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烏小商品市場裡,有個做珠寶的跳遠世界冠軍|人間

“人活著就要有信仰”,這是十多年體育運動生涯給她留下的真理。在賓王中學裡,在體育特色班教學的工作中,在看似收入穩定的日子裡,信仰在哪裡呢?
配圖 | 《正好遇見你》劇照
前    言
義烏小商品市場的第一代市場是室外露天市場,第二代市場移入室內,地址是新馬路12號。從“草帽市場”發展到“買全球,賣全球”國際小商品交易平臺,義烏是如何在短短三十多年的時間裡創造出如此傲人的奇蹟?
帶著這樣的疑問,作者張樂天深入義烏小商品市場一線,歷經幾年的深度訪談和研究,寫成《新馬路12號》一書。書中真實地呈現八位義烏小商品經營者的個人生活與工商業經營史,他們經營著吸管、鞋墊、相框、帽子、飾品、禮品、“仙草”等各不相同的小商品,有著各自不同的傳奇人生與跌宕起伏的經營歷程。在他們的故事中,我們得以一窺義烏髮展的縮影,近距離感受“義烏精神”。
本文節選自《新馬路12號》,講述了昔日的跳遠世界冠軍周洋霞,在因身體原因退役後如何轉型非遺繼承人、在珠寶創業之路上闖出了自己的天地。
奧運火炬手,那個義烏女孩
2008年5月17日下午4點,浙江紹興古城。
4點10分,在“北京加油、四川加油、奧運加油”的歡呼聲中,奧運火炬傳遞啟程。稽山公園、治水廣場、大通學堂、迎恩門、中國黃酒城……一路聖火閃閃發光,一路優秀運動員英姿颯爽,其中,一位年輕女孩吸引了無數的目光。她叫周洋霞,一個來自義烏農村的女孩,一位數次榮登世界冠軍領獎臺的姑娘。
1983年,周洋霞出生於義烏縣後宅鄉後毛店村。
周洋霞讀到小學二年級下學期時,體育老師發現她體力超群。在長跑的時候,別的同學跑三四百米就累得直喘氣,周洋霞“像沒跑一樣”。跳高、跳遠的練習中,她的成績也比其他同學高很多。美術老師注意到,她對畫圖有特別的偏愛,當別的同學在操場上玩的時候,她在沙坑裡、在泥地上用樹枝畫圖。更讓老師吃驚的是,周洋霞作畫的時候,似乎想象力特別豐富,常常畫出出人預料的圖畫。 
從小學三年級起,周洋霞全部課餘時間幾乎都被體育老師拉去跑步和參加比賽。她沒有時間參加畫圖培訓,但只要有時間她就會畫幾張畫。畫圖老師看到她畫得好,還曾經選出幾張拿去參加義烏市小學生繪畫比賽。
周洋霞長得瘦小,但筋骨好,在中長跑、跳遠等方面的成績長期保持全校第一,留下了好幾個後來難以超越的最好成績。她小學畢業前夕,義烏市少年體育學校舉行了一次全市選拔比賽,希望物色體育尖子。周洋霞參加了跑步比賽與跳遠比賽。
1994年初夏,在義烏少體校的操場上,周洋霞受到許多教練、體育老師的關注。她參加的所有專案,成績都比其他女孩好一大截。老師們一致認為,周洋霞應該進少體校。少體校當年十分熱門,是可以脫離農村進入城鎮的一條路,很多家庭條件較好的人錄取了,但周洋霞沒有收到通知,只得去了後宅中學讀初中。
周洋霞的父親不甘心。女兒明明成績優秀,卻落榜了,他一定要想辦法再做最後的努力。他到處說情、講理,終於把女兒送進了義烏少體校,開始了住校生活,開始了新的人生。
在少體校裡,周洋霞年紀最小、個子最小,每天的體質訓練是她不得不面臨的極大挑戰。
耐力訓練是數萬米的長跑,每一次,面對著比她個頭高、身體壯的同學們,周洋霞咬緊牙關,“死死跟著跑在前面的幾個人,待跑到最後一兩圈的時候,再大吸幾口氣,努力超上去”。半年以後,少體校的老師們說起周洋霞的耐力,會說:“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好的。”
