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的前言很短,為什麼?因為來不及寫,我把時間花在調整這篇稿件直至最後一刻。
我認為這是一個有價值的,與你我每個人都相關的故事。
她來自律師常問心,她的客戶群體裡,有一類很特殊——銀行。這些年大家可能感覺到工作不好找了,房價不穩定了,但往往資訊的來源都是網上不可考證的傳說。
而常問心跟著銀行打官司,也算是看到了社會經濟晴雨表的一角:她要幫銀行起訴欠款人,於是間接的瞭解到了什麼行業不好做,沒有錢的普通人又在靠什麼過生活。
這些人裡讓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兩位失去房產的老人。
她說,希望這個故事,能夠成為“有用”的故事,我們看到深淵,是為了明白險境在哪,從而警醒自己不要真的踏入其中。

2022年5月,平平無奇的下午,手機鈴聲也突然響起來,是法院固定電話號碼。
一個年輕又洪亮的聲音響起,問我是不是負責幫銀行代理欠款案件的律師。
這法院電話來得太及時了!
本來以為只是借款用來短暫週轉的,一切變成了泡影。我和小助理是幫銀行打官司的,幾乎一天要給法院打四次電話,跟上下班打卡似的,沒事兒想起來也打一下,即使這樣也未必能打通——欠銀行錢的人太多了,法官都忙爆了。
他們忙著上門收走欠款人的車房,平時很難有空待在辦公室裡。
經濟就是這樣,時代的冷雨打在一群人身上,其他人不可能事不關己,至少也得溼了衣裳。
我就是那個溼了衣裳的人,銀行不斷聯絡律所,要我加快速度推動案件。我連忙向“李法官”問好。
電話那頭的男人停頓了一下,“你說的李法官不負責這批案件了,現在由我接手,我今天剛拿到案卷資料,我姓王,不管你們之前對接到哪一步,咱們得重新過一遍。”
我心想,案子停頓了這麼久,居然是換法官了。
他接著又說:“這一批欠款人裡,有一個房子被抵押的人,情況比較特殊。大家最好見面一起談談。”
這種談話可不妙。一般法官這麼講,就是奔著讓我們和欠款人和解去的。
我還沒來得及思考,但我的小助理手機螢幕上,全是銀行那邊給我們律所的資訊:加快進度,加快進度!

小助理這時候來找我,剛好聽到這批欠款案換了法官還要見面會談,也是一臉的問號。
但我還是和法官約好了兩週後去談話,緊跟著就是帶小助理再理一遍案件材料,畢竟材料交上去都半年了。
法官和律師的關係很微妙。法官是一箇中立的審判者,但只要是人,就會有自己的主觀的想法,他會在看材料或者對律師提問以後,產生自己的第一印象。我們律師要做的就是針對僱主想達成的訴求,向法官展現對自己有利的事實和真相。
法官對於律師的態度取決於律師做了多少準備,信任的建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律師提交的書面材料或者說的話,都會很認真地追究到底,確保沒問題。
我和助理都有必要熟悉材料,確保在他面前對案件爛熟於心、有問有答。我絕不能帶著期末沒複習好的忐忑心情,接受他質疑的目光,更不能讓我的小助理一起來受罪。
材料顯示,王法官要見面談談的案件,是這次銀行申請欠款執行的八個案件之一。
被申請人是錢文、錢麗夫妻。
他倆十年前向銀行借錢,從沒按照合約足額還過錢,後來到了2015年,更是4年沒還款,直到2019年又開始還了,但仍然不足額。銀行讓步了,減免過部分金額,雙方甚至庭外調解了一次,確認可以慢慢還。
當時銀行會同意庭外調解,也是因為那兩年還不起錢的人沒那麼多,大家都以為時代冷雨只是一陣陣的,沒想過會陣雨轉雷暴,久不見晴。果然庭外調解以後,錢文的錢還是沒還,問就是沒有。
最後銀行也等不起了,想把錢文用來抵押的這套房產收回來。
但是王法官在電話裡說過,那套被抵押的房子很貴,遠超過錢文對銀行的欠款。意思是房子就這麼賣了可惜了。他要我先到法院瞭解一下情況,如果對方能夠還款的話,還是建議我們這邊考慮一下和解。
王法官的言下之意,那就說明雙方都要到場。
他的態度明顯也出現了為欠款人考慮的偏向。能不能改變他的想法,就要看我和小助理的準備工作充分不充分了。
談話當天,我們早早就到了法院大廳。法官讓我到談話室的時候,我發現欠款的被執行人,早就從大廳另一邊繞到了談話室,正在絮絮叨叨地找法官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被執行人本人錢文。
在這之前,他只是銀行欠繳名單裡的一格,但是今天,他變成了一個具體的人的形象。他不高也不矮,穿著半舊的條紋polo衫,過長的褲邊都堆在鞋跟,頭髮因為出汗已經打綹,油亮油亮的。不知道是不是天氣悶熱,整個人都像缺水的植物蔫蔫的。
看到我們進去,他突然提高音量,對王法官說了一句,“我不是不要還錢,這麼辦我哪能忍心啊?”
