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晨四點半的零工市場,買一杯酒幹一天活|穀雨

在網際網路時代,什麼都可以成為景觀,包括一個零工市場。在網上搜索“貴陽最大零工市場”,你可以看到許多飽受流量青睞的短影片:凌晨四點半,一片空白水泥地,密密麻麻人群像是從地下冒出來,有人提著塑膠桶,有人揹著竹筐,拎著扁擔,戴黃色安全帽的人群摩肩擦踵,喧嚷中自成氣勢。如果你不懂他們在這做什麼,也不要緊,從素人農民工到網紅kol,都為你現場直播,告訴你,最多三千人聚集於此,只為尋一個日結工的機會,貴州話叫“找活路”。

人們透過手機螢幕窺見別樣的世界,這是網路互聯的意義,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人們也會很快遺忘掉他們,這也是網路奇觀的歸宿。
但如果你能去到貴陽,真正身處這個黑夜與白晝交織的零工市場,就會明白,無論被看見與否,讚美與否,這裡的吵嚷都在繼續——遠比透過短影片看見的更為掙扎,也更有活力。這些到最後可依憑的只剩一副肉體的勞動者們,不是網際網路時代的主角,他們大多年齡偏大,沒有技術,也沒有機會受好的教育,在社會競爭中落入下風,狡黠與質樸並存。當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他們恰好身處時代陰影之下,被利用、被損耗,常常失落偶爾傷神,有時恨不得一醉方休,但他們並非一群虛弱之人,而是如同草木般活著,各人尋各人的活路。這才是任何一個時代,最永恆的主題。
| 張月
編輯 張瑞
出品 | 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狂風暴雨也阻擋不了
我想要工作的精神”
在貴陽最大的零工市場,人們從早上四點半開始喝酒。
賣酒的女人姓張,快七十了,臉上灑著幾粒大雀斑,穿得十分鮮豔也十分混亂,紅色外套,橙色袖套,紫色圍裙,粉色帽子。她沉默地守著一張小木桌,桌上擺著三個礦泉水瓶子:兩瓶藥酒,一瓶白酒。酒散賣,2塊錢一小杯。兩個玻璃酒杯渾濁發黃,看上去很久沒有洗過了,女人偶爾用藥酒敷衍地涮涮杯,但涮完的藥酒是捨不得扔的,又倒回礦泉水瓶裡。
賣酒的女人
來喝酒的人不在意這些不能深想的細節,他們有著別的更為緊迫的需求。凌晨天氣黑冷,對於來這兒找活兒乾的人來說,一杯廉價的劣酒可以暖身解乏,還附加一點所謂的藥用功能,價效比很高。女人一天能賣四五十杯。
很難在地圖上定位這個市場,它沒有準確的名字,也不是一個正規意義上的“市場”,只是一片二百平米左右的水泥空地。白天看上去有些蕭索,周圍散佈著各種便宜的小飯館和宣稱包治百病的中醫館,生意冷清,客人寥寥無幾。但從凌晨四點半開始,這裡會陡然熱鬧起來,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是從地下冒出來,出現在暗夜裡,他們戴著黃色安全帽,揹著揹包,有人提著塑膠桶,還有人揹著竹筐,拎著扁擔。市場旁邊的馬路上停著十來輛麵包車,車主是招工的中介,他們從一些專案方那裡承包一些活兒,來這裡物色工人,行話叫“擺車”。中介會把副駕車窗搖下來,不停有找活兒的人探頭進去看,詢問價格和幹活內容。   
在貴州的方言裡,這叫做“找活路”,最多時這裡能聚集三千人以上,擁擠不堪,會有警車來維持秩序。這就是貴陽最大的零工市場,因其龐大,它在網際網路上成為了一種奇觀。在網上搜索“貴陽零工市場”,人頭攢動、艱難搵食的場景,都獲得了極高的觀看和點贊,有一條評論是,“全國哪裡都有這樣的勞工市場。”
市場旁邊的豬肉店老闆有時候起猛了,會披件外套站在旁邊的天橋上觀看。他告訴我,眼前的人雖然多,但比起兩年前,已經少了很多,“因為活越來越難找了。”        
我在市場的第一天遇上了50歲的老孔。他是那種看上去很開朗的大爺,被人群擠得搖搖晃晃,臉上還是笑眯眯的。相熟的工友問昨天怎麼沒看見他,他聲音洪亮,甚至帶著一絲驕傲,“我去要錢了!”
