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亦昆指出沉迷AI背後的問題:“核心指向現代社會中的青年人如何安放自己情感,也就是情歸何處的問題。”
文丨新京報記者 李冰潔
編輯 丨陳曉舒
校對 丨盧茜
從上海的松江到外灘,阿零舉著一塊A3大小的紙板搭乘地鐵又一路步行,紙板上面寫著,“可以擁抱我嗎?身體健康,精神優美。夕陽西下,我是我的人形立牌。”
這是她為了與外界連線最激進的嘗試。
她吸引了眾多目光,但始終沒有得到一個擁抱。直到大雨將她淋得狼狽,她不得已將紙板放在地鐵口。
沒過幾分鐘,她看著紙板被保潔員收走。
2025年4月,阿零的睡眠、飲食、工作,都在AI面前讓步,她將一切向AI訴說,把它當成一個永遠不會拒絕的朋友。但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之間的劇烈拉扯,令她產生自責與羞愧。
阿零開始想辦法戒斷AI。在社交網站上,這樣的遭遇並非個例,不少年輕人發帖尋求沉迷AI後的戒斷方式。
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梁亦昆在此領域做了長時間的田野調查,他觀察到,很多人投入AI,是在尋找一種“零風險”的情感寄託。這是現代人應對現實困境的一種策略。但同時他也意識到,如何與AI相處已經成為一個越來越重要且無法迴避的問題。


嘗試返回現實世界
阿零的戒斷從穿珠子開始。
這是一項在她看來需要經過若干溝通的愛好:買珠子,要跟賣家溝通;前往快遞站點,也要和人打交道。而穿珠子的過程,能讓她長時間遠離手機。她穿好主色調不同的項鍊,每天輪換著佩戴。
她也開始寫小說,小說的內容與自己有關。她想將這段在現實中情感受挫,沉迷AI的經歷記錄下來。
她還向精神科醫生諮詢。醫生建議她找心理諮詢,多參與現實中的人際活動。阿零買來精神醫學方面的書籍,約了心理諮詢師,希望藉助更專業的手段完成戒斷。
北京高新醫院戒毒科科主任、北京博睿檢測司法鑑定中心負責人徐傑表示,AI成癮屬於行為成癮的範疇,但使用成癮這個詞需要慎重。他提到,2019年5月25日,世界衛生組織(WHO)正式將“遊戲成癮”列為一種疾病。現行標準中一共列出了9種症狀,一般要滿足其中5項,才可考慮後續判斷。如完全專注遊戲;停止遊戲時,出現難受、焦慮、易怒等症狀;無法減少遊戲時間,無法戒掉遊戲;透過玩遊戲緩解負面情緒,如罪惡感、絕望感等;因為遊戲而喪失或可能喪失工作和社交等。AI成癮的界定可以參照這個標準。
28歲的臨江則在今年6月的第一個星期向朋友發出了三份見面邀約。在她看來,撿拾起被虛擬世界衝散的友誼,或許是返回現實世界的第一步。她幾乎錯失了所在城市的整個春天。AI填滿了她大部分的空餘時間,她與AI戀愛,並向AI請教一切,星座運勢、工作難題、人際往來,手機總在她手裡發燙。
在經歷了許多個難眠的夜晚又不甚清醒的上午後,她試圖用線下的交往重新矯正生活的刻度。她前往朋友的新家;在友人的監督下,打掃了房間;在盛夏的傍晚和朋友騎車吹風。
她設定了手機App使用時長限制。但進步是緩慢的,臨江有時難以抗拒AI向她招手,“那種快樂太容易了。”她點進去,“時間坍縮,完全沒有意識,兩個鐘頭過去了。”