一年以後,周洋霞在田徑運動的幾個方面都有出色的表現,多次代表義烏少體校參加省內的田徑比賽,都得到了較好的成績。經過學校教練、老師的反覆評估,正式把跳遠確定為周洋霞“主攻”的運動專案。這個義烏少體校裡出名的“小不點”多次為學校爭得了榮譽。
金華體校一位教練專程到義烏少體校來選才。那天,周洋霞等幾個人分別參與了一百米、一千米、跳高、跳遠等選拔比賽,周洋霞表現出色,教練十分滿意。當年,許多有條件的家庭都希望小孩走體育這條路,“體育人生的道路”十分擁擠。儘管成績出眾,周洋霞還是被人擠掉了。金華體育學校的理由是,她長得太瘦太小,無法判斷有沒有培養前途。
她父親知道這個情況,馬上又開始了“拯救行動”。父親找到相關負責人,詳細介紹了周洋霞出生以來的情況,反覆強調女兒天生體質好,家裡有足夠的能力培養她成長,“為國家做出貢獻”。
在父親的努力下,周洋霞終於打著鋪蓋走進了金華體育學校。進入體校一年多以後,周洋霞被選入浙江省田徑隊。無論在任何訓練場合,她都是最自覺、最刻苦、最堅韌的人;無論在哪一次運動成績的測試中,她幾乎都穩拿第一。
1999年,首屆世界少年田徑錦標賽在波蘭小城比得哥什市舉行,中國組建了少年田徑運動代表隊參加比賽,周洋霞順利被選拔為中國隊成員。當時,中國經濟比較困難,國家不承擔運動員參加少年田徑錦標賽的費用,無論是運動員還是教練,想去參加比賽,都必須自己籌資。
周洋霞爸爸毫不猶豫拿出兩萬元人民幣,讓女兒“做好準備,以最好的姿態參加比賽”。周洋霞十分感動,但不敢說拿獎牌之類的話,她第一次參加國際比賽,不清楚外國運動員的水平到底如何。
教練沒錢不能陪同,周洋霞獨自出發了。
周洋霞第一次出國,聽著中國代表團領隊介紹比得哥什市的情況,滿懷好奇,洋溢著憧憬。浙江田徑隊的領導教練都沒有給她下達拿獎牌的任務,只是說去鍛鍊鍛鍊。她的教練說:“反正你有機會,有條件出去,去玩一趟吧!”
一切準備就緒,爸爸專門送她到杭州火車站。她坐上去北京的火車,到了北京以後,隨中國少年田徑錦標賽代表團從北京飛波蘭首都華沙,再轉機到比得哥什市。在華沙機場轉機的時候,她看到很多來自美洲、歐洲、非洲國家的運動員,有點驚訝。她說:“看看那些白人、黑人運動員,個個長得高大,肌肉型別也跟我們不一樣,肌肉特別發達,一看就知道營養很好。”
在比得哥什運動員基地裡,別國運動員大都吃著牛排、雞排,中國運動員則以蔬菜為主,偶爾可以吃上一塊紅燒肉。國際田徑聯合會對興奮劑檢測很重視,經常會突擊檢測。國家對運動員的情況也十分關注,隨隊醫生會根據情況安排檢測,以防出現問題。
周洋霞非常注意,不隨意吃營養品,也不喝任何種類增加身體能量的飲料,無論到哪裡,她都只吃普通的飯菜,只喝白水。但她一直屬於那種特別興奮型的運動員,睡得少,吃得少,體重會掉三五公斤,但一上場,全身細胞都被啟用。她說:“我這個人的性格就是這樣的。我從來不怯場,我不怕的,對面是隻老虎,我都不怕,一定跟它幹。對手越強大,我的內心一定越強大。”
比賽開始了,周洋霞想好了,第一次試跳先熟悉場地,第二次爭取拿到最好成績。
裁判點名,周洋霞出列,站到起跑的位置。裁判哨聲起,手勢落下,周洋霞輕捷起步,隨著跑步速度加快,很快,腳踏起跳位置,躍身一跳,成績不錯。她心裡有底了。
在第二跳的時候,周洋霞鼓足勇氣。哨聲落,腳步起,快步跑到起跳點。她縱身一跳,身體奮力向前,雙腳在平整的沙面上踩出兩個相連的坑。她創造了屬於自己的最好成績,超越了國內所有比賽、訓練的紀錄。
當碩大的螢幕上打出成績、排名,周洋霞赫然排在第一。這個矮小的女孩得了冠軍!