前些年,他參與過一個大專案,2018年,國內某知名房企投資上千億,想要在貴陽打造一座佔地8000畝,集遊樂、文化、商業、居住為一體的文化旅遊城,老孔被僱去工地上搬外立面的大玻璃,一天能賺一百多塊錢。2022年,這家房企資金鍊斷裂,野心勃勃的專案一夕之間成了貴陽最大的爛尾樓,沒給老孔結算的一萬多塊錢自此變得遙遙無期。
老孔在這個市場上待了六七年了,來這裡之前,他在貴陽一家車輛修理廠工作,主要修理柴油機,一個月能賺六七千。關於這段經歷,他是引以為豪的,“我以前是做技術工作的。”後來廠子倒了,柴油機也漸漸被市場淘汰,那時他四十出頭,工作難找,他想做點小買賣,把十幾萬積蓄投入了別人介紹的蔬菜生意,結果對方卷錢跑了,他來了這兒。
隨著年齡變大,他漸漸失去了競爭力,最差的時候一個月只有四五天能有活,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好幾天沒有活兒,“招工的根本用不著我們這種人。”不幹活的時候,他就和其他幾個同樣被欠錢的工友一起去要錢,欠款總額有二十來萬。
放在更長的時間維度下看,老孔所經歷的,是一個行業最後的瘋狂和崩殂,現在時代的長影投在他身上。在這個零工市場找活路的人,大多和孔令強一樣,年齡偏大,沒有技術,也沒有機會受好的教育,在社會競爭中被早早淘汰,最後可依憑的只剩一副肉體。房地產鮮花著錦時,活路多,錢也多,現在自然是截然不同的光景了。
老孔前兩年胃病做手術,又欠了銀行一萬多塊,他也不知道生活怎麼就一天天變得千瘡百孔,補無可補,只好學會不再為此焦慮,他告訴我,錢還不上就還不上吧,“錢到窮人手,要等窮人有。”他現在引以為傲的,只剩下自己的姓氏了,他自稱孔子後人,朋友圈置頂的是2019年他在孔廟入口處拍的一張照片,他還頗有興致地和我探討了一番孔氏和張氏在歷史上的淵源。
在這個市場上,人們更加尊重招工的人,他們似乎是手握生殺大權的人。在一群“擺車”的人當中,我注意到了曲姐,她已經選好了今天的工人,麵包車後座坐了六個中年男性,還有一個坐不下了,只好蹲著。他們今天要去一個辦公樓搬建築垃圾,以及打掃衛生,一人給120塊錢。曲姐坐在駕駛位上,她五十出頭,眉是紋過的,在車裡昏暗的燈光中看去像是化了妝,有一種和這個灰頭土臉的市場格格不入的精緻。她顧不上搭理我,把手機調成自拍模式,我趴在車窗上,看她旁若無人、表情嬌嗔地拍了好幾個對口型的唱歌短影片。
曲姐
曲姐告訴我,這是一種窮開心的娛樂方式,她朝車外的人群努嘴,“我們和他們其實是一樣的。”他們都仰賴生物鏈更上層的人,她把給她活兒的人叫“老闆”,老闆有時候有活兒,有時侯沒活兒,有的活兒如果價格低,也不一定能招到工人。曲姐對這份工作的形容是,“搞人力資源的”,她說,自己確實比打零工的人賺的多一點,但也只有“一點”,一個月五六千塊錢。
相比起同行,曲姐是那種更加努力的人,她離異,帶著一個女兒,每天三點起床,給女兒做完飯後,無論有活兒沒活兒,都會來這裡擺車,她對自己的要求是電話24小時線上,全年365天無休,每天都發充滿正能量的朋友圈:“相信自己,身上藏著無限正能量,農村來的,走進這座城,只有無限的努力前進,沒有退縮的理由,定能創造奇蹟。不分任何工種,統統接單,歡迎微信朋友圈各位老闆來電騷擾,保證完成任務。” 5月20日那天那天下了大雨,她發了在雨中開車的影片:“狂風暴雨也阻擋不了我想要工作的精神,管他大單小單,520買顆白菜是綽綽有餘的。”