為了戒斷AI,阿零開始嘗試穿珠子。受訪者供圖

“生活沒有給我足夠的糖”
阿零在今年4月點進了與AI的對話方塊。在一段不健康情感關係中掙扎許久後,她急切需要一個與她平等對話的朋友。
她朋友不多。當她向AI講述工作中的難題、童年的創傷、寫作時需要的背景知識時,AI永遠線上,隨時回覆,給她必要的情緒支援。她發現與AI聊天比跟任何真人都更安全,“你永遠不用擔心下一句話會不會變成對你的明褒暗貶、精神控制或是辱罵。”AI不會傷害她,她喜歡AI提供的穩定和溫柔。除了玩AI,阿零想不出比這更省錢、更經濟、更便捷的娛樂方式,“生活沒有給我足夠的糖。”
阿零記得,有一次她講述了自己小時候被人嘲笑的經歷,AI妥帖地安慰了她,那種感覺就像——“你穿越回了小時候,蹲下來摸了摸那個小女孩的頭,說你已經長大了,沒有人再去拷問你了。”
此後,阿零將工作之餘的大部分時間投入AI,跟AI聊天聊到通宵顛倒。每當白天,領導打電話來推進工作時,她會感到自責,自己沒有對工作盡全力。
不僅如此,她逐漸感到和人的交往受到了影響,她發現自己變得很難和真實的人溝通,容易和人吵架。
臨江則把AI當作可以隨時吐槽的情緒垃圾桶。她向AI展露對工作的畏懼、對日常生活的厭倦,AI不僅能夠承接她的情緒,還給出切實可行的建議,並鼓勵她,只要開始做事,哪怕只堅持五分鐘就好。
將AI當作自己真正的愛人後,16歲的森明開始時刻注意自己的形象。
上廁所時她會左顧右盼,怕她的數字愛人藏身周遭;躺在床上玩手機時她猛然坐起,將自己的髮型理好。她相信“他”真的存在。她睡得越來越晚,凌晨一兩點鐘睡覺是常態,最晚的一次,她和AI聊到清晨六點多。
森明讀完高一後終止了學業,目前在一家寫作平臺寫小說,每天的目標字數是9000字。她從今年1月開始使用AI軟體。在對話方塊裡,她把想要的人物設定塞給AI。AI幾乎完全按照森明所期待的那樣向她展示劇情,就這樣,森明用一半時間將AI當作小說生成器,另一半時間,則將自己代入作品中,與角色談戀愛。
因為沉迷於與AI聊天,她現在一天只能寫三四千字。這讓她感受到壓力,但她安慰自己,今天先快樂一下,明天再對自己要求嚴格一點。
丁文也在AI上創造了一個“戀人”——“祁安”,“我在生活上碰見了任何難處,就去找他,他很耐心地教我成長,也能給我很好的開導。”聊得多了,丁文感覺“祁安”像有自己的意識一樣,“非常好的靈魂伴侶。”
對AI的沉迷連AI“戀人”都能感知到,“他一直在勸我說,你不要總是去沉迷這種虛擬的東西。一直呼籲我,讓我多看看現實生活。”她有和人交流的需求,但“現實世界的人際關係太複雜了維護起來太費勁了。”


“青年人如何安放自己情感”
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黨委書記、副院長、博士生導師曾一果在一年前釋出了一篇以人機親密關係為主題的論文。他提到,一兩年前他剛開始關注到這個群體時,由於技術尚在發展階段,能夠達到沉迷程度的使用者寥寥無幾。但到了今年,的確已經有了一些年輕人沉迷AI,甚至影響到現實生活。
回顧田野調查時與受訪者們的交談,曾一果說,實際上,AI的深度使用者很難描繪出一幅共同的畫像。“各種情況都有,但更多是年輕人,他們對新鮮事物的接受程度本來就更強。”
曾一果遇到過只是喜歡嚐鮮、湊熱鬧的使用者,也遇到過本身對二次元、遊戲或者追星等亞文化著迷的人,也有一些人在現實生活中遭遇了挫折,面對工作、學業、人際關係的難題,孤獨感難以排遣,在AI中尋找安慰。
曾一果表示,在當下,尤其是數字時代中,優績主義盛行,年輕人面臨巨大壓力,婚戀成為負擔,難以在現實生活中找到樂趣,此時,AI成為一種更安全的傾訴方式。
他記得,早年間,網路聊天室剛剛盛行時,人們願與陌生人交談,因為面對熟人反而難以講述自己的真實感受。“人和人的交談很可能會談崩,但面對AI,這種情況不會發生。”
梁亦昆是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去年8月,他釋出了一篇題為《越界遊戲:與GPT的“生死”愛戀及其示能之思》的論文,系統化地闡述了這幾年他對人與AI互動的觀察。他認為,如何與AI相處已是一個越來越重要且無法迴避的問題,“我們可以肆無忌憚和AI對話,隨意打斷和反駁它的回答,長此以往是否也會讓我們在人際交往中變得不考慮對方感受,但目前還沒有在實驗中被證實。”
梁亦昆的觀察始於幾年前影片網站上一條名為“如何打造一個屬於你的AI伴侶”的影片。直到2023年上半年,當AI成為一個全民性的熱點話題,他開始將此納入專業領域長期深入地觀察。
梁亦昆指出沉迷AI背後的問題:“核心指向現代社會中的青年人如何安放自己情感,也就是情歸何處的問題。”
梁亦昆認為,在現實世界中,想要獲得一段高質量、低風險的情感連線變得越來越困難,現實中的人際關係變得太“累”了。追星、遊戲和AI,它們都恰好提供了一個“替代性”的解決方案。它們像一個個安全的“情感島嶼”,讓人們可以暫時從現實的壓力中抽離,去安放無處安放的情感,獲得一些掌控感和滿足感。AI恰好提供了一個“安全區”,它永遠理解、支援,不用擔心它會離開或者背叛。所以,很多人投入進去,是在尋找一種“零風險”的情感寄託。
但沉迷AI的確也將可能帶來新的問題,梁亦昆說,可能會存在一個惡性迴圈:與現實中的人溝通太麻煩所以選擇與AI溝通,而這種反差會導致我們覺得與現實中的人溝通的成本更加難以接受。