好麼,表演型人格?我看到小助理的眼睛冒出來好多問號。

王法官等我們坐下交完授權資料,馬上就開始主持談話,多一分鐘都不浪費。
我喜歡這種法官,最討厭那種把時間花在廢話上的,豆腐三碗三碗豆腐。
因為不是正式開庭,書記員不在,王法官自己開的電腦,我看了一眼旁邊的桌面,我們之前提交過的資料有明顯的翻閱痕跡,一些人名上還有圈畫的痕跡和筆記。
錢文還想開口說話,被法官制止:“今天先做談話,如果雙方能夠達成一致,那我們就做正式的談話記錄……銀行的代理律師都到了,你們剛進來的時候錢文正在說他有還錢的意向,看看還款計劃。”
法官開門見山幾句話就把今天的談話定了性——
不是瞭解案件更多情況,而是協商還款計劃。法官已經有了基本的傾向,現在只是在主導我們往這個方向走。
錢文繞開我們提前和法官見面,估計就是向法官展示自己的還款誠意,明顯還夾雜了情感攻勢。他用來抵押的那套房產,價值300萬鉅款,但產權人卻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兩位姓錢的老人。估計是他父母吧。
錢文應該是抓住了爸媽會無家可歸這一點,讓法官的內心傾向於幫他和解,而不是讓他賣掉房子還錢。
但是這個案子是絕對不可能和解,這是我來之前銀行負責案件的工作人員特別提醒的。
幸好小助理提前用銀行的資料梳理過一份表格。
我拿出來,翻到重點標記的那頁,向法官展示,錢文的借款本金疊加利息和罰息,雖然最終總和只有21萬,但是其中的罰息多,因為他從來沒有全額還款過,而且逾期的時間非常長,接近十年。
期間都是我們聯絡不到他,他卻沒有聯絡過銀行和我們律所說明情況。這種情況下銀行肯定不會和解的。
我說完之後,錢文不等法官說話,搶著說,我聯絡不到你們啊。
法官馬上看向我。
我回應問:“那不知道您聯絡的是誰?還是都聯絡了?銀行就在那,大門一開,你隨時可以去。”
“我是打電話的,沒有人接。”
“哦,那方便看一下您的通話記錄嗎?即使是沒有接通的電話,也是能看到撥出記錄的。另外我們兩個律師的私人手機和工作手機都帶來了,通話記錄同樣可以隨便查。”
錢文好像沒有想到,他小小的託詞,會被我一句句揭穿。他定定地看了我幾眼,就在小助理已經準備站起來擋住我的時候,突然轉向法官,用哀求的語氣說自己真的很困難,希望法官能夠給他更多的時間。
大概錢文已經感受到了法官的同情心,還在試圖從法官這邊努力。
王法官看他一眼,滿是無奈,嘆口氣,一邊翻表格一邊問我,這是從借款之後到現在所有的資料嗎?
這是小助理的成果,我示意小助理自己回答。談話室裡,她非常稚嫩可愛的聲音響起來:“對的,這是現在所有的資料,您現在看到的這一頁是中間空缺沒有還款的階段,所以是空白沒有資料的~”
聲音過於可愛,最後一個字還有拖音,和現在的氛圍格格不入,一時間談話室突然安靜了好幾分鐘。
王法官看著小助理說的那一頁,趕在錢文又要說話之前將其打斷,要求錢文直接講還款計劃。
王法官這話就像是破開了什麼神秘的結界。錢文站起來,聲音聽著不再可憐,突然就響亮了,侃侃而談自己的工廠復興計劃。如果把聲音消掉,他的神態很像我老闆週一工作會的畫餅演講,噢不,工作計劃。
法官忍不住打斷,讓他只講具體的還款計劃。
錢文坐回椅子上,停了一會兒,說自己努努力,吃點苦,分兩年還完。
好傢伙,這麼會做夢你怎麼不原地躺下開始睡覺呢?你不是上個星期借款,這個星期就被申請執行的,不要表演你的無辜和大義凜然了啊喂!