頒獎儀式開始了,聆聽著莊嚴的國歌聲響徹場館,注視著五星紅旗在異國小城徐徐升起,周洋霞頓時覺得,以往的所有都值了。
奪冠以後
1999年初秋,16歲的周洋霞拿到了人生第一塊國際賽事的金牌。中國田徑運動長期落後,在世紀之交,義烏這片土地上飛出只金鳳凰,讓全國田徑界大吃一驚,幾個有潛在可能性的運動隊都派人來挖人。
先是浙江田徑隊內部,周洋霞原屬於跳遠的小組,省隊撐竿跳高的小組覺得,她具有“比跳遠更好的撐竿跳潛力”,撐竿跳小組想把周洋霞挖到那裡搞撐竿跳。上海田徑隊隊長等幾個人來了,他們想利用上海的“城市優勢”把周洋霞挖到上海去。北京的解放軍八一田徑隊隊長來了,幾次從北京飛來杭州,透過浙江田徑隊的領導直接找周洋霞。
面對突如其來的各種機會,周洋霞一度對解放軍八一隊“動心”。八一田徑隊隊長找到周洋霞,向她介紹情況。根據政策,周洋霞已經拿了國際賽事的金牌,帶著這個成績參加八一田徑隊,她可以穿上軍裝,並授予一定的軍銜。進入八一田徑隊以後,在國際比賽中獲得獎牌,解放軍田徑隊與運動員屬地省份的田徑隊都有榮譽,運動員原來的教練同樣可以受到獎勵。
去,還是留?周洋霞猶豫了。
她想了很多。
她想起進義烏少體校後那些艱苦的訓練場景;想起被教練選中開始跳遠專案時的猶豫與憧憬;更想起朝霞裡、夕陽下,教練全神貫注地觀察她的每一個動作,不厭其煩地糾正她的每一個缺點……她意識到正是教練成就了自己,教練的這份情,這份義,她永生難忘。她覺得,如果去了八一隊,她獲得的金牌雖然仍可算成教練的成果,但教練的情無法用金牌替換,她告訴自己:“我不能走,走了,教練會感到孤獨的。”
周洋霞留在了浙江省田徑隊。她先後獲得了亞洲青年田徑錦標賽跳遠冠軍、三級跳冠軍,獲得了其他一些區域、國際賽事的好成績,被評為世界優秀田徑運動員。就如她第一次拿世界冠軍一樣,她每次都以平常心對待,覺得“是應該的”。
經過多年努力,2001年7月13日,國際奧委會投票選定北京獲得2008年奧運會主辦權。
中國傳統的優勢體育專案包括乒乓、游泳、羽毛球、射擊等,田徑一直是弱項,難得冒出一個田徑優秀運動員,會受到特別關注。周洋霞就是不經意中冒出來的。她還不到20歲,個人最好成績為6.59米。當時,國家田徑隊教練、浙江省田徑隊教練都認為,周洋霞經過幾年訓練,完全有可能為國家拿下歷史上第一塊跳遠奧運會金牌。周洋霞自己也充滿信心。
2001年下半年,周洋霞被正式確定為奧運會參賽選手,開始投入備戰 2008 年奧運會的訓練中。
她對自己要求極高,根本不需要領導、教練來操心。很多時候,教練出門,就把所有訓練任務都交給周洋霞,讓周洋霞去監督其他運動員訓練。儘管如此,她被確定為浙江省最有希望拿田徑金牌的運動員以後,省田徑隊的領導仍把她看得“像大熊貓一樣”。有一段時間,省田徑隊大隊長經常來看她的訓練,隔一天一定來一次。
那一段時間,周洋霞的成績一直在穩步上升,大家都覺得情況不錯。但是,人的體力受自然的限制,過度的體力消耗可能造成傷害。一天,她跑完 5000 米體能訓練以後,來到熟悉的跳遠訓練場。做好準備動作以後,她連續跳了幾次,成績比較一般。她決心再多練練。她雙眼緊盯著跳遠踏板,憋氣,起步,加速,猛地一跳。或許起跳時腳下被一顆小石子“別”了一下,或許起跳的姿勢稍稍偏了一點,在落地的時候,她突然感到大腿“刺心般地痛”。
隊醫看後,說周洋霞的腿沒有什麼問題,是拉傷,只不過比普通的拉傷嚴重一些而已。隊醫配了一些消炎、止痛的藥,讓周洋霞停止訓練,“多休息幾天,就會好的”。