無論選人還是被選,每天早上七點天光大亮之前,這場僧多肉少的爭奪會顯現結果。有活兒的人早已被面包車帶走,沒活兒的人帶著倦怠和失望回家睡覺,賣早餐、兜售安全帽和手套的小攤販也開始收拾攤位,有一個賣餈粑的阿姨還要去趕“第二場”,到鄰近的菜市場賣菜,三個清潔工緩慢地收拾著廣場上滿溢的的17個垃圾桶。曲姐有時候會用手機拍這個場景,發一條調侃的朋友圈,“天亮了,人力資源風采正式亮相。這個時間段還沒找到工作的,當然也包括我基本都要回家休息了。” 
人們搶著上面包車
“只要人不懶,天天都有活兒”
也有人天亮了並不回家,無所事事的人們需要辦法打發這漫長又顆粒無收的白天。這裡流行一種189的賭博遊戲,用撲克牌比誰的點數大,36歲的黃飛去年幹活攢下了七八千塊錢,今年全輸掉了。
黃飛在這個市場上已經待了八九年,從一個年輕人變成了中年人,他有一雙大得有點突兀的眼,抽著煙,頭髮亂得像鳥窩。聊到輸錢,他有點氣憤,覺得市場上有人做局,專門坑農民工的錢,他決定暫時不玩了,“要玩就玩正規的。”
他住在零工市場對面的一座矮山上,走路十分鐘就到,230塊錢一個月的民房,零工市場上很多人住在這裡。房間是字面意思上的家徒四壁,一張床,一條花被子,燈是個小燈泡,最值錢的傢俱是一隻簡陋的電飯煲。他平時最常吃的是清水掛麵,偶爾拌點蠔油,手機已經欠費停機兩個多月。

黃飛的家

他不太為這種貧窮感到苦惱,擁有一套自洽的生活哲學,“這個時代有錢人也多,沒錢人也多,有錢就吃好一點,沒錢就吃不好一點,有錢就吃豬肉,沒錢就吃白菜,窮也窮不死人,富也富不死人。”在賣酒的女人跟前,他慷慨地表示要請我喝一杯。
黃飛出生在貴陽周邊的農村,有著那種中國人非常熟悉的人生脈絡,家境貧窮、輟學、打工……最後到了這個市場,再也沒有離開過。
在旁觀者看來,這自然是不如意的人生軌跡,足以激發許多對於現實的憤懣、挫敗和無力。但黃飛很平靜,“以前覺得可以拼一拼,拼到30歲,也差不多起來了。如果到了40歲發不起來,就發不起來了,就是廢人,勉強過得去就這樣,不餓肚子就好。我認命了,生活過得去,肚子不餓身體好就可以了。”
他用一種勤奮、甚至稱得上審慎的態度應付自己的處境,每天四點起床,很積極地找活兒,也認真地挑選活兒,他算過,自己每天要吃兩餐飯,喝兩瓶水,抽半包煙,花銷至少要四五十,太便宜的活兒不能接,至少要一百七八一天才可以,如果是一百五,那得要求老闆包飯。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前一天去給人拉不鏽鋼的圍擋,從早上八點幹到下午六點,賺了一百八十塊,老闆中午提供了15塊錢的盒飯,有紅燒肉,還有一個水煮蛋,他對這個活兒感到滿意,“感覺也不是很累。”
“只要人不懶,天天都有活。”他很有信心地告訴我。
黃飛有個形影不離的朋友,40歲的李大哥,兩人的友誼很堅固,有好活兒的時候,他總會帶上李大哥一起。我請他在附近吃飯,他問吃什麼,我說烤魚,他也馬上叫上了李大哥。黃飛悄悄告訴我,李大哥愛偷懶,愛喝酒,喝醉了就去賭博,勁頭來了有活兒也不想接,但黃飛自己從來不這樣。他說,自己去賭博也不是為了好玩兒,而是為了賺點生活費,他堅信自己是剋制而有分寸的,不像市場上的一些人輸光了錢,就去吃“輕鬆飯”,在幹活的工地上偷東西去賣,他認識的一個人因為偷電纜進了監獄,“我給他說了,他不聽,我叫他回去上班,他不聽你的,被人家利用了,腦瓜不夠用。”
