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歲河南阿姨:寧願睡墓地,也要騎車去歐洲看看

大家好,我是田靜。
一位中年女性的生活價值來自哪裡?
許多人的答案千篇一律:恩愛的家庭、有成就的子女、安逸的退休生活……
但對李冬菊來說,答案有些不一樣。
她在50歲時,過上了一種年輕人都豔羨的生活:
騎上一輛腳踏車,環遊廣闊世界。
誰說中年女性不能尋找新的人生秩序?今天,我們就跟隨李冬菊一起上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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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鈴鐺
內容編輯:何曉山

五十歲女人的公路故事

李冬菊沒想過自己會騎著山地車去到那麼多地方。最開始,她甚至沒想過自己還能進行“騎行”這項運動,畢竟,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可看到大街上身著全套裝備,飛馳而過的騎行隊,她還是豔羨不已。那是種很樸素的感情,“就只是覺得好帥、好神氣”。
實現這種渴望的第一步,是買了個騎行頭盔——裝備中最便宜的一項,自己在家戴著過過癮。鄰居家的大姐見了覺得好笑,哪有人在院裡澆花還戴頭盔呢?
最後是兒子看不過去,給她買了輛車。吉安特摺疊山地車,一千一百元,也是較為低廉的一檔。那是2014年,李冬菊52歲,她的人生以收到這份禮物為分界點,往後全是冒險和奇遇。
啟程經歷了不少坎坷。她先是騎著車在市裡亂逛,從西邊騎到東邊,想借此結識些騎友,希望能帶帶她。
終於有一天路上的人同她攀談起來,說自己所在的騎行隊正準備騎去青島。機會來了,李冬菊找到隊長,卻被嚴厲地回絕,“什麼人都想加入就加入嗎?”
她其實理解隊長的考慮。自己沒有經驗,也從沒跟著騎行隊訓練過,年紀還大,被拒絕不是什麼太意外的事。
又過了一段時間,她試圖加入另一支往成都去的隊伍,這次被拒絕的原因是,裝備不行。隊裡其他人的車少說也得四五千元,李冬菊一千多的車“騎長途根本不行”。
好不容易積攢起的勇氣好像到這兒就消耗殆盡了。
她不再線上下尋找,轉向了網際網路,“因為你心裡喜歡這,你又不敢說,說了還老被拒絕。”她加入了一些騎友組建的QQ群,不多時,和一男一女兩位網友約好騎行東南亞。
出發的那天是2014年11月8號,李冬菊坐火車到南寧同他們匯合,然後一起坐到越南河內。
在此之前,她連鄭州都沒離開過。除了提前在淘寶上花一千多元辦好四國簽證,毫無準備,連越南盾都是同車廂的中國同胞見狀幫忙換的。
開往南寧的火車,這是李冬菊第一次離開家鄉鄭州
雖然稀裡糊塗地,但好歹是邁出了第一步。只是沒想到,她又在半路被拋下了。三人在衣食住行的花費上,各自有不同的標準,加上她年紀大,騎得慢,分歧一天比一天多。
同行了一個星期後,在一個即將入住旅店的晚上,同行的人指著門口對她說,“你滾吧”。
滾去哪呢?握在手裡是部僅有通話功能的老年手機,連網都上不了。
情急之下,李冬菊拿著五萬越南盾,向旅店老闆連比帶畫,請求他幫忙打給同在越南的一位名叫旅行者的網友。網友趕來把她安頓好,幾天後聯絡人將她送回了國內。
第一次嘗試就這樣以失敗告終。四國裡只到了越南,景點也沒去幾個,從出發到灰溜溜地離開,不過十天。但李冬菊還是覺得上路的滋味好極了,“像毒品一樣,嘗過一次就不想停下來”。
於是她又出發了。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她換上智慧手機,學習怎麼移動上網;把自己釘在電腦前,一天十幾個小時地閱讀別人總結的經驗和攻略,筆記寫了幾本子。
找不到靠譜的隊友,就獨自出行,也不再好高騖遠,從國內的城市開始。
兒子怕她孤單,送給她一隻小狗,棕色的捲毛泰迪,兒媳婦起名叫犀利。她把犀利抱進車筐裡,一人一車一狗,先是去了三亞,後又從西藏騎去青海,一路騎到新疆。
2015年一整年,李冬菊騎行了中國大大小小二十多座城市,到了2016年,出國的心再次蠢蠢欲動,她在斯里蘭卡和俄羅斯各呆了一個月,接著又一次向東南亞進發了。
在國內最遠的一次,李冬菊帶著犀利從鄭州騎到了北極村
旅途的終點是歐洲和大洋洲。2019年上半年,李冬菊花兩個多月遊覽了歐洲六國,年中回到家,又立刻開始籌劃澳大利亞和紐西蘭的旅行。直到年底新冠疫情爆發,這才宣告結束。
騎行的過程,其實沒有太多浪漫化的想象。
她需要規劃好一天騎行的距離,機械性地反覆踩動腳踏車腳蹬,騎到目的地了才能休息。
歐洲的住宿費高昂,為了節省花銷多去幾個地方,她便自己搭帳篷過夜,正規露營地要交不少錢,她甚至去墓地睡了幾晚。
危險也總在發生。她在柬埔寨住進一家窗戶被剪開一道長方形口子,房間裡又有好幾處攝像頭的旅舍,心裡覺得不對勁,給大使館打了電話,才知道這是黑店,連夜冒著雷雨逃了出去。
離險境更近的一次,是在澳洲的某晚,她找不到合適的露營地,無奈睡在一間小學校園裡——那是她自以為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通常情況下,她都會把帳篷搭在開闊的地方,但就那一晚,興許是太累了,她把腳踏車往牆根一靠,拿出睡袋就在小樹林裡睡下。
迷迷糊糊中她被燈光和人聲喚醒,睜開眼才發現不遠處有一群小偷正在作案,李冬菊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也覺得後怕,還好是睡在了隱蔽的小樹林裡。
復活節時,李冬菊收到兩顆當地人送來的復活節蛋
說起這些故事,她語速飛快,話又多又密,一股腦兒地傾瀉出來,彷彿在心裡排演了幾百遍。李冬菊珍視它們,那幾乎是她人生中最自由的時刻。

