,等待最終入睡。
八個月到十五六個月大的孩子睡不了整覺,每隔3小時左右就會起一次夜。這時候我要時刻關注著她,她醒我也醒,睡不踏實。那段時間,我整夜整夜地失眠。
倒不是因為娃半夜老醒,而是隻有半夜才是屬於我自己的時間。
娃睡著後,我會躺在床上刷短影片,或者打兩盤遊戲。大腦被啟用後,即便我不想再刷了,也遲遲不能入睡。我總是回想之前的工作,感覺落差很大,壓力不斷襲來。心裡苦悶,我越想越睡不著,只能閉著眼逼自己硬睡。
我家寶寶喜歡讓人抱著,如果不抱,她就會打挺,或腳支地不讓嬰兒車走。基本每次出門我都得抱著她,我會雙手交叉,託著她的屁股,讓她坐在我的手臂上,上身倚著我。
長時間保持這個姿勢抱娃,沒過多久,我就得了腱鞘炎,手上一直貼著膏藥。最近跟之前的同事見面,他們還問我是不是在健身,為什麼肌肉這麼發達?我說,從來沒練過,都是抱娃抱的。

我把這件事告訴家人,他們竟然讓我多站起來活動,少玩會兒手機。他們不知道,儘管我在看手機,也都是搜尋育兒知識。我會在短影片上看個大概,再去找相關文獻佐證和深化。
我碩士讀的獸醫,懂點健康知識,也養成了閱讀論文的習慣。我會去看碩博論文或權威期刊,瞭解跟孩子有關的健康問題,比如奶嘴會不會讓孩子地包天,奶瓶齲齒是怎麼形成的。文獻有實驗建模和資料支撐,結果相對短影片更可靠些。
即便時刻注意著娃的營養和健康,她還是生過一次大病,直接住進了PICU(兒童重症監護病房)。去年9月底,正好是換季的時候,娃得了肺炎。
一開始她是感冒,斷斷續續地咳了一個月,期間吃過藥後情況好些,我就沒太在意。直到一天我發現她的呼吸出現三凹徵,吸氣的時候胸骨上窩、鎖骨上窩、肋間隙會隨著凹陷,覺得不對勁,立馬帶她去了醫院。
醫生建議我們去PICU,還給下了病危通知書。好在我懂點醫學,娃出現症狀的第一時間就用智慧手錶給她測了血氧飽和度,知道情況沒那麼嚴重,才不至於太驚訝。娃在重症病房住了兩天,後來轉到普通病房。當時正是國慶假期,我跟她媽一起照顧她,我看白天,她看晚上。
其實帶娃久了,我對她的成長沒有感知,很難察覺她的變化。我在短影片裡看到,有些父母看到孩子第一次學會走路或說話,會特別激動。我從來沒有過。因為我每天都陪著她,跟她一起經歷學會走路的過程,就覺得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倒是有一次讓我印象深刻。我帶孩子去動物園玩,剛進去看到那些動物,她特別害怕,扯著我的衣角,想拉我出去。尤其是看到羊駝的時候,她直接哭了。我告訴她有關這些動物的常識,用語言去開導她。後面她慢慢變得不怕,還主動“騷擾”羊駝。我當時拍了好多影片。原來她能聽懂我在說什麼,感覺特別欣慰。
其實帶娃單從體力上來說,我覺得還好。但生活狀態跟從前的落差,讓我有一種失衡感。
我本科學的動物醫學,碩士讀的獸醫,畢業後從事寵物食品銷售,是品牌西南區的代理商。從2014年到生孩子之前,我一直處於頻繁出差狀態。全職帶娃後,我只能靠從前積累的客戶資源,線上聯絡商家和買家,從中賺利潤差。
那時候,我每個月的收入平均下來有2萬左右,現在基本上就千把塊,還不是每個月都有。
從前走南闖北,收入可觀,現在只能吃老本,也沒有任何社交,我的生活完全反轉,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帶娃越久,我的心裡越不舒服。有時候,我覺得我被浪費了。
我最初工作的時候,寵物行業還不發達,我就每天騎著電瓶車去寵物店、寵物醫院推銷產品,風雨無阻。
寵物店銷售寵物用品需要從代理商那兒拿貨,而代理商直接跟品牌對接。幹了兩三年基層業務員後,我開始嘗試做代理商,後來直接進入品牌方,成為團隊主管。
現在我基本上掌管中國西區的銷售,像成都、昆明、重慶這些重點城市都有我的業務員。
我是從基層一步步往供應鏈上游走的,未來我還想做到全國銷售總監。工作是我實現個人價值的途徑,如果我一直在職場打拼,肯定能掙到錢。
我有一套自己的銷售方法論,當我在公司將這些分享給同事,跟大家一起頭腦風暴時,大家掌聲雷動,說我講得有東西,我就特別滿足,很喜歡這種感覺。
