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劉小念
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ID：xgsdlxn）
時至今日，我都記得第一次跟常亮去見他父母的情形。
他爸媽做了一桌子的海鮮，但我卻吃得很少，吃得很慢。
我太緊張了，羞怯的目光偷偷打量著餐桌前的每一個人，生怕自己吃相坐相、談吐的任何不得體，給他們留下不好的印象。
飯後，一家人坐在客廳裡聊天聊常亮小時候，聊最近的新聞。
我就那樣傻呵呵地聽著，不知該回應些什麼，就是覺得這樣的氣氛真好。
那天臨走時，常亮媽媽把一些海鮮打包讓我帶著，說我晚上吃得太少，回家一定會餓的。
我木訥地接過來，甚至連句謝謝都沒有說。
可是，到了樓下，我卻依在常亮懷裡。
等到他捧起我的臉時，才發現那裡全是淚水。
常亮吃驚地問：“是不是我爸媽說了什麼，讓你覺得委屈了？”
我用力地搖頭，過了很久，才說：“我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這樣，和爸媽坐在一起吃飯，一起聊天……我幾乎都忘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要說些什麼……”
是的，我是一個孤兒。
６歲時，媽媽去世。
15歲那年，相依為命的爸爸也因病永遠離開了我。
一個習慣了被命運盤剝的人，總是對得到將信將疑、誠惶誠恐。
所以，面對常爸常媽，對於自己即將成為他們的家人，我是慌張而極度不適應的。
生怕自己的一個言行不妥，把老天派發給自己的這點小確幸粉碎了。
但那天，常亮特別直接地告訴我，他對我，一見鍾情，這輩子，就是我了。
我們是在共同朋友的婚禮上認識的。
那天，新郎從新娘爸爸手上接管過新娘時，我哭得比新娘還兇。
用常亮的話說：“不經意看到你在角落裡掉眼淚時，我心裡下了一場雨。”
那天，我們分別作為新娘新郎的發小、閨蜜參與了晚上的小範圍聚會。
常亮注意到，我不唱歌，可是別人在唱時，我聽得好投入，鼓掌鼓得好認真。
大家說的笑話，儘管有些並不好笑，但我還是笑得最開心、最配合。
然後，他便跟新娘打聽了我。
當知道我的身世後，他心疼了，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從此這個女孩的一切都與他有關。
就這樣，我們從一見鍾情走到了談婚論嫁。
自從第一次去了常亮家之後，我們後來的約會幾乎就是回他家。
每次去，我都會穿一件紐扣或掉或鬆動的衣服，然後讓常媽幫我釘上，我幫她穿針。
在我模糊的記憶裡，兒時的自己因為各種淘氣，好像經常會弄丟衣服上的扣子。
媽媽也不責備我，只是拿出針線，找來家裡其他備用釦子，幫我縫好。
而我，每次接過縫好的衣服，心裡都湧動著被寵愛，甚至是寵弱的暖流。
於是，我在求助常媽幫我縫釦子的小心機裡，拉近著與她的距離，也還原著曾經被愛的痕跡。
常媽慢慢看出了我的心事，於是，笑眯眯地跟我說：“雖然現在結婚流行買現成的被子，但你們結婚時，我還是親手給你們縫被子，好嗎？”
我臉紅地點頭，眼眶熱了再熱……
相戀一年後，常亮跟我求婚了。
我愉快地答應了。
儘管我們沒車沒房，只能暫時租房子。
常亮爸媽為此非常抱歉，強烈要求他們出去租房，把他們的房子給我們做婚房。
但我們都不同意。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住在他們的老房子裡，我們才有家可回，才有那味兒。
我們暫時住在哪裡，其實並沒有關係。
我們預約了2025年的4月25日去登記，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他說，那樣，每年你的生日也是結婚紀念日。
但，人生的無常於我而言，好像份額給得特別多。
2024年12月中的一天，我腹痛難忍，一直忍到下班。
常亮來單位接我時，見我臉色特別難看，強行把我拖去了醫院。
後來，他又以門診檢查不報銷為名，給我辦理了住院。
但，他的神情告訴我：事情可能沒那麼簡單。