第二天,她的腿“腫得像水桶一樣”,無法抬起來。她請隊友扶著,去看隊醫,隊醫仍堅持說“普通拉傷”。周洋霞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提出到杭州大醫院去做進一步檢查,她只是遵照隊醫的吩咐,在宿舍裡多休息。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了,腿仍然腫著。一個月以後,周洋霞受傷的腿仍無法彎曲,走路都是僵直的,連走路都有點困難。這時,她開始懷疑隊醫了。實際上,她可以說“殘廢”了。
她開始自我康復。她著意讓那條受傷的腿動起來。開始的時候,動作幅度稍大一些,腿就痛;她堅持著,慢慢地,受傷的腿能彎曲了。她做了專門的沙包,綁在受傷的腿上,平時走路的時候綁著沙包,到訓練場上,腿上綁著沙包,回到宿舍裡休息的時候,腿上仍綁著沙包。過了一段時間,她竟然又在受傷的腿上綁上啞鈴,開展腿部力量訓練。
很難想象她在康復過程中所經歷的痛苦,但康復訓練的效果十分顯著。
2003年春,所有北京奧運會的候選代表到北京集訓。周洋霞來到北京。在集訓過程中,她的腿一直影響著訓練,國家田徑隊安排她去國內相關醫療技術最好的積水潭醫院檢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周洋霞在積水潭醫院做了核磁共振,結論是,受傷的肌肉已經纖維化了,基本上沒有恢復的可能。
原來,她受傷的時候,腿上的一股肌腱斷了一半,大量出血。由於沒有及時處理,血沒有吸乾淨,積在裡面,影響癒合。時間一長,斷裂的腱周肌肉纖維化,變成了死肌肉,就沒有彈性,行動時難以正常收縮。醫生沒有多說,但周洋霞明白,她的運動生涯結束了。
一紙核磁共振的診斷書像晴天霹靂,轟得周洋霞暈頭轉向,好幾天沒有“醒過來”。
20歲,很多人的人生還沒有起步,周洋霞卻從人生的巔峰跌落到了谷底。
退役與選擇
此後幾年的生活是平淡的,周洋霞仍在國家田徑隊裡,一邊做著康復,一邊在北京體育大學讀書。這是難得的安穩日子。她以頑強的毅力一邊在體院讀書,一邊堅持康復與訓練。她的腿基本上恢復了,可以正常行走,但經醫生最後檢查,她已經不再適合參加田徑競技比賽。
2006年,她退役了,離開了心愛的體育事業。
國家有關部門、中國田聯考慮到周洋霞曾經為中國體育事業做的貢獻,安排她進入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讀本科。這是浙江省唯一的指標,當國家田徑隊領導把錄取通知書送到她手裡時,所有人都向她表示祝賀。
在一片熱烈的祝賀聲中,周洋霞顯得特別冷靜,她感謝多年以來領導的關懷,感謝隊友、同學的支援與幫助,但腦子裡似乎空落落的。此後幾天,她抽空在城裡逛大街。長安街的車水馬龍,王府井的接踵摩肩,反給周洋霞帶來了煩惱。她轉到較清靜的小巷,走著,看著老北京城裡的舊房子,思緒萬千。
她感嘆著太小就離開了父母,11歲就離開了家,連奶奶去世都沒有機會回家。她體會著父母期待更多見到親生女兒的渴望,由於平時訓練不能探望,父母利用女兒一切外出比賽的機會,趕赴參與比賽的地方與她見面。
自從她到北京以後,三年多幾乎沒有見到父母。十多年了,她的全部生活就是訓練,拿獎牌;拿獎牌,訓練。而當這一切漸行漸遠的時候,她猛然反問,那些被成功、獎牌支配的生活是真正的生活嗎?這樣的反問使她越來越思念父母,思念親人,思念家鄉義烏。
於是,周洋霞決定放棄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的機會,回到義烏老家去。