我忍住內心的咆哮,追問:“可以說得詳細一點嗎?”
錢文又站起來,對著我們和法官說,“這很簡單,分兩年,每月還個幾千,分24期很快就還完了。”
哪裡簡單了?你逾期這麼多年,你站起來你就不欠錢了啊?這種方案銀行怎麼可能會同意。
我深吸了一口氣正要發力,小助理突然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眼神飄過去一看,好傢伙,法官比我還生氣,把自己頭髮都撓亂了。啊,那我不氣了。
法官語氣滿是無奈:“你這個方案人家律師都沒辦法彙報”,他讓錢文先說一下抵押財產的情況。
聊起要賣掉還債的那套房子,錢文就像商場門口的充氣迎賓娃娃那樣,身子搖搖晃晃萎了下去,他低聲含糊不清地說,那是他丈人丈母孃的房子。
我們這時才注意到,他確實和自己媳婦一家一個姓。我們一直以為是他拿自己父母的房子做了抵押。
沒想到,錢文不霍霍自己父母,居然是拿老婆父母的房子抵押,真行啊。不是,老人這麼滿意這個女婿嗎?我和小助理的眼神都快定在錢文身上了,也看不出過人之處啊。

王法官明顯也驚了一下,追問錢文,為什麼拿老人的房產抵押,老人是不是知情同意的?
錢文不高談闊論了,非常快地說了一句就是為了週轉,之前生意上經常這麼週轉,沒想到會還不上。
我不理解,總不能是每次週轉都拿老人的房子抵押吧?這是什麼操作?
看法官和我們都沒說話,錢文馬上又說自己有大筆貨款還沒收,收回來就能還錢了,希望法官不要執行這個抵押房產。法官回他,同意不同意要看銀行這方的意見。
錢文轉向我,又開始說他的商業計劃。
我看了看錶,進來一小時了,還沒有涉及核心內容,我忍不了了,時間是律師的重要資產,心靈健康也是。
有必要還原一下當時的對話內容,希望大家下次遇到這種他人畫大餅的情況,能夠如法炮製去回擊。
我:“既然說到還款計劃了,那希望明確一下,每月還多少?”
錢文:“嗯,2000元吧。”
我抱著手臂防備地往椅背上靠。他馬上又改口,說“5000元吧,如果貨款回來也能一次性還清。”
我給他算了筆賬,如果是每月2000元,那麼就是計劃兩年還款不到五萬元。就算到了每月5000元,兩年也不過是還了12萬,遠遠不到欠銀行的21萬元。按照他這個計劃,根本不可能兩年內還完。
另外我補了一刀:“你剛才所說的貨款,有沒有相應的合同,貨款確認單,對方的註冊資訊能夠印證?”
錢文在辯解的過程裡越陷越深,說話不真誠的人,講的內容一定是漏洞百出。他只能說,那5000元也不能保證每月都還上,而且跟合作方都是口頭約定,沒有合同。
談話進入了死衚衕,我們不願意相信他會還錢,而他死死捂住抵押的房子。
他試圖喚起王法官的同理心:“這是我丈人丈母孃唯一的一套住房啊,就這麼拍賣了老人住哪裡呢?人老了就想住在老房子裡,你們這麼執行了我良心不安。我這一想到就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
法官明顯更在意這個問題,錢文說話的時候,他已經在來回翻看抵押房產上,兩位老人的資訊。錢文可能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才能一直利用法官的同情心。
我還是拿證據說話,錢文早期借錢的時候,工廠是有盈利的,但幾年裡一分錢都沒有還給銀行。他應該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不還錢,他岳父岳母這套房子就會被銀行執行。
“你說現在的自己睡不著覺,有錢不還的那幾年,你也是吃不下睡不著嗎?”
錢文被我幾句話問得破防了。
“不是,你怎麼回事?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嗎?兩個快80的老人了,你就忍心把他們趕出自己的房子?”