入院後，一系列的檢查以及被轉到腫瘤病房時，我已經大概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可是，常亮卻堅持告訴我說：初步診斷是腸息肉引起的頑固性腸炎，需要住院治療。
我知道他在騙我。
可我又多麼希望，他說的是真的。
那些日子，常爸常媽白天在醫院陪我，常亮下班後來陪護。
一個星期後，常亮下班時，手捧著鮮花走進病房，在眾目睽睽之下，跟我求婚：“我今天重新預約了登記時間。明天，我等不及想要跟你結婚，爸媽也想早點有你這個小棉襖……”
說著，常亮將一枚小小的鑽戒戴在我手上。
而常媽則從包裡拿出一個金鐲子，交到我的手上：“這是我媽媽當年給我的嫁妝，現在，傳給你，也是媽媽給你的嫁妝……”
她的一句“媽媽”讓我徹底破防了。
我撲在常媽懷裡，淚如雨下，心裡叫了一萬聲媽媽。
而常爸看不得這樣的場面，將一個存摺放在我的枕頭下，慌張地走出了病房。
那晚，常爸常媽走後，我和常亮淚眼相望。
我問他：“我還有多久？”
他剛開始讓我別瞎說，但，在我準確說出自己是胰腺癌晚期，全身多處臟器轉移，最多隻能活三個月時，他崩潰了，讓我不要完全相信醫生的話，說我這麼年輕，一定會創造奇蹟。
這，是我白天跟主治醫生問來的結果。
作為患者，尤其是一個在這世界上，沒有任何至親的患者，我有權知道自己的病情，妥善地安排自己的餘生。
但也就是在同一天，常亮跟父母說了自己的決定，他要娶我，哪怕愛最終不能留住我的生命，他也要讓我在家人的關懷中，帶著愛的記憶離開。
他以為，父母會反對。
可是，常爸常媽在聽了他的決定後，拿出了他們全部的積蓄：“兒子，你做得對。從現在開始，小璐就是咱家的人了。一家人，做什麼事，都是應該的。”
那些錢，是他們為了將來資助我們買房準備的，但他們把它提前交到了我手上，讓我放手跟命運一搏。
我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值得被他們如此厚愛。
但，我深知自己的病情，我再希望被愛，也不能讓常亮未來背上“喪偶”的包袱。
我跟他說：“我可以沒臉沒皮地讓你們照顧我這最後的時光，但，登記結婚，就沒必要了。”
常亮哭了：“如果你不能陪我白頭偕老，但你給我一個丈夫的身份也不可以嗎？你知不知道，對我來說，能夠牽你的手去領那紙婚書多重要，能夠以丈夫的名義去思念你，多重要。沒有那紙證書，我跟路人有什麼區別？我對你來說，算什麼東西？你知不知道，我恨不得替你去死……”
那一刻，我是幸福的。
我非常確定，我是被愛的。
我突然對死亡不再恐懼。
我願意在隨時都要離開的時光裡，把命運發給我的這點糖，任性一次，自私地餵給自己吃。
第二天，我和常亮登記了。
鑑於我們的情況，民政局工作人員特事特辦地來醫院幫我們辦理了結婚登記手續。
知情的醫生護士還給我們送了一個大大的花籃。
那一天，我感覺自己被全世界寵愛著。
而常亮把婚禮定在了接下來的週日。
那天，我在止痛針的作用下，緩緩地走向我的新郎。
那天，很多人都哭了，但我沒有。
我一直在微笑，微笑著去接受這份命運的恩寵，讓這微笑告訴所有人和我自己：也許有一天，去往天堂的路太遠。可是，我不怕，因為人世給我的幸福那麼長，那麼暖……
婚禮上，常亮的發言很簡短，他沒有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只說：“璐璐，生命不及，愛能走到，這輩子，有我在，絕不會讓你孤單無助。”
我微笑著看著他，嘴裡說的是“我願意”，心裡，卻在懇求上蒼，我願意用我生命的短暫，換公婆的長命百歲，換常亮未來子孫滿堂，換他們一世平安喜樂。
那天，我沒有堅持到給大家敬酒的環節。
回到醫院後，我精疲力竭。
常亮在婚禮現場陪伴大家，婆婆陪我回的醫院。
幫我換病號服時，她看到了我腰上的淤紫，那是疼痛難忍時，我自己掐的。
婆婆哭著叫來護士，遵醫囑給我打了止痛針。
意識尚未混沌時，能夠感覺到婆婆在輕輕地拍著我，我在馬上就要睡著時，輕輕地叫了一聲：“媽媽。”
她說：“媽媽在呢。”
然後，她忽然想起來什麼，從包裡掏出一個紅包，放在我的枕頭下面，輕聲地對我說：“裡面是一萬零一塊錢，意味著，你是我萬里挑一的兒媳婦。”
那一刻，我對生命的長與短，絲毫不在意。