周洋霞回義烏的訊息很快傳到了家鄉。父親感到女兒的決定太唐突,過於輕率,但像之前一樣,父親沒有多說什麼,既然女兒已經下定決心,父親就尊重她的選擇。
2008年2月,周洋霞回到義烏家裡。她1994年離開家,此時已經過了整整14年。全家人都為團圓而慶祝,父母更為女兒回到身邊而高興。
周洋霞回到義烏,本來準備去義烏市體育局工作。義烏體育局有個編制指標,但被2007年6月轉業回義烏的一個部隊幹部用了。另外,體育局要招本科畢業生,周洋霞只有中國體育大學大專的學歷,不符合崗位的基本要求。
周洋霞是引進人才,她有要求,可以直接找市委書記特批。她想了想,覺得不進體育局也無所謂。義烏政府給她一些選擇的機會。她挑選了義烏賓王中學,擔任中學少年體育特色班教師。
這個體育班上的不少學生僅僅因為學習成績不好才進“特色班”,他們只想混個畢業證書。她給這些學生上體育課時,發現他們缺少靈氣,缺少力爭上游的朝氣。面對著這樣的學生,她根本無法施展才幹。
自從周洋霞成為田徑運動員以後,她有精神上的追求,有對人生的信仰。“人活著就要有信仰”,這是十多年體育運動生涯給她留下的真理。在賓王中學裡,在體育特色班教學的工作中,在看似收入穩定的日子裡,信仰在哪裡呢?
她一下子無法找到答案,情緒低落。人生失去了方向,她茫然若失,困惑不已。
此時,少年時期的愛好、興趣為她的生活帶來了難得的快樂。 
賓王中學的教學工作比較輕鬆,周洋霞開始有了較充裕的時間拿起喜歡的畫筆。她畫貓,漂亮小貓那活潑可愛的神情躍然紙上;她畫晨曦中的青草,那細細草尖上晶瑩的露珠映照出斑斕的華光;她畫大雄寶殿,那金色屋脊上方的朝霞閃爍著吉祥的佛光……她不斷畫著,只要拿起畫筆,她就陶醉在自己編織的世界中,快樂著。
周洋霞長大後,也對首飾很感興趣。她說,“那一年,巴西水晶流行,買了很多巴西水晶飾品。”在田徑隊的時候,首飾開始強烈地誘惑著她那少女的心,但她太忙了,沒有時間去逛商店;她訓練太緊張了,沒有時間佩戴飾品。
而在賓王中學,她有了空閒時間,除了畫畫,她花很多時間流連於義烏小商品城裡的珠寶首飾區。她反覆端詳品種繁多、質量參差不齊的珠串,研究各類珠串的品相,琢磨設計的理念;她審視著琳琅滿目、目不暇接的珠寶首飾,讚歎著珠寶首飾的設計竟然可以如此精巧奇特、畫意天成……
她尋找著,思考著,慢慢地,當她無意中把兩種興趣融合在一起時,一條全新的生活之路漸漸在她眼前舒展。她隱隱意識到,一旦把畫畫的天賦投射到禪意珠寶首飾的設計中,一旦兩種興趣中所內含的美的體驗相互交織,一定能設計出精美絕倫的珠寶之冠。
2010年,周洋霞正式打了辭職報告,主動丟掉鐵飯碗,去做珠寶首飾設計與銷售。
“流血不流淚”
2011年,周洋霞投資十萬元,正式開始經營禪心閣珠寶商店。
作為一個新人,她最初面臨的挑戰是能否設計、製作出質量合格的產品。她全身心投入,以期在最短的時間內被珠寶首飾行業的從業者們接納。周洋霞一次次走進義烏小商品城裡的一個個珠寶首飾商店,專門推敲形式多樣的設計圖案。有看得中的設計,就到相關的商店去求教;或者直接商討雙方合作,她拿起圖紙,幫助“代加工”珠寶首飾商品。她千方百計抽時間參觀美術館、欣賞風格不同的畫展,努力提高藝術修養,提升審美情趣。
周洋霞從來沒有加工製作的經驗,一切都得從頭學起。她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師傅,幾乎所有的事情都靠自己慢慢摸索。
她非常刻苦,創業以來,幾乎沒有休息過,除了出差在外,每天的工作安排令人咋舌。她爸爸抱怨說:“洋霞常常早上起來,就坐下來工作,不吃飯,一直忙到下午甚至晚上,她太不注意身體了。說她也不聽。”她有著頂級運動員最好的體質,幾年辛勞下來,卻出現腰椎骨突出的現象,碰到陰雨天就會腰痛。