法官不耐煩地瞥了錢文一眼,又看看我,明顯是想幫我,我點頭示意自己來——
“我有沒有同情心不需要你評判。你有沒有人性?你知道那是老人的唯一住房,你還是把這套房子拿去抵押了,怎麼給老人說的?是不是給老人畫大餅?
我們律師代理客戶,法官依法辦案,怎麼就變成趕老人走了?你自己借錢不是被人逼吧?抵押是你帶老人去做的手續吧?這會你是一點責任沒有,全員惡人就你小白花?你道德綁架我沒有用。
還有,你借的錢但凡給老人花了三分之一,我都收回剛才的話。”
一口氣說完,我轉身告訴王法官,這次談話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了。
“剛才您也聽到了,結合我們補充的這些材料,銀行是不可能同意的,這個還款計劃沒有辦法彙報。”

王法官還在做最後的爭取,看得出來,他心疼的不是錢文,而是兩位即將無家可歸的老人。
他問錢文,能不能分兩期,每期一半,爭取半年還掉,那就可以不執行老人的房子,但是不履行的話有懲罰性違約金。說到這,錢文才說貨款什麼時候回來不確定。
法官把手裡的筆扔到桌上,“……今天就這樣,談下去沒有什麼意義了。你回去能籌款就籌款,我的意見是最好不要動老人的房子。你自己的債務,你得想辦法,不能光靠嘴說,好吧?”
第一次談話就這麼結束了。
王法官讓錢文先走,跟我們說,他準備走訪兩位老人。他還跟我們提出了一個請求——
如果錢文能提供其他財產或者直接還款,就不動老人的房產,希望我代理的銀行能稍微等等。
他說要去走訪,還請求我們慢一些,讓我印象很深。
我還在法院工作的時候,有一位要退休的老法官帶我開庭的時候說,年輕法官是不一樣的。
我問她,哪裡不一樣,是學校訓練得更多嗎?
她說,年輕法官心裡還有理想,還有一團火,他們每次多做的工作,和審判長的爭論都是司法的希望。
王法官就是這樣的人,依法辦案的大原則之下,他沒有推進法拍程式,而是盡最大努力斡旋。哪怕他為之努力的物件,是兩位素未謀面的老人。
我猜,他對自己工作的要求是有溫度的司法。

在我剛進入法院工作的時候,能明顯感受到年輕法官的熱血和朝氣,有那種要把自己負責的案子裡每一個細節敲實的勁頭。
現在去法院辦案,明顯感受到了巨大的案件量壓力之下,很多法官和法院工作人員都在勉力維持,大家都步履匆匆,很疲憊,感覺所有的精力都要耗盡了。
法院增長的案件量很能反射社會形勢,可以說開庭公示牌就是一個晴雨表,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暴增。
可是看著王法官這樣的人,我想,社會的大經濟是會有晴雨表。
但我們可以決定在這種環境下,是否成為一個有溫度的人,這是誰也管不了我們的,天王老子也不能。
我沒馬上明確回應王法官的請求。
我只是在回去的路上,跟小助理說,先安排別的工作,這個案子可能要等等。具體原因我沒說她也沒問。
我們分別是律師,助理和法官,雖然分工不同,但是我們可以共同構造一個希望,即使沒有人知道。
兩天後,王法官就給我打了電話,他已經到家裡走訪了兩位老人,只是拿到的結果有些出乎意料。

王法官說,老人同意自己的房子被拿走,哪怕是去走執行程式,沒了也沒關係。
這決定就像他們願意拿房子,給女婿錢文抵押借款一樣讓人費解。
王法官在走訪的過程裡,發現兩位老人的條件非常差,態度卻是通情達理。
“老人說這些年催收太多回了,銀行、小貸公司都有,一直在到處借錢補窟窿,錢文不可能還上款了,工廠關了,之前兩家拆遷安置的新區的十幾套房子全抵出去了。”
原來錢文、錢麗兩人是拆遷大戶,按照房子的市值,兩夫妻做生意是生生折騰掉幾千萬。
老人告訴王法官,自己就一個願望,趁著房子還值錢儘快拍賣掉,他們想在偏一點的地方買套房子養老。
