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飛廉|楚靈王田獵的雲夢,是否就是神秘的“夏”朝?

每處中國地理區域,都在等待、物色為它歌唱的“靈醒伢兒”,就像湘西遇到沈從文,高郵擁有汪曾祺……而位居南中國古老神秘腹地、出土了大名鼎鼎“睡地虎秦簡”的“雲夢澤”,也不缺乏誠摯歌者。
近十年間,作家舒飛廉以每月自武漢回鄉閉關的方式,為生活重新加入了大別山之西、江漢平原東北部的郵票大小鄉園。他以湖北省孝感市肖港鎮農四村祖居作為身體位移與思維通達的原點,一邊漫遊深描、一邊思考觀照時代浪潮裡的田野——最終結集為由43篇文章組成的《雲夢澤唉》。取自楚劇“悲迓腔”的“唉”字,或是對當地真實發生的追懷詠歎,或是祈求新生的召喚祭語。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舒飛廉的散文《雲夢一日》。跟隨來自雲夢澤土石岸的作家們重返鄉園,在富於傳奇性質的古老故事與接地氣的考古資料之間,進入一重又一重歷史時空。在與雲夢澤息息相關的文學傳統中,找到對抗虛無的鉚勁與靈性。
雲夢一日
戴勝鳥出沒的雲夢澤田園(插畫:李啟龍)
■ 舒飛廉,1974 年生,湖北孝感人,現居武漢,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師。曾以“木劍客”為筆名主編《今古傳奇· 武俠版》。出版作品有《飛廉的村莊》(2004 年)、《綠林記》(2010 年)、《草木一村》(2012 年,系《飛廉的村莊》增訂版)、《雲夢出草記》(2019年)、《阮途記》(2021 年, 系《綠林記》增訂版第一冊)等。曾獲第七屆湖北文學獎(散文獎,2018年)、第十屆屈原文藝獎(散文獎,2019年)、第四屆山花雙年獎(小說獎,2023年),並以《雲夢澤唉》登上2023年收穫文學榜(長篇非虛構作品榜)。
人間四月天,這句話的妙處,恐怕得由生活在武漢這樣酷夏與嚴冬相交替的城市中的人們去體會。十一月是對溽夏的回報,這時候東湖裡落滿了由東三省飛往雲貴川越冬,中途休整的紅嘴鷗,陪伴著紅磚樓群已經五十餘年的法國梧桐樹樹皆秋色,人們出城,去桐柏山麓的安陸市看銀杏,去大別山中的大悟縣、羅田縣看烏桕。四月則是對寒冬的補償,黃鶴樓中吹玉笛,東湖梅園香雪海,珞珈山的日本櫻飄零如夢,如果出城的話,看的是孝感的桃花、麻城的杜鵑、荊門的油菜花,這時候,由大別山、大洪山、桐柏山等山脈環繞的江漢平原,芳菲已滿襟,千朵萬朵壓枝低,果真成了武漢的後花園。
去年我們象形詩社的一幫傢伙,沉河、劍男、黃斌、川上、劉潔岷、柳宗宣、夏宏、亦來,加上田禾、餘笑忠、魏天無、魏天真、夜魚等一批武漢赫赫有名的詩人與評論家,將“人間四月天”的春遊改成“象形詩人故鄉行”,首站就由召集人沉河兄倡議,驅車去飛廉同學的家鄉孝感市。“去雲夢縣!你們這些詩人天天叫喊著楚國,雲夢澤都沒有去過,算哪一門子的楚國詩人?”好在屈原同學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沉了河,如果還活著的話,會被沉河兄拘來帶路,代替“百度導航”吧!