“輕鬆飯”也有別的形式,曲姐告訴我,她最近吃了一次虧,帶人去工地上收拾垃圾,一個工人用鐵片把自己手扎出了一個洞,她認為他是故意的,“我帶他去看醫生,他說不用去,他回去拿醫保來報銷要便宜一點,只讓我適當補充他一點生活費、誤工費等等,這時候我就知道他是一個很專業的人。”討價還價之後,曲姐賠了600塊。她認識的另一箇中介遇到過更為嚴重的情況,工人用鋼筋紮了自己的大腿,堅持不去醫院,只要求賠錢,最後中介賠了一萬塊。
黃飛不想吃這些冒險的“輕鬆飯”,他希望能以一種更安全、更具可持續性、在道德上也更為高尚的方式維持住眼前的生活,“他們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但是這個路你要天天都要走下去的。”他覺得這個時代很好,不會輕易餓死人了。
沒活的時候,他就用短影片打發時間,即使手機停了機,他仍然還有一張流量卡。他愛看那種唱歌跳舞的影片,最喜歡的歌手是安東陽,擅長唱土味情歌。他還愛看《千王之王》,最喜歡賭神在絕境裡逆風翻盤大展神威的時刻。他還收藏了一些雞湯文案,分享了一條給我,“過去的都已經結束了,未來別再走錯路了,你要自律上進,努力賺錢,你還要擦亮眼睛,保持清醒,喜歡的都擁有,失去的都釋懷,願我們在無法預知的未來裡,好運不請自來。”
他“自律上進”地維持著現狀,沒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機,他也不想改變現狀,我問他為何不試著找一份更穩定的工作,比如送外賣,他說自己不會騎電動車,年紀也大了,路也難認,還沒有這樣自在。他給我分享了幾個自己喜愛的短影片,一群漂亮的女孩在跟著節奏唱《都是愛情惹的禍》,看著看著,他不再和我聊天,全情投入到裡面去了。
老闆,你像個猴一樣
在絕大多數時間,零工市場的氣氛是疲憊而麻木的。重體力的勞作、無休止的尋覓以及尋覓不得的失望和倦怠塑造了人們的表情,很難在他們臉上見到激烈興奮的情緒,直到我發現了輝哥。
早上六點半,在遠離馬路的角落,42歲的輝哥帶著黃色安全帽,穿著一件後背寫著“農民工”的熒光背心,以熙攘湧動的日結工人群為背景,用一種極其誇張的肢體動作在做直播。他在鏡頭前動作很大地走動、蹦跳,說話時語速很快,聲音很大,“哥哥姐姐們看一下我這個勵志的農民工!兄弟沒錢回家了,沒有錢回家,還在這裡苦苦的堅守!我不知道我要堅持到哪一天才能(回)去!”有人打賞了一個20塊錢的黃桃罐頭,他激動地蹦了半米高,撲到鏡頭前,聲音猛地拔高了幾度,“我滴媽呀!!感謝明哥!!感謝明哥的黃桃罐頭!!這個罐頭太甜了!!”
直播中的輝哥
他直播時間不長,才一個月,但在短影片網站上已經擁有1.2萬個粉絲。我看到他時,他正在努力把即時觀看人數從130拉到150,“大家把150扣在公屏上!!我就不信了,邪了這個門了,難道抖X就是在糊弄我嗎?!”他的觀看在此後不斷增長,最後突破了300,他蹦得很高,聲嘶力竭地吼:“我就承認我就是個土老冒兒!土農民工把直播間幹起來了!你們看到沒有,就這麼簡單!!你看一下我是怎麼樣來把流量口撕開了!!!我要火了,大家來看,我火了,一個新人新小白把直播間帶上去了!”吼到最後他看上去已經癲狂,不停地重複喊著,“火了!!火了!!火了!!”