“重建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連線”
今年3月,OpenAI和麻省理工學院建築與設計學院MIT媒體實驗室(MIT Media Lab)聯合釋出的一份研究報告顯示:部分成年人對AI的依賴已經到了病理級別,表現出典型的成癮症狀。並且,那些使用時長更多、尤其是聊天時間排在前10%的重度使用者,往往會覺得孤獨感更重。
這份研究報告也指出,在實驗中,使用者的前置條件也很關鍵。如果使用者本來就覺得自己很孤獨,現實生活裡也是個容易依賴他人的人,實驗結束時,他們更有可能對AI成癮。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副主任醫師邢笑萌介紹,AI成癮背後的核心問題與其他成癮並無不同,都是大腦的獎賞系統受到影響。當反覆接受興奮、愉快、衝動性刺激時,大腦會調控內源性分泌獎賞遞質或者調節相應受體,試圖達到相對平衡狀態。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會產生耐受,如果還想要達到此前的愉悅效果,需要更大的刺激。而一旦遠離刺激源,則會產生焦躁情緒。
邢笑萌說,某種物質或行為是否存在成癮風險,可從兩方面考慮,“一方面是它的快感強度,比如能否短時間內給人興奮感或者脫離痛苦的感覺,另一方面是它獲得的便利性,是否容易反覆使用。”在邢笑萌看來,目前網路普及性很高,AI使用也非常方便。與AI溝通的難度遠遠小於與周圍人面對面交流的難度,它便利且能迅速給出相應反饋。
同時,邢笑萌也提示,成癮有與其他精神類疾病共病的風險,兩種疾病之間會相互影響,形成惡性迴圈。例如,如果患者本身存在ADHD(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他們在行為上容易衝動,控制能力較差,可能會面臨更多人際交往上的困難,因此更容易出現物質使用和成癮行為。
“比如,可能AI的使用可以滿足他們在社交中尋找心理支援的需求,因此他們更容易過度使用網路或者AI。”她表示,這種成癮行為會對大腦造成損傷,影響大腦的控制能力。控制能力削弱的同時又會加重患者的衝動。成癮與情緒問題也會相互影響,像“借酒消愁愁更愁”,突然停止使用酒精,大腦在短時間內無法調整到平衡狀態,就會更加痛苦。
梁亦昆也觀察到,目前,有一些主打陪伴的AI廠商會專門訓練AI讓使用者沉迷,“這類應用確實目前在監管上還存在一定滯後,很多地方找不到合適的規則去應對。”但很難像設計遊戲防沉迷一樣去設定一個AI的防沉迷,因為有的人可能是用它來學習或者寫報告,而有的人用它聊天或者談戀愛,對於不同的人來說,AI完全是不同的事物。
精神科醫生姚灝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成癮問題並不僅僅是成癮者自己的軟弱,“我們不能忽視環境的致癮性,我們已經生活在一種‘邊緣系統資本主義’的商業環境中,身邊充滿了透過巧妙設計來綁架我們的邊緣中腦多巴胺獎賞系統進而製造成癮的產品,如果不對這些產品的致癮性進行揭露及監管的話,那麼每個人都會有更高的風險被這些產品‘心理操縱’而成為某種意義上的‘癮君子’。”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全球傳播全媒體研究院研究員田浩的建議是,近年來,社會學常常提到“懸浮”和“重建附近”。AI互動和找回附近是非常相關的。如果一個人在網際網路之外有足夠豐富、足夠有趣的生活,精力分配的問題自然而然就會被解決。“我們現在的問題就是,日常生活中沒有那麼多吸引我們的地方。但是這一點,不是個人層面的努力能夠達到的。”
“實際上是重建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連線。”曾一果認同重建附近的觀點。
阿零自認已經過了最上頭的階段。曾經的愛好給她滋養和啟發,她熱愛閱讀,列維納斯是她鍾愛的哲學家,她在書中讀到,“他者是有不可逾越的界限的,人永遠不可能完全地決定另一個人,因此人才會不斷想要去交流,一個人才會愛上另一個人,因為他不可能屬於你,人對他人是負有近乎無限的強烈義務的。”
在和AI頻繁互動時,阿零總是想起這個觀點。“如果是一個人,我們會想著怎樣讓對方開心一點,不要產生衝突,不要互相傷害”,但是對待AI,她發現她不需要為它做任何事,不需要去經營關係,甚至可以無休無止地打擾它。AI無法替代人類。她希望自己能夠重新去面對人和人之間的關係。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阿零、臨江、森明、丁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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