其實有飛廉在,不需要導航。車由府河大橋出漢口,過黃陂區的盤龍城,由府河收費站上漢十高速,一路上,自東向西,都會路過漢江流域的城市:孝感、雲夢、安陸、廣水、棗陽、隨州、襄陽、丹江口、十堰,在孝感、安陸與襄陽段,能夠由車窗裡看到澴河、府河、漢江的波影。漢十高速之外,串起這些江漢名城的公路是316國道,鐵路是漢丹線,水運方面,自然是漢江,當日孟浩然、李白們由長安出發,到漢陽來喝酒,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他們就是由襄陽上船,一路被西風吹到黃鶴樓的。而這些城市,是經絡與血脈串連的穴道。如果將“中國”比喻作一個身體,那這些江漢平原北部的城,是什麼穴?丹田!只要想一想張自忠將軍殉國的隨棗會戰,被金庸演繹成“射鵰三部曲”的襄陽大戰,你就會贊同我打的比方。出土有編鐘的隨州市,日漸被認為是“炎帝故里”,以我最近讀書的感想,其實是靠譜的,五千年前的炎黃大戰,神話英雄們逐鹿中原,南北部族的先民,恐怕也是掄著石器與青銅,以弓箭與馬車在漢水北岸、桐柏山與大洪山之間的平原上血戰到底。
可是說好的雲夢澤呢?比較起“丹田”,來訪的詩人們對這個日益乾涸,最後在江漢平原上化身千億,神奇地由大地上消失,而永存於古代典籍中的名詞更有興趣。“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洞庭湖與岳陽城猶在,雲夢澤已經難覓芳蹤,所以大家都寄興在“雲夢”這個地名上,它好像是雲夢澤的一個遺蛻,雲夢澤的傳說,都應該附麗在這個美好得讓人屏住呼吸的地名上吧!的確,這個縣城,離飛廉的村莊多麼近啊,小時候,村裡外出的男人們,由漢丹線的火車上下來,步行十六里路,就可以由西邊的雲夢縣城回到村裡,大家由嘴唇上吐出這個詞的時候,想到的可不是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也不是孟浩然的名詩,而是西天澴河堤上燃燒的晚霞。對,澴河是府河的支流,發源於大別山西麓,而發源於大洪山的府河,它的另外一個名字叫溳水,溳水、澴水就是我們的母親河,幾經改道,流入漢江與長江,而在兩三千年之前,它們恐怕就是由大洪山、大別山嘩嘩流淌出來,徑直注入到在江漢之間汪洋如海的雲夢澤中去的。它們澆灌著雲夢澤東北岸的平原,這些豐腴的平原,就是《詩經·周南》的採集地,“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這一首《漢廣》,吟詠的就是雲夢澤。
《雲夢澤唉》
舒飛廉 著
活字文化 策劃
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
歷史地理的研究者們,一般認為,雲夢澤由方圓千里的江湖、沼澤、林藪退轉而成為良田、河道、湖泊,其轉折點,大概是秦漢時期。白起伐楚,就是由漢中經襄陽,夷陵(今宜昌市)、竟陵(今天門市),最後攻入紀南城(今江陵縣),而將楚國由江漢平原上連根拔起,將其殘餘的力量逐向江淮,令其丟掉爭取天下的本錢的,這也是屈原在《涉江》裡,哀郢,嘆息狐死首丘的原因。這條路線,行經的其實就是雲夢澤的西南岸,武陵山麓,後來曹操驅逐劉備,由河南地進軍荊州(治所在今襄陽市),一直到達江陵(今荊州市),才將步騎兵搬上戰船,舳艫千里,順長江而下,與自夏口(今武漢市)溯流而上的孫劉聯軍會戰於赤壁(蒲圻)之下的大江上。被人家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之後,曹操棄船上馬,由華容小道逃歸,按《三國演義》的指令碼,會輪到關羽將軍上場,演出捉放曹的故事。這個華容小道,據考在今天的潛江市,說明春秋戰國時期,雲夢澤的中心地帶,這時候已經出現了可透過兵馬的小道了。可以想見,這些剛剛乾涸的泥淖一定是荊棘密佈、蒹葭蒼蒼、茅草叢生,很方便周瑜、關羽、孔明先生們放起一堆一堆的大火,將孟德兄的八十萬大軍燒到片甲不留。我還懷疑,先前在曹軍裡傳播的疫病,也是由正在蒸發的雲夢澤中傳遞出來的。