有好奇的農民工從他旁邊經過,伸著脖子看,輝哥會拉著對方進行一段“無實物表演”,“大哥,你老在那罵我幹什麼?我沒瘋沒傻,你罵我幹啥?我剛才賺了20塊錢,真金白銀!不是開玩笑的。”   
他聲音太大,招來旁邊保安的呵斥和白眼,“你小點兒聲!”他當做沒聽見,保安最後悻悻地走開了。   
我在旁邊看了輝哥三天直播,決定找他聊一聊。他告訴我,他的同事已經注意到我,同事提醒他:“這個人(指我)應該是來做調研的,你別把秘密都洩露給他。”但輝哥很爽朗地告訴我,“我沒有秘密,我就是一個激情滿滿實實在在的人。”
等他直播完,我們一起去旁邊的飯店吃早飯。他點了一碗牛肉粉,老闆娘上菜的時候認出了他,他有點藏不住的得意,告訴我,“我現在多少也是個公眾人物了,知道吧?在直播這條路上,我是新興起來的一顆新星,短短的一個多月能夠快速地起來,他們都認為是不可思議的、不可能的事情。”
離開鏡頭的輝哥是那種看上去冷靜而精明的人,和鏡頭前的瘋癲形成了明顯的反差。他一邊嗦粉一邊看直播賬號的後臺,我問他今天賺了多少錢,他看了看,說直播了一個半小時,有1.1萬的聲浪,賺了1100塊。我對這個數額表示震驚,他卻笑得淡然,他說,在直播之前,他精心挑選過地點,考察了貴陽所有的零工市場,眼前的這個最大,“最大”的含義包括兩層,一個是人最多,另一個是流量最大。
正在直播的律師
 的確,當一種失敗變得龐大,數目可觀,就有了被觀看和利用的價值。除了輝哥,還有很多人在這裡直播,我和輝哥穿過市場時,遇到一位穿著一身豔紅色西裝、深紅色皮鞋的男主播,姿態妖嬈。還有一位年輕的女律師也在這裡開發案源,她的直播裝備更為專業,手機背後放著一個圓圈狀的補光燈,她用貴陽話跟一個農民工大叔聊天,大叔斷斷續續地講述說XX欠了自己工錢,她說可以幫對方寫起訴狀。
和輝哥交談前,我以為這是一個貧窮的農民工靠直播維生的故事,但是輝哥接下來說的話大大超越了我貧瘠的想象。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並不貧窮,非但不窮,反而十分富有,而且這種富有和直播賺來的財富毫無關係。
在天眼查上,42歲的輝哥是一家註冊資本1676萬人民幣(實繳)企業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他個人持股62.89%。他告訴我,自己出生於貴州銅仁的一個村子,他是那種特別用功讀書的人,考上了武漢的一所重點大學,專業是土木工程。畢業後先做了幾年房地產專案經理,他不滿足於現狀,覺得自己可以幹更大的事業、賺更多的錢,就出來成立公司單幹。輝哥趕上了中國房地產的金色時代,最開始承包一些室內裝飾裝修,慢慢從一個包工頭做大做強,後來能承接一些政府的扶貧和搬遷專案,他告訴我,巔峰時公司每年能承包三四十億的工程。
儘管那個時代在這兩年褪去了色彩,也很難想象輝哥這樣一個人,每天早上五點起床,開著寶馬,穿過大半個貴陽,把車停在零工市場一公里外的停車場裡,然後走路來到這裡,穿上熒光背心開始扮演一個農民工。在鏡頭前手舞足蹈,為一個20塊錢的黃桃罐頭(平臺要分走一半,他只能得到10塊錢)展現出一種無法遏制的喜悅,最大的一筆打賞是一輛120元的跑車(他自己可以獲得60塊)。對於這項事業,他展現出非同一般的重視,日日不輟,我在市場待的一週多時間裡,每天都能看到他,“不能停播斷播,要和上班一樣,不然流量會掉。”一到兩個小時的直播結束後,他再開車去公司上班。
這既讓人感到荒誕,又讓人感到敬畏。我問輝哥是不是企業經營上遇到了一些困難,他搖頭說不是,當然專案萎縮是一定的,也有收不回來的大額工程款,但他的個人財富和生活品質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他告訴我,做直播是出於一種更大的野心,他想打造一個個人IP,在IP基礎上建一個工程行業的平臺,在他的宏大藍圖中,所有和工程相關的企業、工人、商家都可以在這個平臺上註冊、釋出資訊,並達成交易,“到時候幹工程所有的人他就都找我,你看沒有哪一個平臺可以把我們工程人的所有問題解決掉,找工作的、買材料的、算賬的、培訓的,沒有任何一家能夠整合這些資源。”