我來過，被愛過，足矣。
後來，醫生建議我出院。
換言之，我已經沒有再浪費醫療資源的必要。
但常亮和爸媽都不肯。
他們把我轉到了臨終關懷醫院。
爸爸說：“不管怎樣都不能放棄治療，不能讓璐璐受罪。就算是外人覺得這錢花得不值，但如果這錢能夠讓孩子感受到家人對她的在乎，就是值。”
媽媽點頭：“老頭兒，這是你這輩子說過的最有格局的話。跟孩子的命比，錢算什麼呢。”
常亮代表我，給爸媽深鞠了一躬，拉也拉不起，他說：“爸媽，兒子兒媳讓你們受苦了。”
媽媽拉不起他，只能拍著他的後背，哽咽著說：“兒子，是個爺們兒，你能這麼對璐璐，爸媽覺得沒白生你一回。”
他們並不富有，但他們給出的愛，卻是百分之百。
有他們在，我一邊貪生，一邊卻不懼死亡。
這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活得如此有安全感。
白天，媽媽寸步不離地守在我的病床前，只要清醒時，我就會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有事沒事就喊一聲：“媽。”
似乎要把這些年來，不曾叫過的這個稱呼都補回來。
不管我何時叫，她都會溫柔地回應著：“媽在呢。”
腿腳不是很好的爸爸每天絞盡腦汁為我做一日三餐，不辭辛苦地在家和醫院之間奔忙。
有好幾次，他人在路上摔倒了，可懷裡卻緊緊地抱著飯盒。
“爸，我也吃不了什麼東西，你別來送了。”我懇求他。
他卻大大咧咧地說：“還是送吧，這樣看在我一瘸一拐、滿頭大汗的份上，你還能勉強吃幾口。”
常亮每天晚上6點，準時來接爸媽的班。
每天來時，都會帶著他的小禮物，一朵花，一根棒棒糖，一個髮卡，一隻口紅，一件可以穿在病號服裡的棉襯衫……
裝在不同的盒子裡，讓我猜。
每晚臨睡前，他會給我講故事。
故事是他編的，連續劇，講一隻小松鼠和小山羊的愛情故事。
我屬鼠，他屬羊。
他的故事漏洞百出，邏輯混亂，真的，讓一個軌道維修的工人老公搞愛情故事文創，真的是難為他了。
可是，我很喜歡，很溫暖，很浪漫，且總是在我最喜歡的地方，戛然而止，留著懸念：欲知後事如何，且聽明晚分解……
我知道，留給我的明晚其實不多了。
越是至愛，越是難以好好地道別。
所以，冒昧來這裡給爸媽和常亮留下我的遺言。
常亮，親愛的老公，我愛你。我會在天堂裡保佑你，遇到一個健康善良的女孩，來般配你的寬厚與擔當，請你一定要狠狠地幸福，笑口常開，擁有至少三個兒女，盡享天倫之樂，務必務必。
親愛的媽媽，有一天我走了，你會想我嗎？我希望會，可是，我又怕你難過。我多麼希望能為你養老，做你一輩子的小棉襖。可是，我的身體真不爭氣啊。媽媽，謝謝你，謝謝你在我的腦海裡重新植下關於母愛的記憶，我很幸運，很幸福。若有來生，我會在天上選您做我的媽媽，我們一起逛街看電影喝咖啡，偷穿對方的衣服，做母女，也做閨蜜。
親愛的爸爸，如果有來生，我就做個大胃王，天天吃你變著花樣做出來的飯菜，你一邊讓我減肥，一邊讓我多吃點。爸爸，你汗溼的身影將永遠留在我的腦海裡，謝謝你爸爸。你讓我在失去父親之後，依然是個有人疼愛的女兒，我的人生雖然短暫，但我沒有任何遺憾。那種被父母捧在手掌心上的愛，我嘗過，很甜很美。另外，爸爸，求你一件事，少抽一點菸，對自己好一點兒……
那就這樣吧。
謝謝大家！
這一生，我雖一事無成，但承蒙被愛，了無遺憾。
-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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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小念，一個寫故事的手藝人，也是一個二胎媽媽，專寫婚姻內外那些事兒，著有作品《二胎時代》《煮婦煉愛記》《創業情侶》等，開設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ID：xgsdlxn），回覆“目錄”，可閱讀所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