王法官對我說:“我的想法是,你辛苦一下,我們配合好,把這個程式上的時間儘量縮短。趁著房價沒跌,給他們拍個好價錢,給他們多留點錢。”
王法官很容易獲得人的信任,老人告訴了法官很多錢文沒有說的細節。十幾句話就能概括錢文和這個家庭十年間的變化:錢文和妻子都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本來只是打工拿工資,趕上城市開發,兩邊都拿到了拆遷安置的房子,一個有6套一個有7套,都在現在新區的核心商業區周圍。
如果不折騰靠房租也能生活得很好。
當時,周圍的拆二代不是賭錢就是天天吃喝玩樂,錢文卻要開廠,老夫妻還覺得人上進,以後都是好日子。工廠前幾年確實很賺錢,兩個人什麼貴買什麼,日子紅紅火火的,
老人家也覺得女兒過上了好日子。
但是錢文這個人要面子,誰說兩句好話,稱兄道弟,他就把貨款打折抹點。租廠房不去偏一點的地方,要位置好,說吸引人才顯得他生意好有錢。
年年這麼幹,生意也不是一直好的。
大家都戴口罩那幾年,工人回不來,趕不上工期交貨,不但沒有貨款還違約了,沒多久廠子就關了。
兩邊家庭不停賣房子給小夫妻抵債,就跟鈍刀割肉一樣,總以為兒子女兒過去成功了,還有機會好起來。
錢文錢麗兩夫妻也是,不知道巔峰期對父母好不好,到了低點,卻是用老人的財產來兜底。
法官說完,我們倆一時都沒說話。法官接著說,老人同意法拍,就是希望拍賣完成之前還能住在原來的房子附近。人老了故土難離,而且老房子附近生活便利,也適合老人。
只是老人住附近,就要有房租,但他們已經沒錢了。這筆房租希望由銀行或律所墊付,到時從房款里扣。
王法官說,自己會盡快清理房子,走法拍程式,希望我們也儘快給老人租房,方便騰房,另外在此之前去老人家裡和老人聊聊,也瞭解老人的需求。
怕我不理解,他追了一句,主要是擔心老人想不開,你們去見一下聊聊,老人也更容易配合。
我們代表銀行的利益,不是必須非要去看望一下老人家。有的批次案件的話,主辦律師是不到場的,因為手續都做完了。但這一次王法官,是個非常勤快的執行者,凡事都給我解釋,想辦法顧全每一方利益。
當然,他最顧及的還是兩位即將無家可歸的老人。
他心中肯定是有一個理想世界的,他覺得這個社會應該是那個樣子,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
最可貴的是,他的善良建立在有能力解決問題的基礎上,絲毫沒有愚蠢的味道——比如錢文,自己還欠銀行錢,就給朋友欠自己的利息抹個零。
我非常珍惜這樣的法官,我會盡一切可能去配合他。
王法官給我的租房要求是,第一,老人年紀大了,最好選一樓或者二樓,我說那就一樓,摔了碰了誰都承擔不了這個責任;第二,把房子租在老房子附近,這樣生活環境接近,他們好適應;第三,租的房子面積和現在的要差不多。我說那就得是兩個臥室。
王法官想得很周到了,唯一的難點是,銀行墊付房租是不可能的。
我聯絡之後,果然銀行這樣尊貴的客戶,希望我們律所先墊付。
我去找老闆詳細彙報了一遍,老闆問我預期墊付多少,能不能拿回來這筆錢。
因為我同時還在辦建設工程類的案件,所以明顯感受到了市場的變化,接下來法拍房也不一定好賣。
我就給老闆報了半年的週期,每月在3000元,押一付三,預期21000元。
老闆說,墊這麼多?
我回答,老破小房子的法拍,肯定不會像學區的二手房那麼順利,租的時間會長一點。而且這個銀行是我們的長期客戶,後面還有十幾個批次案件,再加上這個案件的法官行動力很強,可能會快速結案。
於公於私,墊付這筆錢對律所來說,都是不虧的。
老闆看看我:“墊吧,但是收不回來我要找你。”我下意識回:“行,找就找。”
啊!我的嘴,怎麼管不住我的嘴!