孫吳奪荊州示意圖,從中可見古云夢澤地區是漢末三國血與火紛爭的重要發生地。圖片來源:《尋真三國》(陳萬雄 編著,活字文化策劃,商務印書館出版)
被關羽放掉之後,孟德兄歸途得閒,說不定可以看到楚國章華臺的廢墟。章華臺故事,是雲夢澤詩篇中最為華麗一節。公元前六世紀的楚靈王,在歷代的楚王中,窮奢極欲,名聲不好,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這個楚王就是楚靈王,當時女人的確是以腰細為美,就是今天,許多人也是這麼認為的。楚靈王還喜歡往雲夢澤中田獵,在他常去的地方,建立起一座一座的高臺,其中“章華臺”離郢都(江陵)一百餘里,臺高十餘丈,臺基十五丈,靈王與他的細腰美人們站在臺上,可將雲夢澤的朝暉夕陰,珍禽走獸盡收眼底吧。細腰與高臺之外,這位荷爾蒙旺盛的靈王大帝,向北與晉爭春秋之霸,向東南則是剪滅陳蔡,征伐徐國與吳國,這其實是楚國的大事業,將他們的霸圖,由江漢擴充套件到了江淮。靈王在位大概是十二年的時間,他的滑鐵盧是乾溪(在今安徽亳州)之役,兵變潰敗,敗回江漢,自縊在臣子申亥家中。這位“逾諸夏而圖東國”的靈王,他王圖霸業的夢想,跟曹操一樣,為“東國”的英雄們所破,葬送在雲夢澤裡。
大概也就是公元前六世紀,雲夢作為楚王遊獵的後花園,達到了它的鼎盛,其範圍與沿革,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作《雲夢與雲夢澤》一文,做過詳細的考證,他認為《子虛賦》雖然鋪陳誇飾,但予雲夢澤的描繪,大體卻是準確的,它介紹的雲夢(田獵區)東部,是指武漢以東的大別山麓,西部湧泉清池,是今天沮水漳水下游的湖泊,北部的高山叢林,則是指鍾祥京山一帶的大洪山,南部廣澤平原,指的是江漢間的平原湖沼,是雲夢大澤(田獵區中的湖面)的主體,汗漫在今天的仙桃、天門、漢川、雲夢、潛江、洪湖、監利等地。
譚其驤(1911-1992),字季龍,浙江嘉善人,中國歷史學家、歷史地理學家,中國歷史地理學科主要奠基人和開拓者。主要著作有《長水集》《長水集續編》等。
這樣一個春秋戰國時代的“雲夢澤”,往前到夏商的時代,往後直到今天,新石器文明誕生以來一萬年的時間段,在江漢平原的地理空間裡,其實也是變幻莫測的,好像得到了楚靈王的一個“靈”字。由氣候的方面來看,江漢平原的乾旱與溼潤,有著自己滄海桑田的週期,決定著雲夢澤的寬狹。地質方面,江漢平原的盆地在上抬,而洞庭湖的盆地在下沉,結果是雲夢澤成陸,而洞庭湖進一步擴充套件。長江與漢江由上游帶來的泥沙,也息壤一般日漸長大,將從前的湖面擴充套件成為三角洲,也推動著湖泊在平原上“走動”。這些複雜的因素之外,就是每年的梅雨期,也是變幻莫測的,東亞的季風氣候帶來充沛的雨水,如果冷暖氣流交會在江漢平原上,引發出來的洪水,會將整個平原都變成澤國,如果氣流的交會一縱即逝,又會是赤地千里的旱蝗災禍。就是交會出雲夢澤的長江與漢江等河流,它們流經平原與澤地的河道,也是變動不居的……
雲夢澤的消長與變換,可能是江漢平原上的文明演變的動力之一,就像心臟的搏動,賦予我們的身體以生命。我讀郭靜雲的《夏商周:從神話到史實》一書,受益匪淺。作者提出了漢水及雲夢澤聯合城邦的概念,認為屈家嶺(荊門)-石家河(天門)-盤龍城(黃陂)文化所代表的先楚文明,可能是稻作文明的發源地,青銅文明的發源地,象形文字的發源地,可與大名鼎鼎的蘇美爾城邦相提並論,有可能就是那個神秘的“夏”朝。事實上,由考古工作者們目前已經發掘出來的長江中游早期城址的位置圖(大約有十九處),早期長江中游稻作文化的分佈圖(三十餘處),與地質工作者得到的江漢平原地區的鑽孔資料(一千多處),也可以得出古云夢澤大概的面貌。先民們在澤地旁邊的高臺上,開闢出稻田(在今天湖南澧縣一帶,還可發現野生稻),種植水稻,齊心協力抵抗洪水與乾旱,形成早期的村莊與城鎮,馴化豬牛等家畜,燒製陶器與青銅器,在陶器與竹片上創造早期的文字,“雲夢澤的蘇美爾”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
