瘙癢人人都有,但這位華人學者做出了世界級的科學發現

來源:返樸
作者:葉水送
初夏時節,楊花柳絮與蚊蟲侵擾交織,皮膚瘙癢成為揮之不去的痛苦。這種看似普通的生理反應,實則是生命進化鐫刻的生存密碼。一個常見的癢,在華人科學家陳宙峰關注之前只是個冷門領域,但隨著陳宙峰的開創性研究,世人開始發現,癢覺裡蘊含著豐富的學問,比如癢覺到底是不是痛覺?為何看別人撓癢自己也癢?撓癢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撓破了還想撓?……
現任職於深圳灣實驗室暨深圳醫學科學院資深研究員的陳宙峰曾率先從神經通路上證明癢覺是一個獨立於痛覺的感覺,因而成為全球首個從分子層面深入研究癢的學者。
01
癢和痛有何區別?大腦如何感知癢?
所有的動物都依賴於軀體感覺,來區別外來的刺激,從而做出相應的反應來保護機體。癢覺和痛覺類似,都是一種軀體感覺,它們都是保護性、防禦性的體質,如果沒有痛覺,身體就很容易受到傷害,這是一種反射性的保護行為。
那麼,大腦如何區分癢覺和痛覺?陳宙峰表示,“癢覺和痛覺其實很不一樣,因為急性痛是一種本能,快速的反應;癢,不管是急性的還是慢性的,都是比較慢的。”他進一步解釋,軀體的感覺分兩種,一種是非常快速的反應,比如急性痛,甚至我們還沒意識到它是怎麼回事,就本能地收縮身體,事後可能才意識到還有點疼。急性癢雖然也是防禦性的,但產生的比較慢,基本上蚊子飛走了才意識到身體某個地方有點癢,然後去撓癢。
至於為何動物都有癢覺?陳宙峰表示,癢是獨立於疼痛的生存預警系統。“動物沒有衣服穿,野外各種各樣的昆蟲,跳蚤、飛蛾等都會侵入毛皮裡,比如說蚊子,它叮在你的皮膚上,你的觸覺和痛覺神經元都不能被啟用,這就是為什麼要進化出癢覺來,讓動物保護自己不受外來的侵害。當蚊子叮咬產生癢覺,可以讓身體產生不舒服的預警機制,既完成危險提示,又避免過度反應。這種精妙的平衡正是億萬年自然選擇的智慧結晶”,陳宙峰表示,“癢的生物學意義也很大。這是因為蚊蟲會攜帶各種各樣的病毒,傳播疾病。癢的發生具有記憶的時間和空間功能,因為下次我們儘可能地避免去蚊子多的地方,或者提前採取一些準備措施。”
至於癢又是如何被大腦感知的?在很長時間裡,它們經常跟痛覺混為一談。“過去關於癢是否是痛的一種微弱形式,合用一個神經通路,還是有專門負責傳遞癢覺的神經元,一直爭論不休。”陳宙峰表示。他在這個領域也做出開創性貢獻,2007年,他的實驗室在《自然》發表一篇論文,意外地發現有一個專門的癢基因——GRPR(胃泌素釋放肽受體),這個受體能識別癢的資訊,但不傳達關於痛覺方面的資訊。

“2007年,當時研究癢的人非常少,在美國可能就三四個主要研究麻醉和疼痛的實驗室,而且這幾個人研究癢還只是業餘愛好,沒有人從分子機制去考慮癢這個問題,美國國立衛生研究所NIH甚至沒有一個RO1(類似於我們的國自然)基金支援癢覺的研究”,陳宙峰迴憶到。癢基因的論文發表以後,在國際上引起了很大的轟動,GRPR的發現如同開啟潘多拉魔盒,讓這個冷門領域立刻成為持續多年的研究熱點
2009年,陳宙峰在《科學》上發表了另一篇論文,進一步證明了癢和痛有各自的通路。在小鼠模型中,他們發現,敲除掉表達GRPR癢受體的神經元,小鼠不再撓癢,也就是說完全沒有了癢覺,但是痛覺是正常的。
也由此,陳宙峰實驗室在國際上開創了現代分子癢覺研究這一全新領域,他當時所在的大學——美國華盛頓大學還專門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個跨學科的癢覺研究中心,陳宙峰擔任這個中心的主任,成為全球癢覺研究領域炙手可熱的人物之一。
陳宙峰
02
癢的分類、為何它還能傳染
癢一般可以分為兩種型別,一種是由組胺介導的癢,就是像蚊子癢、花粉過敏、塵霧、塵霾之類的,這些主要是急性過敏反應引起的。急性過敏反應是一個保護機制,皮膚裡邊的肥大細胞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免疫細胞,受到刺激後,會釋放出組胺,組胺就會啟用組胺受體,把癢的資訊傳遞到大腦裡,還有一種癢是非組胺依賴性的,很多困擾病人的慢性癢大多是非組胺依賴性的,臨床尚沒有有效的藥物。GRPR主要是傳遞非組胺類的癢,因此GRPR是治療慢性癢的一個潛在靶點。
除此之外,癢還與心理有關,也就是癢和人的情緒、心理狀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為此,陳宙峰解釋道,“有時候我們會這裡撓一下,那裡撓一下,不一定是你感覺到癢,而是潛意識的行為,既可能是一種自發的癢的表現,也可能反映了你內心的一絲焦慮。一些學生,遇到難題時手就會下意識地撓頭皮,好像是在思考問題,它其實是內心焦慮的表達和釋放,這種屬於心理上的癢。癢還代表一種慾望,我們常說的心裡癢癢的,心癢難受,七年之癢等,都反映一種內心的渴望。不論是渴望,還是慾望,都是一種讓人不怎麼舒服的感覺”。