但是全職帶孩子,我的工作能力就無處施展。如果讓我把工作跟全職帶娃進行價值排序的話,我肯定把工作放在前面。魚跟熊掌不可兼得,帶娃會在一定程度上消耗我的職場精力。
這並不意味著帶娃沒有價值。相反,跟孩子相處很幸福,帶娃也要做巨大犧牲。比如很多女性,犧牲自己的時間、愛好、美貌等各種東西,換來一個家的安寧。我深有體會。
可是不工作就沒錢,空陪孩子才是最沒意思的。當孩子長大了,做家長的兜裡掏不出錢更尷尬。
說到底,工作讓我掌握生活的主動權。我能實現孩子想要的東西,而不至於太窘迫。掙更多錢,也更受人尊敬,不用看別人臉色,會讓自己活得更舒服。
全職帶娃一年多的時間裡,我總想到這些,幾乎從未感到快樂。去年五六月,我感覺自己抑鬱了。那陣子,我整晚睡不好,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回想起之前的生活就流淚,兩個月瘦下去20斤。
大學同學偶爾給我打電話,聽到他們的聲音我就想哭。總在想為什麼別人過得那麼輕鬆,我卻很累,這樣的生活沒意思。
一個人在家庭中的角色,既是父親,也是丈夫和兒子。全職帶娃後,我只覺得自己是個合格的父親。我一個人承擔育兒工作,卻沒得到家人的陪伴。
我跟前妻2022年6月10號結婚,一年後生下女兒,孩子一歲半的時候,我們選擇離婚。從前我們的關係很好,可以說如膠似漆,我全職帶娃後,兩個人逐漸產生矛盾。
我是92年的,她比我小兩歲。我們是在遊戲中認識。這款遊戲別稱“世紀佳緣”,奔現結婚的情侶特別多。
我在遊戲中的角色是“毒瘤”,專門破壞其他玩家的遊戲體驗。我們搗蛋的方式是打幫戰,堵在別人做任務的路上“殺人”。她是被我破壞的玩家之一。我們兩個幫派經常打來打去,她算“頭鐵”的,但輸了又玻璃心。我倆不打不相識,經常在遊戲裡聊天,空了一起練副本。
聊了三四個月後,我發現我們在一個城市,就約她出來吃飯。一來二去,我們戀愛了,談了一年多,自然而然地結婚。當時沒多想,互相認為對方人不錯,就選擇走進婚姻。
婚後我們沒有規劃生孩子,但稀裡糊塗地懷孕了。一開始猶豫過要不要這個寶寶,覺得太倉促了,不然先不生。後來感覺年紀差不多了,經濟條件也還湊合,還是決定生下她。
寶寶前六個月大的時候,她正在休產假,我們一起帶娃。我負責挑選寶寶用的東西,比如說奶粉、尿不溼,她給寶寶買衣服。那時候寶寶只喝奶吃不了飯,她就給孩子餵母乳,有時候衝奶粉。
新生兒基本是吃了睡睡了吃,抵抗力也好,不會生病。我家小孩不愛哭,睡醒很安靜,偶爾逗逗她還會跟你笑。
當時沒有耗費太多精力,兩個人帶起來也輕鬆。等她產假結束,我準備一個人帶孩子時,其實沒做太多心理建設。因為沒經歷過,不知道獨自帶娃是啥樣的。沒想到後來這麼痛苦。
我理想中的帶娃生活是我可以全職,可以辛苦,但另一半需要清楚我的付出。如果她對帶娃的認知清晰,不自覺就會給到情緒價值,送個小禮物,以及各種話語上的體貼。
但凡伴侶覺得不就帶個娃嘛,有啥累的,這就完蛋了。
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前妻只有週末才回來。她回家的時候,我會帶著寶寶等在門口接她。我希望她跟我說“老公帶娃辛苦了”,可開門見到她,迎來的卻是指責。
她看到娃就說,“你爸從來不給你換新衣服,身上這麼髒”。帶娃很累,我根本顧不上給寶寶換衣服。聽到這些話,我心裡迎接她的歡喜全都變成委屈。
即便我負責在家帶娃,但不可能照顧到孩子的全部。我放棄事業做全職奶爸,犧牲不但沒得到認可,反而完全不被理解,心裡落差特別大。
其實我需要的無非是情緒價值。如果伴侶會哄人,把我哄得高興,即使讓我幹很累的活,我內心也會幸福。可她做不到,偏偏性格特別“硬”。
久而久之,我逐漸產生畸形心理——我過得不好,我也不想讓她過得好。
我要她通勤4個小時,每天都回來。她們單位也有在城區住的同事,人家還沒車,只能搭班車,但天天都要回家。她自己有車,卻做不到這點。客觀來講,她在鄉鎮工作,通勤的路全是鄉間小道,還有山路,確實不好走。但拋開這點不談,她對孩子的耐心程度也完全不如我。