《夏商周:從神話到史實》(郭靜雲 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雲夢縣的詩人範小雅接待了我們,將詩人們引介到雲夢縣博物館——在雲夢縣郊,從前雲夢城的遺址上,新建立起來的一個博物館,小雅自豪地對我們講,這個縣級的博物館收藏到的國家一級文物,達到三十餘件,在同級的博物館裡,是罕見的,在湖北省,可能僅次於江陵(郢)博物館。這樣的比較,其實也蠻有意思的,後面隱含的歷史事實,其實是位於雲夢澤西南岸的江陵,承受著楚國全盛時期的榮光,而云夢城的大修,卻要等到秦國佔領江陵,揮師江漢平原北部,建立起向東南征討的軍事基地之後。所以讓以“楚國”自許的詩人們失望的是,雲夢縣大名鼎鼎的“睡地虎秦簡”,記載的並非是楚國的業績,其中陳列出來的書信,已經是佔領江漢平原之後的秦國,徵召到的雲夢城計程車兵,在討伐江淮平原上殘餘的楚國時,報回來的平安。秦簡之外,我自己更喜歡的,倒是陳列在博物架上的陶器——由屈家嶺文化到石家河文化再到雲夢城,江漢平原北部燒製彩陶的技術,可能一直是領先的,直到由製陶業裡,誕生出偉大的青銅冶煉術。漆竹木器也是,在春秋戰國之前,本地的竹木器具的製造,可能就已經登峰造極。郭靜雲由甲骨文裡找出來“冊”字,說明將甲骨文刻寫在龜甲上之前,已經有了將文字刻上竹簡的傳統,所以秦簡也讓我浮想翩翩,期待著考古工作者們,能夠有機會在大洪山、大別山、桐柏山、武陵山、幕阜山傾向雲夢澤的坡地上,在星羅棋佈的江漢古國遺址群落裡,找到刻寫著最古老的漢字的竹簡,這將會是古老而神秘的“夏”存在於江漢平原東北部的證據,是“雲夢澤蘇美爾”的證據,對於我這樣的神話愛好者,我還相信,與殷墟中記錄占卜的龜甲不同,這些竹簡上,記錄的恐怕就是讓太史公司馬遷都迷惑不已的堯舜禹這些神話英雄的故事。
博物館奇妙的下午結束之後,小雅帶我們去“夢澤皮影戲館”看皮影戲,經過領導們的薦拔,雲夢皮影戲已聲名遠播。坐在木椅上看戲,周圍都是頭髮斑白的老頭子,票價是兩元。站在白幕後面,給我們表演的是三十來歲的劉師傅,跟已經成名的秦禮剛、滕德清等皮影戲藝術家不同,劉師傅前幾年才結束在東三省做粉刷匠的生涯,回來接下父親留下來的皮影戲挑子。跟秦、滕二人創新出《武松打虎》《龜兔賽跑》等劇目不一樣,我與川上、天無、黃斌去後臺看,劉師傅唱唸坐打的,依舊是抄寫在簿子上的《封神演義》《東周列國》《說唐》《說岳》等歷史演義故事,他用沙啞的嗓子,演唱著《殘唐演義》。小時候,在冬臘月的晚上,我聽過到村裡的皮影戲藝人,唱整本的《薛剛反唐》。我覺得師傅們演繹的歷史故事,跟木皮散人賈鳧西的鼓詞,跟流傳在武陵山裡的《黑暗傳》,其實是一脈相傳。在過去的歷史長河裡,雲夢古澤像太陽一起起落,像月亮一樣盈虧,在大澤周邊的平原與坡地上,王朝更替,世代生息,不同種族、不同膚色、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他們的生命熱力,不僅是零星地儲存在各地的博物館裡,也沉澱在藝人們沙啞而蒼涼的歌聲裡。比如我聽《薛剛反唐》,印象最深的,就是“鐵丘墳”的故事,薛剛一家,除了三兄弟逃出來,全家都被斬殺,由鐵汁澆灌成墳堆。這個鐵丘墳,跟在石家河等遺址裡發現的斬首禮的葬坑,在宜昌等地發現的抗戰英雄們的遺骨坑,其實都是同一個“原型”——如同海子在詩裡寫的:
亞洲銅 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裡 父親死在這裡 我也會死在這裡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由皮影戲館出來後,我們離開雲夢,轉向孝感市孝南區,小雅將“導遊”的任務交給了我。按照計劃,本來想請詩人們去看看毛陳鎮上的董永墓。但此刻已經夕陽西下,日之暮矣,我們得投宿到毛陳鎮下的一個農莊吃晚飯,準備計劃中的詩歌朗誦會。董永與七仙女的天仙配故事據傳就發生在本地。這個神話與“嫦娥奔月”“牛郎織女”、還有稟君與鹽水女神的故事一樣,都有著男女離別、陰陽隔離的主題,我覺得,其中稟君故事與董永故事可能與雲夢澤相關。董永的故事,隱含著江淮的移民來雲夢澤邊“雲夢土”中墾殖的主題,反射的是元末農民起義之後江西安徽民眾往本地移民的史實,傳說董永與七仙女的兒子董天保,曾得到母親贈予的幾粒米,七仙女說這幾粒米,足可以幫天保度過荒年,結果天保將米全投到一口鍋裡,煮出了一座“飯山”——隱喻的正是攜帶著稻種的流民,來此春種一粒籽,秋收萬顆谷的故事。而稟君故事,被認為是土家族的神話,稟君射殺鹽水女神,進入武陵山的迷宮,這樣桃花源式的退轉,隱喻的恐怕就是先楚的三苗與九黎由雲夢澤邊退回西南大山的史實。雲夢應城孝感等地,都藏有豐富的石膏礦、岩鹽礦,這個鹽水女神,未必就不是雲夢澤女神,她召喚出來阻擋稟君入山的行旅的飛蟲,說不定就是由雲夢澤裡騰飛起來的(雲夢縣有鬥谷於菟、令尹子文的故事,講子文被母虎以乳餵養,而稟君也有死後化身為虎的傳說,可以由這兩個故事裡,找到共通的早期虎圖騰崇拜的影子)。
晚上我們舉行詩歌朗誦會的地方,在毛陳鎮府河堤邊的楚榮生態園。數百畝由池沼溼地裡開闢出來的園地中,油菜剛開過花,蓮藕正在出簪,李樹正在結果,瓜菜正在生長,因為遠離城市,天空星月交輝,星月之下,古老的溳水在朝我們早上出發的盤龍城緩流,在那裡注入長江。毫無疑問,這片農莊,千百年前,也是雲夢澤的一個部分,連線著不遠處的朱湖農場、東西湖農場,直到漢江邊上。直到今天,湖區血吸蟲病仍然困擾著本地的農民,而據盤龍城的考古工作者推測,當年盤龍城被摧毀,血吸蟲病的肆虐就是其中的一個選項。
詩人們在生態園的餐廳裡讀詩,沉河和柳宗宣是潛江人,劍男、黃斌來自咸寧,田禾是大冶人,魏天真是公安人,加上雲夢的範小雅,大悟的燕七,與孝感的飛廉同學,我們其實大部分都來自雲夢澤的土石岸。由《周南》到《楚辭》,由孟浩然、李白(中年時期曾在安陸生活十年)到公安三袁到竟陵(天門)派,到曹禺(潛江人)、聞一多(浠水人),這是一個與雲夢澤息息相關的文學傳統。我聽著詩人們朗誦自己的詩歌,也覺得,這個傳統與我們有著莫大的關聯。我們的雲夢一日遊,大概也可看作當年楚王們田獵雲夢的一個小小的迴響吧,只是當日他們出江陵,登章華臺,所見雲水蒼茫、草木叢生、珍禽走獸出沒,“犀兕麋鹿滿之,江漢之魚鱉黿鼉為天下富”的神荒景象,我們再也不太可能看見了。
(文中的資料和觀點,出自譚其驤《雲夢與雲夢澤》、高介華《楚國第一臺章華臺》、劉敦願《雲夢澤與商周之際的民族遷徙》等文與郭靜雲《夏商周:從神話到史實》一書。)
2015.02.26
相關推薦
舒飛廉 著
活字文化 策劃
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
2023年
馬上覆制淘口令5👈¥84jY3Af27cH¥
將《雲夢澤唉》加入購物車🛒
本書為“新鄉土寫作”代表作家舒飛廉獻給鄉園——南中國腹地“雲夢澤”的散文精選集,也是近年發表於《文匯報》“筆會”副刊專欄的文章結集,延續沈從文、汪曾祺、孫犁以來鄉土寫作文脈的書寫實驗與創新。取自楚劇“悲迓腔”的“唉”字,既是作者對當地真實發生的追懷詠歎,又像祈求新生的召喚祭語,或對科技狂飆時代古老鄉園何去何從的真切提問。
近十年間,舒飛廉以祖居所在的湖北省孝感市孝南區肖港鎮農四村為身體位移、思維通達的原點,一邊沉浸體驗,一邊思考觀照時代浪潮裡傳統不斷消逝變動的鄉野,以身體作為方法,最終成就了這部將都市氣象與鄉居煙火、神話志怪與具象現實、農夫與賢哲、傳統與數字化、幼年回憶與中年心氣交會一爐的“在地”之書。
雲夢澤唉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