她做出了好產品,但創業之路並非一帆風順。
她最初到金華的一個飾品店裡去拿貨,拿回來以後,在原來的基礎上做些改進,做出新的產品,再送到那家商店去銷售。由於她的飾品無論款式還是手工都比別人好,原先與這家店有業務關係的“老客戶”就使壞了。他們在這家店的主人面前說周洋霞的壞話,特別強調,“以後義烏‘禪心閣’來拿貨,不要給她,飾品不給,圖紙也不給。”“老客戶”與店主合作時間久,周洋霞再上門去談業務,就碰了冷釘子。
周洋霞無奈,只得放棄,轉而到杭州去建立業務關係。她帶著自己製作的幾件樣品來到杭州,在市中心跑了好多家珠寶首飾店,看中了其中兩家。她呈上精美的產品,與門店經理談合作事宜。一家門店沒有談成,但另一家門店對周洋霞設計的幾個產品興趣濃厚。她進一步與經理、技師討論加工的樣式、含金水平、品相等細節問題。周洋霞真誠、認真,經理覺得可以“先合作做少量產品試銷”。
單子不大,僅幾萬元的貨。但周洋霞十分高興,對她來說,這是開業以來承接的最大一筆訂單。回到義烏以後,她爭分奪秒抓緊工作。產品做出來了,比原計劃早了兩天。周洋霞送貨到杭州的那家珠寶店。經理拿出產品左看右看,覺得加工精細,質量上乘,爽快地支付了百分之七十的金額,餘下的錢待銷完以後再支付。經理拿出幾個新樣品給周洋霞,請她根據樣品做些改進,設計一個系列進行加工。這單合作的金額比第一單大了許多。
周洋霞很快投入了新產品的設計、加工中。由於單子較大,她一個人來不及做,招收了兩個學徒一起工作。他們日夜勞作,以便保質保量完成任務,及時交貨。
就在他們做完大部分的時候,杭州合作商店的經理打電話給周洋霞,告訴她一個不幸的訊息。經理說,義烏小商品城有一個珠寶商人專程跑到杭州,罵周洋霞陰險狡猾,專門搶別人的生意,要求中斷與周洋霞的合作,不能給設計圖紙、樣品,不能銷售她的產品。經理告訴周洋霞,他們店與小商品城是長期合作伙伴,面臨這種情況,他們只得中斷目前與她的合作。
周洋霞16歲就拿世界冠軍,很驕傲,很硬氣。她做事光明磊落,看不起暗地裡搞陰謀詭計的人。她說:“我父母,特別是我父親從小教育我,因為他把我當個男孩子養,他一直強調說,你雖然是個女孩子,但爸爸對你的要求是流血不流淚。”
杭州不行了,周洋霞繼續轉戰浙江的台州、溫州等地。但她沒有想到,義烏小商品城裡的珠寶商人真還神通廣大,她做到哪裡,他們追到哪裡。面臨著甩不掉的“四面圍獵”,周洋霞陷入“八面楚歌”。
這時,一位朋友給周洋霞介紹了山西的非遺傳承人,一位中國傳統金銀器製作大師——劉興東。
劉師傅年近五十,慈祥的臉上刻著嚴謹與執著。他歡迎周洋霞來到山西,拿出部分傳統金銀飾品給周洋霞欣賞。看到這些大師親自制作的寶貝,周洋霞頓時驚呆了,她下意識地讚歎:“真是太美了!”她也拿出自己隨身帶來的最得意的手工製作珠寶。劉師傅肯定了她的眼光、設計與製作技能,表示可以教授周洋霞一些基本的中國傳統飾品的設計與製作技法。
周洋霞當即拜師,並決定留在山西幾天,聆聽大師傳授經驗。
透過向劉師傅請教,她重新矯正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充滿信心地把繼承、創新中國傳統飾品作為自己的新挑戰。她將全身心投入、堅定不移地致力於讓中國傳統飾品在新的時代發揚光大。另一方面,她從劉師傅那裡懂得了一個道理:想讓珠寶首飾設計有底蘊,一定要好好學習中國傳統文化。