我和小助理約了一個工作日下午兩點半,去老人家裡聊聊。
前一個案子結束得太早,我們倆早到了附近一個半小時。小助理說要不咱們早點上去。我說不行,一是我們約了這個時間就準點到,二是老人一般都有午休習慣,我們提前上去剛好卡在老人的休息時間。
好在老城區的翻新改造做得好,我倆在旁邊的公園和創意街區暴走了一個小時,準時到了老人家。

這一片房子密密麻麻,雖然院子和外牆都做過翻新,但是樓齡太老不說,住戶也都是老人。
我們爬到頂樓,敲門後阿姨很快就開了門,這是一套兩居室,客廳很小,連著餐廳,開門正對餐桌。桌上面放著藥瓶和銀行免費發的無紡布袋、一個看不出什麼顏色的杯子。
阿姨著急給我們倒水,讓我們先坐下。
我看到周圍最值錢的,就是一臺容聲的冰箱,上下開門,還是二十年前的款式,我小學時候姥姥家也有這麼一臺。整個房子沒有開窗通風,混雜著藥和剩菜的味道,還有隱隱約約下水道的氣味。
我在心理評估:老房子,沒有養護,頂樓,加上居住情況不太好。
這個狀態掛法拍估計不會很快成交,下一任房主肯定要全部翻新。
都坐好之後,阿姨就開門見山說,“律師小同志,法官已經給我們講過了,我們同意執行拍賣這個房子的,就是想在賣掉之前還住在附近。”叔叔貼著臥室門口的牆,站著不說話。
我問有沒有更具體的要求,比如樓層、租金,如果不能都滿足,那必須滿足的需求是什麼?
阿姨說:“越便宜越好。我們還打算拿剩下的錢買個小房子住,餘錢要生活要治病,能少花就少花。最好是2000左右的小房子,裝修不用太好,有傢俱、基本家電,能住就行。”
叔叔說:“最好就在附近,要近。”
剛剛在外面遊蕩的時候,我和小助理已經把附近中介逛了一圈,家電齊全的,最便宜也在3000元。
把這個情況跟叔叔阿姨說了之後,我問他們如果不能都滿足,最重要的需求是什麼?
阿姨說,便宜,住遠一點也行。
叔叔說,近,我每週都要透析,給我們定點優惠的醫院離這邊近。如果住得遠,每天來回兩趟我沒有力氣。
阿姨堅持要便宜,讓叔叔公交轉地鐵去醫院。
叔叔堅持要近,說話時始終靠著牆,透進室內的自然光照出他可能是因為生病,而有點浮腫的面容。
他們沒有爭吵也沒有劍拔弩張,但是各說各的,不看對方。我小時候看家庭倫理劇,編劇熱衷向觀眾呈現夫妻、親子、姻親之間的爭吵的局面,好像這就是最糟糕的家庭狀態。
長大後,我知道那不算什麼,人如果還有交流和牽扯,就能一起走下去,漠然地在一起是最可怕的。
我給老奶奶大概講了一下,為什麼會走到賣房子的這一步,也是希望能讓她理解我們這個工作。
我重啟了個話頭,問奶奶為什麼給女兒和女婿錢?
奶奶說不給不行,他們那邊有人追債,女婿就會過來說,爸媽我對不起你們,我也想給你們一個好的生活,但是現在市場不行,被人坑了騙了。次數多了,老兩口就不借了,但是這樣女兒就上門了。
奶奶低頭捻了埝洗得發舊的衣角,說現在女兒和女婿沒錢了,但生活水平下不來了,還租在很貴的小區。老兩口也說不動孩子們了,只想賣了房子,拿到夠後半生養老的錢就走。
我發現,老兩口明顯對拍賣款期待值很高,為了不讓他們到時候太失望,我只能提前潑涼水。
我說這種老房子,不帶學區的話拍賣的情況都一般,畢竟居住環境差。法拍的掛牌價肯定是低於市場成交價的,而且房價開始下跌了,市場預期下降,法拍也會受影響。
老人說法官也給他們說明過,但是我覺得他們對可能面臨什麼情況沒有概念。
回律所的路上,小助理問我,這個房子拍賣款還完欠款還能有200萬嗎?