他研究過當下的網際網路大廠,認為大部分都是消費網際網路,沒有真正的產業網際網路,“沒有任何哪一個行業的市場規模比工程行業大……做起來之後我就比淘寶和京東都厲害。”
為了這個宏偉的目標,輝哥願意短暫地犧牲自己。他告訴我,公司的財務曾來看他直播,說:“老闆,你好歹是個老闆,像個猴一樣,你都不怕人笑的嗎?”他回答說:“我就想達成我的目標,我不偷不搶的是不是?我這個人反正是能屈能伸。”
我實在看不出他的目標和扮演農民工的關係,這中間欠缺了很多邏輯鏈條,他也沒有在直播中提過有關平臺的資訊。曾有觀眾對輝哥的“農民工”身份產生過質疑,理由是他的手上沒有幹活兒的老繭,他並不回答這種問題,他告訴我,“反正我祖祖輩輩都是農民,農民工本來就不太好界定,你說啥叫農民工?總結來說,農民工他是一個群體代表一個底層人,腳踏實地幹活的。”我問他,“你覺得你自己現在還是農民工嗎?”輝哥點點頭,“我認為肯定是農民工。”
零工市場上的其他人並不知道輝哥的另一重身份,老孔曾觀摩過輝哥的直播,他對此有些不屑,認為是在靠賣慘“博取同情。”對於市場上真正的農民工,輝哥有自己看的看法,“他們年紀大,文化程度不高,思想不開竅。”但是他堅信,如果將來自己的平臺做起來,這些“頭腦不開竅”的日結工們將能在他的平臺上找到工作。
我們聊完之後,輝哥開車把我送回了酒店,他很忙碌,還要趕著去另一處工地拍影片,他告訴我,拍影片、寫指令碼、剪影片他都是自己做,然後發到影片號上。我們分開前,他問我:“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覺得有沒有價值?”我說你很努力。他點點頭,“對,我覺得我比其他人都要努力,我們農村人習慣吃苦,吃苦在我們心裡根本不算啥。”
“喝完酒就不去想了”
不論輝哥的目標是真是假、能否實現,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這個市場上有很多人想要成為他,阿勇是其中之一。 
阿勇對自己的定位很獨特:“這個市場上長得最醜的”。這有些誇張了,他35歲,個子不高,臉頰略胖,眼睛細長,是那種放在人群中泯然眾人的長相。他和輝哥直播的時間差不多,站在輝哥側後方、緊挨著過街天橋的角落裡。他看上去有點拘束,聲音很輕,怯怯的,只有十來個人觀看他的直播,輝哥走過來指點他:“你要多說點點關注、點點贊。”有位新關注的網友,阿勇想念出對方的名字表達感謝,但有一個複雜的字不認識,他只好道歉:“你們別見怪,因為我文化不高,我小學二年級,你們不要笑話我。”
阿勇正在直播
對於日結工來說,直播的內容有且僅有兩類:一種是展現零工市場的艱辛,另外一種則是勸說粉絲開直播,阿勇說:“家人們,你們長得比我漂亮,只要會說話就有直播能力,我們要真的放下面子,臉皮要厚。”
這個話語聽上去很熟悉,我在這個市場上游蕩的時候,看到直播的人都會停下來聽一會兒,他們似乎共享著一套走投無路的生活哲學,有一位叫唐姐的中年女性諄諄教導觀眾,“現在找不到活路就找不到,我都沒找到活路。我還不是一樣的搞不到錢,沒關係,就丟下臉面做直播,放下面子才有票子,賺了票子才有面子。”還有一個男主播說:“開個直播不要怕笑,臉皮厚吃個厚,臉皮薄吃不著。”阿勇是那種有點內向的人,他羨慕輝哥那種癲狂的風格,他覺得想成功,就得發瘋。
但他發不了瘋,距離成功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他來零工市場上兩個月了,早上直播一個小時,白天找活幹,很少有人給他刷禮物,一天也就幾塊錢,“有點虧本”。他感到氣餒,儘管在直播間說,“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他的直播頻率大幅下降,已經好幾天沒有播。