下崗、離婚、抑鬱
而李冬菊人生的前一半,和大多數出生在這個年代的女性沒什麼兩樣。
她生於新中國成立初期,1976年高中一畢業就上山下鄉,被分配去農場,因為身體不好,在炊事班幹了四年。從農場回到城市後,趕上工廠招工,又立刻到紡織廠做起了編麻袋的女工。
她愛鑽研,織麻袋的麻條有粗有細,她每天都提早一個多小時上班,仔仔細細地挑揀開;手也快,廠裡其他人三四個人才能打一臺車,而她自己就能打一臺,產量時常是別人的兩倍。
那時她評過廠裡的模範標兵,工資每月能有一百多元,同期的丈夫也不過只拿二十多元。
後來兒子出生了,丈夫又開始頻繁出差,家裡誰來料理成了問題。紡織廠三班倒,工作強度高,為了照顧家庭,她換了份清閒的差事,調到汽車製造廠,當了一名倉庫保管員。
年輕時的李冬菊
時間邁向新世紀,勞動制度改革,鐵飯碗被打破了。隨之而來的是下崗潮,李冬菊也沒成為其中的例外。44歲那年,她正式從企業內退,失去了工作。
與此同時,丈夫的事業卻蒸蒸日上,升職為中層領導。在她下崗的第四年,丈夫外遇,出軌物件是隔壁辦公室的年輕女員工。直到出軌物件給李冬菊打來電話,她才知道這碼事。
丈夫提出要離婚,房子歸李冬菊,自己把錢帶走。她氣急,說人都沒了,要什麼錢和房子,丈夫順勢問她,那你敢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嗎。
那會兒李冬菊是真的不相信他們會離婚,“因為那個女的她自己也有家庭,我想我們也不至於走到離婚”,於是說著“為什麼不敢”就簽下字,按照協議上寫的,自己什麼也不要。
結果丈夫轉頭也簽了字,她真的落了個一無所有的結局。儘管受到了許多傷害,李冬菊還是不願意說前夫的不是,甚至回憶起他的好來:人長得帥,體貼又細心,“像白馬王子一樣”。
他們在下鄉的農場相識,她仍記得初見時的場景,他保管物資,而自己作為炊事班的成員,常常去他那兒領面,他低頭時,眼睫毛又長又卷。
離婚後的三四年,李冬菊始終無法接受這件事,覺得天都塌了。
在她原有的觀念裡,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算兩人的感情出現了問題,那也是可以解決的,可離婚又是怎麼回事?自己又怎麼像忽然傻了一樣,錢和房子全不要了呢?
她很難描述那種感受,覺得憤怒,又覺得傷心和茫然。
那段時間,她每天只能睡著兩三個小時,吃安眠藥也沒用,常常半夜把兒子喊起來陪自己說話;白天見著個人,話說不過兩句,就又開始訴說自己的不幸,“像祥林嫂一樣”,時間一長,身邊人都躲著她。
兒子見她“眼睛都直了”,把她帶去醫院精神科,確診了抑鬱症。
醫生給她開了一大包藥,靠著這些藥,李冬菊起碼能吃能睡了,又靠著玩電腦遊戲麻痺自己。
她把注意力全轉移到虛擬農場裡的花草動物上,倒不是真的有多好玩,只是一停下來,過往的種種煩心事就又會湧上來,折磨得她坐立難安。
藥的副作用大,對心臟不好,吃了一段時間,李冬菊走在路上就感到一陣心悸,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把牙都磕鬆了。經過這回,她擅自停了藥。
沒停幾天,眼又直了,兒子趕緊送她回去複診,醫生說她的情況很嚴重,得終身服藥。
但最後她還是把藥給停了,那是開始騎行一年多以後了。開始騎行後,她就逐漸減少藥的劑量,直到16年出國,她連藥也忘記帶,卻沒再發作過,李冬菊想,是“這個廣大的世界安慰了她”。
如今的李冬菊
從下鄉到下崗,再到離婚,李冬菊半輩子隨時代浪潮浮沉,被推著往前走,從沒有自主選擇這回事。那些年發生了什麼,很多她已經想不起來,也不願細想。
從她52歲第一次騎著摺疊車上路開始,她才第一次做了一個遵從內心的決定:她要出發。