孩子哭鬧的時候,需要大人站著抱她去哄,如果坐下,她會哭得更嚴重。我會站著走來走去,直到把娃哄開心。但她不行,她非得坐著,孩子鬧久了,還會不耐煩。我非常詫異。她一週就回來一次,還對孩子不上心。有時候回家了也懶得給我們做飯,要出去吃。
我覺得她認知有問題,她的付出只有她自己認為夠。因為這些事,我們一直吵架。
去年國慶節,我們爆發最嚴重的一次爭吵。
按理說,國慶節七天假,她都能在家陪我和孩子。但放假第四天時,她突然收到通知,要回去加班。我說,你平時沒時間陪孩子,放假又要加班,工資也拿不回來,什麼都是我負責。感覺有她沒她差不多,有她我還要慪氣,導致整個人心情不好。她認為我說的不夠客觀,開始列舉她的付出,說她該做的都做了。
最後一氣之下,誰也犟不過誰。我說想離婚,她說“離就離”。吵完我們就去辦了離婚手續,一個月冷靜期結束後,立馬離了。
這些委屈我從沒跟別人聊過,一是男生不喜歡聊這些,二是我身邊的男性都不帶娃,沒人懂我的經歷。我把這些錄下來發在社交平臺上。
說實在的,我發這些不是為了排解情緒,就是想帶貨賺錢,不然全職帶娃還能幹啥?
一開始我拍跟娃相處的日常,流量不好,只有幾百播放量。後來我發了條男性“產後抑鬱”的影片,講帶娃一年多的經歷,用親身體會告訴大家寶媽帶娃不容易,直接爆了,播放量達到上千萬。
這件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定有性別優勢。幾乎沒有人從男性視角出發講帶娃抑鬱,而我講的又是寶媽們真實經歷的,確實有共鳴。如果是一位女性去講,我覺得可能沒流量。
這個影片的觀眾主要是女性。她們看到影片後轉發給老公,有人看到會理解寶媽的處境,也有人覺得我為了流量故意搞噱頭。
很多女性給我發私信,她們的情況還不如我。
我是個男的,體力比寶媽強,經濟狀況也還行。寶媽不一樣,她們生孩子要忍受生理上的疼痛,在體內激素水平大幅下降的時候,還要全職照顧孩子。她們的付出不被肯定,得不到理解,這多少有點不公平。況且寶媽手裡沒有財政大權,伸手向上的日子不好過。
為什麼男性去講這些就有人看,我覺得是社會忽視了女性帶娃的痛苦。中國上下五千年一直是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分工,大部分家庭都是女性在家照顧孩子,男性外出賺錢,看起來天經地義。但這會讓人漠視雙方的處境。
帶娃並不容易,很多男性沒有意識到這點。他們覺得寶媽最苦的是肚子上那道疤,其實寶媽要24小時待機,每天處理200多個育兒決策,她們遭遇“母職懲罰”,生活圍著孩子轉,沒有個體自主性。
真正合理的帶娃分工並非以性別劃分,而是各取所長。帶娃不天然是女性的責任,夫妻雙方應該做到平衡,如果媽媽在體力上付出更多,爸爸就應該在經濟上付出,反過來一樣。
也有男性關注了我,不過特別少,快一年的時間裡,總共只有三位男性跟我交流過。其中一個是打漁的,跟他老婆鬧離婚,正在扯孩子的撫養權。他沒告訴我具體情況,更像是在抱怨。我讓他可以諮詢律師,也沒深入交流。
我希望我的影片被更多人看到,用男性視角讓寶爸們理解帶娃的辛苦。我前妻也看過影片,看完她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她從未注意過的事情。後來我們都反思過自己的問題,情況會好一些。現在她依舊每週末回家帶娃,我們算是複合的狀態。
最近,我也恢復工作了。再就業對我來說還算順利,沒有經歷寶媽找工作的難處。由於之前累積的客戶資源,我在行業內有競爭力,有家公司挖我過去帶團隊,負責開拓西區市場。
這幾周我需要頻繁出差,自己跑業務,等資源穩定,我就在家指揮,既可以工作,又能帶娃,還能搞自媒體。
而且從今年開始,我父母退休從老家過來幫我帶孩子。我身上的擔子少了很多,賊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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