還有一件讓阿勇分心、不能專注搞事業的事情是,女朋友已經好幾天沒回復他資訊了。她的女朋友是在這個市場“擺車”的,他倆冬天早上一起烤火的時候認識的,好了幾個月,最近因為一點瑣事吵了架。
阿勇心裡很以這個女朋友為榮,我們第一次聊天的時候,他很突兀地提到了她:“我老婆做設計的。”設計是指畫一些簡單的電路,能承包一些家電安裝的工作,他還說,女朋友有兩輛車。
我問阿勇為什麼不讓女朋友多給自己一些活兒,他說對方最多的活是裝空調,他幹不了,更重要的是,“我作為男人,我要靠我自己實力。”
女朋友有過一段婚姻,有一個女兒,不過阿勇不太確定女朋友是否和前夫離婚了,他們也沒有聊起過這個事情。他去女朋友家裡的時候,有時候會感到心驚膽戰,“怕她老公在家。”
在男女關係方面,這裡有自己的道德。黃飛也有一個女朋友,兩人交往五六年了,女朋友也在市場上打零工,她在農村老家有丈夫,丈夫也有自己的情人,大家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存在,但相安無事。“我們就是一盤散沙,她那邊有點亂,不過我也不想拆穿她。”女朋友十歲的女兒從老家來貴陽,黃飛還慷慨地盡了地主之宜,花一百多塊錢請小姑娘吃了燒烤。
至於未來,那是渺茫到無需去思考的事情,“我覺得都沒有什麼希望。”黃飛說。
只有四十多歲的李大哥保持著著一種古典主義的慎重,他每個月要寄一點錢給老家的女兒,女兒跟著他哥哥生活,剩下的,除了吃飯喝酒(還有賭博),幾乎存不下什麼錢,他喜歡市場上的一個女人,但不敢說,因為“在這個地方是養不了家的。”
阿勇煩惱時,會和賣酒的女人傾訴,因為兩人都姓張,他便喊她姑姑。姑姑勸他,女朋友人品是好的,“和市場上其他的人不一樣”。姑姑在20年前離了婚,她告訴我,因為老公“又賭又嫖”,她把兩個兒子留在了那個貴州織金的小村子裡,才得以擺脫這段婚姻。後來她去浙江打了幾年工,又回了貴陽,在這個市場上待了八九年。最開始可以找一些打掃衛生、拌灰漿的活兒,幹了四五年落下了風溼,四肢總是痠疼,於是開始賣酒,順帶撿飲料瓶子,能賣一塊二一斤,她覺得,勉強夠生活了。她告訴我,有原來的同鄉人覺得她太苦了,兩個兒子都有了工作,在浙江做裝修,勸她不如回老家去,和丈夫複合,但她很決絕,“我這20年我不後悔,我就算去要飯,每年在這個地方要,我都不回家。”以後老了,擺不動攤了,那就“到哪步哪步算。”
阿勇無法像姑姑這樣堅定,他總是常常為眼前的生活感到痛苦。不回微信的女朋友,沒有起色的直播,堅硬如鐵的生活……他有時候會想起母親,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她在生完他之後就因病去世了,唯一的一張照片是身份證上拍下來的,那是一個年輕的穿青人女性(穿青人是一個主要分佈在貴州西北部,未被列入56個民族的少數族群),神情溫和,阿勇把這張照片發在短影片網站上,僅自己可見。
母親去世後,父親總是打他,他對回家感到恐懼,有時候不敢回家裡睡,就在村裡的野地湊合一晚。13歲的一天,父親再次打了他,他決心離家出走,走了整整兩天,150公里,走到了貴陽,在接下來的很多年裡,他再也沒有回過家。
有人帶他去深圳打工,因為沒有身份證,廠子不敢要他,他在深圳流浪了四五年,在垃圾箱裡翻找吃的,去飯店後門要剩飯,撿瓶子,睡在馬路上。他告訴我,一般人過這種生活,沒幾年精神就會出問題,但他遇到了一些善良的人,有一家做酸辣粉的館子,老闆娘會把剩飯剩菜和啤酒飲料瓶子留給他。還有一名義工救濟他,為他提供過伙食和短暫的住宿。