我說,如果第一次流拍,沒人買的話,肯定是沒有200萬的。而且流拍過後,第二次拍賣還得降價。
接下來的幾天,除了開庭開會我們都在幫老人找房子。
我們也想盡量少花錢,這樣老人手裡能拿的錢就多一些。我們誰都沒有說過老人可憐,也沒有過任何同情心外露的表現,可是大家就是互相配合,想要讓老人拿在自己手裡的錢再多一些。
任誰看到了那樣的居住環境和老人的狀態,都會覺得滿心淒涼。
小助理已經開始往靠近定點醫院和公交線路的片區找房子了,老人的女兒錢麗,卻在這時候找到了我。
錢麗非常客氣,“律師您好,不好意思,我是錢麗,那個房子我找到了,我想問一下我自己找的房子你們還能墊付嗎?就是還是想住得近一點方便照顧,房子已經看好了,一個月2700,如果你同意今天就能籤合同。”我沒想到老人的女兒還是在操心老人生活的。
有正規合同和發票方便做賬和案卷,我們就可以正常走付款流程。
過了一會兒,錢麗又打電話給我,“那個,律師,如果你和房東聯絡的話,麻煩你不要告訴房東是兩個老人住,很多房東都怕老人在自己房子過世。”我給錢麗說明,租房走合同的是他們和房東,我們不會插手的。
錢麗再三確認之後才掛掉了電話。
簽完合同當天法官就通知我,老人第二天就能騰房。

騰房當天律師不需要到,法官說錢文也沒有出現,只有老人在。
那些用了很多年的陳年物件,老人都沒有帶走,只拿走了衣服、藥和證件,其他東西就直接清理了。
都說老人念舊,得是美好的回憶才值得念舊吧。

過了一段時間,房子上拍了,這個片區同戶型同面積同樓層的房子市場掛價已經比我們第一次談話時的市值下調了20萬,上拍價只有260萬。我專門點進拍賣連結裡看,第一次法拍無人出價,流拍了。
老人的房子法拍的時候,特別難受的一點是拖了一段時間。這個女婿拖的時間太長了,要不是他拉扯自己的還款計劃,我們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老夫妻挪出來了——
等我們真正開始幫老夫妻租房時,我們這的房價開始下跌了。
我眼看著這個價格持續走低,真的很無力。
我給那個拍賣定了提醒,第一次流拍以後,我立刻給王法官打電話。
他說也正好要找我。
我問這個流拍了怎麼辦?他說流拍了就隔一個月再上拍。我說不是這個問題,流拍之後再上拍,這個房價要打八折。如果再流拍呢?法官說那隻能再打折再上架。我說那就跟老人當初預期的養老錢差距很大了。
法官說他去找老人溝通,我問要不要一起去?他說自己來就可以。
後來兩個老人和女兒來法院了,法官就在解釋房子為什麼會是這個價格:雖然地段很好,但是非常老了,有30年了,住起來體驗不是很好,內部條件很差。
兩個老人本來以為,房子拍賣完,還完錢應該能剩200萬。他們都規劃好了要買個100萬的小房子,剩下的給自己養老。老奶奶說現在估計不夠在郊區買套養老的房子了。
他們老兩口都有基礎病,很多房東不願意租房給他們,他們只能買一套。
我說你們要不要考慮往遠點的開發區買,雖然比較偏,但配套設施還可以,屬於政府在建的專案。我說你們可以考慮一下,你們手裡一定要有活錢的,因為你們老了隨時可能用錢。
我發現,老人給我講這些的時候,壓根就沒有關心過女兒的債務。
老人已經在被不斷催債的過程中消磨了所有的希望。在這樣的年齡和身體條件,再也沒有餘力去拉孩子一把了。
她也許會想:我最後一次幫你們解決麻煩了,以後我也沒有這個能力了,我們自己留下這些錢,也是給你們減輕負擔,至少病了有錢治療不拖累你們。
老兩口最終理解了房子報價降低,幸運的是,二拍的時候房子以掛拍價被拍下,沒有再次流拍。只不過比預期的價格,至少少拿了二十多萬。
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買到想住的那個小房子。
一個月之後,王法官打電話過來,讓我通知兩位老人去法院做個筆錄,法院要把拍賣款劃到銀行賬上。
他讓我提醒老人要帶身份證,電話掛了之後,他又打電話過來,跟我說錢文去不去無所謂。
他是怕女婿又打上老兩口的主意。

這次我們在法院門口等他們,兩個老人還是之前我們去家裡時穿的那身衣服,叔叔走得很慢,錢麗一路扶著他,阿姨自己一個人走在另一邊,他們一路都沒有說話。
和兩個老人普通的衣著不同,錢麗一身名牌logo醒目,但也是用舊了的樣式,包的四角都已經磨損了。
在談話室坐下之後,王法官突然說,需要兩個老人的身份證影印件,三個人明顯很慌,誰都沒帶。
王法官就讓錢麗馬上起身,拿著老人的身份證,去大廳找影印件影印。
錢麗從四角磨損了的包裡,拿出一個邊緣開了的大牌錢包,帶著老人的身份證出去了。
法官等到錢麗把門關上一會兒之後,才對老人鄭重地說:“這個房子的產權人是你們兩位,為了對你們負責,拍賣款的餘額會直接打到你們的卡上。卡是你們自己拿的還是給孩子的?”