在行動中確立主體性

在李冬菊結束旅途的半年多後,又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從鄭州出發了。後來我們都知道了,那是網名叫“50歲阿姨自駕遊”的蘇敏。
李冬菊不想與之相提並論,她不痛恨家庭生活,沒那麼堅決,也不存在什麼覺醒的時刻。她們的故事是不一樣的。
李冬菊覺得離婚前的生活很幸福。丈夫是中層領導,所以即便自己下崗了,也從沒操心過錢。兒子懂事,生活裡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能聽兒子的安排。
依賴著丈夫和兒子,她形容過去的自己“無憂無慮”。
管理庫房的工作也很清閒,她只需要按時上班,稍微打掃一下,剩下大把大把的時間都是空閒的。上班時就坐在庫房裡讀書,幾乎不和人打交道。下班後的生活,有丈夫和兒子就夠了。
就連騎行,最初她也有恐懼。
失敗的東南亞之旅並不是她第一次騎車,早在兒子上小學時,他們一家三口騎著家用的普通腳踏車,從鄭州市區騎到接近開封,七十里地,騎了一天。
那次體驗並不美好,丈夫兒子體力比她好上太多,她剛追上,他們就又出發了。她只能一刻不停地趕路,沿途的風景也無暇看。等回到家,連著好幾天腰、腿、手腕,哪哪都疼。
她那時覺得騎車可真遭罪,又累又苦,連照片也沒拍一張。直到2015年她騎行青海湖,在她“哐哐”趕路趕得幾近崩潰的時候,看見路邊的草地上躺了好幾個人,心裡一動,乾脆也去躺下休息。
一聊天才知道,他們都是來徒步的。李冬菊第一次知道還有徒步這樣的旅行方式,純靠走嗎?那得多慢呀。可徒步者並不在乎速度的快慢,“如果純粹為了趕路,為什麼不坐車呢?”
李冬菊被問倒了。她恍然反應過來,自己是獨行的人,快或者慢、什麼時候停下拍照,可以全憑心意,她已經不再需要追趕誰了。從這天開始,她才真正享受到騎行的樂趣,“風景在路上”。
在青海湖遇到不少徒步的人
上路就得花錢。過去她對錢沒概念,從沒有攢錢的意識。從東南亞回國後,她本想立刻騎往西藏,去銀行取錢,一看存摺,才170元。
她不願再花兒子的錢,正巧看見騎友群裡有家麗江的美容店正在招工,她乾脆去了麗江,開始打工生活。
過程中受過不少委屈,同組的年輕人把活都推給她幹,她躲到閣樓間大哭一場,心想自己這把年紀,為什麼不在家享福享樂,要在這自找苦吃。
可哭完她又轉念想,打工不是為了打工而打工,是為了攢錢旅行。“我有種很舒服的感覺”,又開開心心地拖地去了。
在那兒做了三個多月清潔工作,每月工資一千八,都被她攢了下來。
不僅實現了“經濟獨立”,臨近過年,她還邀請兒子一家到麗江玩,機票錢也是自己搶著付的,“媽媽現在也有點錢了”。孫子還在牙牙學語的階段,見面就喊“奶奶,灰機”,李冬菊笑得合不攏嘴。