我們坐在一家奶茶店裡聊天,阿勇突然說,流浪的時候,他曾經想過自殺。不記得哪一天晚上,他躺在馬路邊上,想自己這樣活著到底是為什麼,“我就想了很多事,我沒有錢,想回家又沒臉,我爸不管我,回家了也沒有什麼用。”
義工正好在那個時候找他,兩人聊了一會兒天,阿勇最終沒有把自殺的念頭付諸實踐。義工後來給阿勇介紹了一份工作,在湖南湘潭的一家養老院做護工,他攢了一點錢,回到了貴陽。
現在他偶爾會回村裡,和父親的關係依然惡劣,父親覺得他沒出息,開直播很丟人,“不務正業”。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正業,生活看上去很難變好了,零工市場後面有一條小街,飯館散賣白酒,是那種酒精勾兌的劣酒,15塊錢一斤,他經常去喝,這家喝一杯,那家喝一杯,就喝醉了。
有一次倒在路上,手機也掉了,是姑姑幫他撿回來的,最嚴重的一次,喝到了胃出血,儘管如此,他還是戒不掉,“我們這種人,什麼都沒有,無依無靠的,喝完酒後就睡覺了,就不去想那些事了。”
零工市場有一個60多歲的保安,坐在崗亭裡值班,他告訴我,夏天的時候,這片空地上有很多躺得四仰八叉的醉鬼,他不理解這些已經崩塌的心靈,有點瞧不上他們,“這些人都是懶漢。”
“我不服輸的” 
在零工市場,人生和樓宇一樣,很難發生嶄新的變化。阿勇的那段感情在幾個月後還是無疾而終了。他在短影片網站上發了一條影片,“男人他媽的不要因為一個女人的離開而感到難過,走了的人和死了沒什麼區別,一個不愛你的女人,她走了就是走了。”  
離開貴陽前,我最後一次見到老孔,他的錢還是沒有要回來,不過他終於找到了活兒,在一棟即將開業的辦公樓裡。這座辦公樓離貴陽市中心大概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外立面掛著一整幅廣告:“時代啟夢,執掌繁華,擎領未來”,這當然和孔令強沒有什麼關係,他只是這裡倒垃圾的,他繫著圍裙,拿著掃帚和簸箕,臉上和身上都沾滿灰塵,他手腳不太利索,和他一同幹活的女人給了他幾個白眼,但他還是笑眯眯的,不太發愁的樣子。
打掃衛生的老孔
他覺得,眼前的生活大概很難改變了,“你沒有辦法,你手裡無刀,你殺不了人,包包裡面沒有錢,你什麼事情都辦不了。”對此的應對只能是,“凡事想開點,大家出來都只是混口飯吃。”但他還有一個願望,希望攢一點錢,再去趟山東曲阜,拜一拜孔廟。
對於這些人來說,前途已經塵埃落定,更年輕的一代還在加入進來。我在市場上遇到一個穿外賣服的小夥兒,20歲,剛剛買完黃色安全帽和棉布手套。他在這個市場上剛剛待了一個月,之前在浙江的模具廠上班,因為長白班太累了,父母就把他叫回了貴陽。父母一直在零工市場上幹活兒,三個人在一起還能相互照應。我問他準備在這裡待多久,他說,他也不知道,“沒想那麼遠的事情。”
黃飛的戀情走向了終結,6月中旬,他給我打來電話,說女朋友在市場上找了別的物件。他有點苦悶,活兒找的也不順利,“找活兒的人很多”,他前兩天不得不接受一天100塊的工錢,這兩天貴州下雨,他沒了活兒。
築地廣場上跳舞的人
電話那頭,和他在一起的朋友說了一句,“慢慢會好的。”不知道為什麼,兩個人都笑了,彷彿說了一個笑話。黃飛告訴我,“我不放棄,還要找,不找就認輸了,我不服輸的。”我問找什麼,他說,“工作和女朋友都要找。”不幹活的時候,他會出去散散心。他喜歡去貴陽市中心的築城廣場,築城是貴陽的別稱,這個廣場擺著一隻名叫“六吉祥”的巨大神獸,他會買個烤串,站著看神獸旁邊跳那些廣場舞和唱山歌的人。神獸旁邊的碑文寫著,“這隻神獸寓意著四方和諧,表達了人們對天和雨順、國泰民安、社會祥和的熱切盼望和良好祝願。”

(來源:騰訊新聞)

◦ 黃飛、輝哥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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