更有趣的是,癢是可以互相傳染的,也就是看到別人撓癢也想撓癢,這叫做傳染性癢。這種現象人們已經知道很多年,但機制不明。2017年,陳宙峰團隊在《科學》 雜誌發文,證明小鼠也有傳染性癢,研究者從腦科學的角度解釋了癢為何能傳染。“以前我實驗室的一些人說,他們觀看小鼠撓癢的影片,有時候也有癢的感覺,也想撓一撓。也就是看撓癢的動作,有一部分的人也會有撓癢的這種慾望。”陳宙峰表示。
然而,這篇論文一經發表後,立即引起了國內外媒體的廣泛關注和科學界的爭議。很多人認為小鼠這種低等動物,不可能有傳染性癢。但在陳宙峰看來,不僅只有癢,疼痛在小鼠裡也有傳染性,就像我們看到受苦受難的人,也會很難受一樣。 情緒的傳染和動作的模仿,在動物世界裡是非常普遍的,甚至可以說是各類動物生存下來的重要方式之一。
對小鼠傳染性癢的興趣源於一個意外發現。在一次組會上,陳宙峰發現和患有慢性癢的小鼠放在一起的正常野生鼠的撓癢次數明顯增高,這提示癢在小鼠之間也是可以傳染的。出乎意料的是,他們發現小鼠觀看播放同類小鼠撓癢的影片也會跟著撓,這條通路也是用GRPR做傳染性癢的受體。
“這是我研究生涯最好玩的發現,撓癢的影片傳遞的是一種帶有焦慮情緒的負面資訊,小鼠看到同伴撓癢,實質是在接收危險環境的訊號。現在我實驗室一個主要的研究方向就是情緒的傳染機制。當然人更高階了,看到撓癢的動作、聽到撓癢的聲音,或者聽到有人在講有關癢的講座,甚至你在讀這篇文章,有時候也會有點隱隱約約癢的感覺”,陳宙峰進一步闡述。
03
撓癢背後的神經機制是什麼?
前面介紹了癢的受體和通路,癢既然是預警訊號,撓癢又是怎麼回事?簡單來說,在脊髓裡面有興奮性的神經元,也有抑制性的神經元。興奮性的神經元傳遞各種感覺資訊,抑制性的神經元就是來調控資訊的傳遞,撓癢的過程就把抑制性神經元激活了,這樣子我們就感覺不到癢。
“癢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撓癢的目的就是把癢這種不愉快的感覺給它抑制住。撓的動作可以啟用一群抑制性神經元,抑制脊髓GRPR神經元的活性。”陳宙峰解釋道。至於我們為何需要不斷地撓癢,才能止癢?他表示,“以為這種阻斷是非常短暫的,所以你要多撓幾下,因為你不撓,癢神經元馬上又回到正常的情況,然後你又感到癢了。”
有意思的是,撓癢也會讓人感到很愉悅很舒服。這種撓癢的快樂是如何產生的?陳宙峰認為,輕撓皮膚的時候,會有雙重作用,一方面撓的本身抑制了不愉快的癢的感覺,另一方面同時會啟用傳遞愉悅觸覺的神經系統。這雙重正面作用,進一步放大了撓癢的快感。2022年,陳宙峰團隊在《科學》上發文,稱在脊髓裡發現專門負責傳遞愉悅觸覺的重要受體和神經元,但沒有了愉悅觸覺的小鼠依然撓癢,說明撓癢的首要目的是抑制癢,所產生的愉悅的感覺只是一個附帶的功能,這個和人們專門去做按摩不太一樣。
04
撓癢是把雙刃劍,科學止癢還是一個大挑戰
撓癢本身也是把雙刃劍。有些癢是越撓反而越癢,持續時間長,嚴重影響人們的生活質量,這就是臨床上的慢性癢。“我們也研究過這個機制:為什麼越撓越癢。在慢性癢的情況下,癢的訊號比正常情況下強很多,而正常的抑制性神經元的活性則大大減弱,通常的輕度撓癢不足以完全抑制癢的感覺,這時候你就會使勁地撓,甚至不惜損傷皮膚”,陳宙峰表示,有些小孩子得溼疹,臉上即使撓得鮮血淋淋,還會撓。這種撓法就是想透過皮膚的創傷,把痛覺的神經通路給啟用起來,利用痛來抑制癢。
“癢和痛雖然是透過不同的通路傳遞,但痛可以抑制癢。當痛覺的通路被啟用,大腦裡也會有反饋機制,分泌出很多鎮痛的化學物質,會把痛抑制住,這也解釋即便撓出血來,你也不大感到疼痛。有意思的是,這些可以鎮痛的物質,比如內啡肽,血清素,催產素等,同時又可以啟用癢的通路,這樣你就陷入一個惡性迴圈,越撓越癢,其實這時候最好就是想辦法不要撓”。陳宙峰用比喻解釋慢性癢病人的困境,“就像用油去滅火,疼痛雖能暫時抑制瘙癢,但又開放出更多癢的通道,有時痛和癢像個死對頭”。
現在癢的研究已經擴散到很多領域,除了疼痛,皮膚領域,還涉及到免疫、結構、代謝,以及各類和癢有關的疾病。“從某種意義來說,我覺得我們對癢覺的分子,神經機制的研究,已經遠遠領先於對痛覺的研究”,陳宙峰表示。
二十年前,沒有多少人注意癢覺。癢基因的發現,今天癢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在陳宙峰看來:有些癢,讓人煩惱; 有些癢,撓撓就好了;有些癢,卻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許這正是癢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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