我第一次看到叔叔阿姨的眼神有交會,他們彼此看了看,回應我們:“不會給的。”
聽到這話我們倆才放心,沒想到,刺激的還在後邊。
王法官問錢打在誰的卡上?
叔叔馬上說打他的卡吧。
阿姨嘴巴動了動,眼睛看著自己交疊在一起的手,最後也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這時錢麗影印好,在門外敲門了,法院的法庭和談話室只要關上了就自動鎖了,人在外面沒有辦法開啟。小助理去給錢麗開門,錢麗一進來,法官就讓叔叔把銀行卡也交給錢麗去影印。
叔叔馬上看向自己的女兒。
錢麗在自己的大包裡翻來翻去,最後發現根本沒有帶叔叔自己的銀行卡。錢麗問法官,不知道要帶銀行卡來沒拿爸爸的銀行卡,但是自己的卡就在包裡,要不然把房款打在自己的銀行卡上?
王法官拒絕了:“必須是產權人的銀行卡。”
叔叔給法官解釋說,自己要買藥什麼的,都是把銀行卡放在錢麗那,今天不知道要帶卡。就在大家一籌莫展時,錢麗說:“要不然讓錢文在家裡找好送一趟?”
阿姨突然抬頭:“我帶卡了!”
王法官當機立斷,讓錢麗去影印阿姨的銀行卡。他對老夫妻說:“反正是你們的房子,錢打在阿姨卡里也一樣的,你們用,總之這個錢得在你們卡里。”
叔叔點點頭,算是認可了法官的話。
結束之後,我們在一邊拍照掃描文書,就聽王法官反覆叮囑老人:
“這個錢就是你們養老錢了,一定要拿好,誰都不要給。能明白我說的誰都不要給的意思嗎?治病就去你們定點的醫院,你們花銷不多,拿好了這些錢還能保障你們的養老,要是拿不好……”
王法官把女兒支出去以後,好像怎麼都不放心,就想要多提醒老兩口幾句:
“現在我們不能重蹈覆轍了。不管女兒女婿有多難,那是他們的人生。人走到最後其實就是老伴陪在身邊,拿著這個錢,就是你們兩個人用,兒孫自有兒孫福,幫不了一輩子,他們的路還很長。”
結案之後,我又在法院遇到過王法官,他風風火火地從外面進來,我開完庭正要離開。
我們作為戰友,又聊起了錢文的案子。
王法官問我:“你知不知道錢文之前借款的情況,老人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房子給他抵押?”
看來這種難以理解的事情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
但是遺憾的是,訴訟程式我完全沒有參與,而且銀行那邊之前的放款人員早就離職,沒有人知道十年前到底是什麼情況。至於老人為什麼給錢文抵押,也是我最疑惑的,如果王法官知道的話,我還想問他呢。
就這樣,我倆在法院的廳裡,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猜過,是不是錢文對老人付出很多?或者老人基於保障女兒的小家庭才做出決策,給女婿抵押房產?
但我們的種種猜測,從案件材料來看,明顯都不是真相。
我和王法官告別離開法院,這個疑惑,也永遠留在了我倆的心裡,偶爾想起時不寒而慄——
一個家庭的致命決策,為何而做,是如此容易遺忘。能夠留下的教訓,也是少之又少。
這樣的故事還會反覆發生多少次呢?

記錄故事最初,我一度因為不知道老人抵押房產的原因,覺得故事不夠完整。
但常問心告訴我,她想寫下來,是因為她在案子裡似乎看到了更值得關注的部分——那位特別的王法官。
羅翔老師曾經在直播中說過一句話,大概的意思是,法律是人類生活經驗的一種累積。
很多人會下意識把法律當成規則、懲罰或約束,但法律出現的最初,其實只是一群人把應對困境和衝突的方法總結在了一起。
在這位法官身上,她能看到一位法律工作者,在竭盡所能地用法律解決問題,而不是死守規定為難別人。
這大概就是法律的善意。
法律到底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或許可以用很多專業詞彙和學術用語來回答。
但在這位王法官身上,常問心只能看到唯一一個答案:
當它被正確的人使用時,那是一種能讓人們生活變得更好的東西。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火柴 小旋風 大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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