退休金每月三千多,實在不夠就去打幾個月零工,靠著這些積攢,她再沒花過別人一分錢。
至於窮遊的辦法,多琢磨總是有的。在歐洲的時候,她總跟著本地老太太物色最便宜的超市,趕在超市關門前一秒,用最低的價格買臨期食物,半隻燒雞隻要5歐元,她能吃兩頓。
在麗江打工時,上班路上經常看見雪山,她每天都會拍一張
她也感受到,自己真正成為一個獨立的人而被尊重。
騎行澳洲時她的車在託運過程中摔壞,修車修的她滿身油汙。進了一家中國人開的超市買水,收銀員收錢都是用夾子從她手中夾起。
她也覺得自己邋遢,難堪得不行。走出門卻遇到一位開車經過的女士,同她打招呼,主動下車擁抱她,“你覺得自己髒,但人家反倒覺得你是有故事的人。
她還當了一回救火的英雄。騎過布里斯班時,她在服務區的一條小路上聞見煙味,下車往前走了一百米,看見有黑煙升起。
那段時間澳大利亞山火頻發,她擔心是火災,趕忙往回騎喊人幫忙。路上遇到本地人,李冬菊邊比劃邊用谷歌翻譯,把他們帶去一看,確實是著火,打電話叫來了警察。
那幾位本地人把事件和李冬菊的照片發在臉書上,全城的人都認識她了。
騎到哪兒,都有人衝她喊“hello!”給她加油。中途她的手機充電線接觸不良,有對白人夫婦開車去到她騎行必經的路口,等了半天就為了給她一根充電線。
她無法準確地說出經歷這一切的心情,只是覺得“好開心,好自豪啊。”
回想上路的動機,其實非常簡單,那只是一個小小的衝動。但改變會在行動中發生,在路上的經歷就這樣錘鍊她的臂膀,拓展她的野心。
如今她已經64歲了。年齡、金錢,依舊沒法阻攔她。
等疫情逐漸穩定,她計劃開啟自己的環華騎行之旅,為了再一次看到更藍的海水、更綠的草原,和更廣闊的世界。
斯里蘭卡的海水
今年,她開始在戶外論壇上寫遊記。她在中原地區長大、生活,50多年人生裡很少見到大海,當斯里蘭卡那一片碧藍出現在她眼前時,她這樣描述內心的震盪:
“我第一次看到像墨水一樣深藍深藍的大海,那墨水般的海面,不誇張地講,就像絲綢一樣柔和,微蕩著漣漪。一望無際的大海,只聽到我們的船行駛的聲音,除此以外一片靜謐。”

——

田靜後記
這個故事令人感動,因為李冬菊昭示了一種十分堅韌的力量:
年過半百,獨自一人,也仍有建立起新生活的可能。
下崗、離婚、抑鬱 ,這些都沒有摧毀李冬菊的信念。她被迫重尋生活意義,但卻因此活得更加精彩。
挫折未必是一件壞事,對李冬菊來說是,對我們來說也是。
當她騎上自己的腳踏車時,她也收穫了主體性,感到自己成為獨立的“人”。

我們也一樣可以。

一位女性,什麼時候上路都不晚。

本文轉載自【看客inS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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