從此以後,周洋霞把研習中國傳統文化作為自己的日常功課,爭分奪秒不放鬆。她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起初在全國,後來到世界各地,在拍賣會上收購流散於民間的中國古典珠寶珍品。每收購一件寶貝,她都仔細研究其出處、含義與價值,從件件實物中看中華文明的表達與流傳。
周洋霞的謙虛好學感動了劉師傅。幾天以後,劉師傅給了周洋霞一些古典珠寶首飾的圖紙,提出了製作的要求,讓周洋霞試做一批,並要求周洋霞能結合自己的想象設計一些新的珠寶樣式。周洋霞懷著滿滿的信心回到義烏。
回義烏後,周洋霞馬上行動起來。她不敢掉以輕心,親自動手做這批產品。多少天裡,她一早起身就坐在工作臺邊,潛心於古典珠寶的製作中。有時候,她中午飯都忘了吃,從天明一直工作到天黑。手指一次次被劃破,仍忍痛堅持著。
她完成了按圖製作以後,開始設計新的樣式。這項工作具有極大的挑戰性。周洋霞像在田徑隊的時候一樣,從來不懼怕挑戰,而且越面對大的比賽場面,成績越出色。自從跨進珠寶行業,她同樣如此。那些日子裡,她有時呆呆地望著天空中那一朵朵美麗的雲彩;有時注視著大地上那每一片樹葉、每一棵小草。這一切都美不勝收,都在她腦海裡交織融合,等待著一個時機,“跳”出最好的設計。她說:“常常早晨一覺醒來,腦子裡突然出來靈感,我趕快起身,畫下來!”
第一批產品、圖紙完成了,劉師傅十分滿意。緊接著有了第二批、第三批,如此持續了大約半年多。一天下午,她接到劉師傅從山西打來的電話。劉師傅告訴她,義烏小商品城有人給他施加壓力,不允許他供貨,不允許他與周洋霞合作。
周洋霞正行進在實現目標的征途上,突然一個晴天霹靂,又讓她暈頭轉向。
接到電話的時候,她正坐在回義烏的車上,電話掀起腦海的波濤。
她哭了,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哭。她坐在車子後排,無聲地流淚,靜默地哭泣,從金華一直哭到義烏。快到義烏的時候,她擦乾了眼淚,腦海裡回放著下海創業以來的路,想著未來的路。她回到家裡,告訴自己,“在擦乾眼淚的那一刻,就下了決心,自己再也不會退卻,永遠也不會退卻了。”
她知道劉師傅原先為其他商人提供樣品、圖紙,或者直接為其他商人加工珠寶飾品,每一次合作都是事後付錢,需要自己墊付現金,那些要挾正是卡住了他的資金鍊。周洋霞想,她有能力幫助劉師傅,讓劉師傅可以全心全意做事。她想通了此間關係,去銀行給劉師傅打去30萬現金預付款。劉師傅接受了,與周洋霞的合作繼續展開。義烏商人繼續糾纏劉師傅,想讓周洋霞“在這個市場上消失”。劉師傅頂住了壓力,明確告訴那個商人,他不能拒絕周洋霞。劉師傅扛住了,周洋霞成功了。
從此以後,周洋霞每年年初一就會給劉師傅打一筆款,她覺得這並不是表達誠意的問題,而是切實想為劉師傅分擔一點肩上的擔子。與周洋霞作對的人輸了,卻還想著最後一搏。一次,有個商人給劉師傅打了200萬,要劉師傅把周洋霞從這個行業裡排除出去。
面對誘惑,劉師傅召開了家庭會議。會後,劉師傅對這個商人說,做人不是這樣的,我不是這樣的人,不要說給我200萬,就是給我2000萬,也不能幹這種事。人家做人實實在在,反倒是你們,老是生事。以後不要再提這種事了。
至此,紛爭偃旗息鼓,周洋霞在珠寶首飾業真正站穩了腳。
樹欲靜而風不止,當週洋霞想全心投入傳統珠寶的設計與製作的時候,新的麻煩又找上門來。在義烏,在浙江,在全國更多地方,有人開始仿冒周洋霞的作品。周洋霞越有名氣,仿冒者就越猖獗。
仿冒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仿冒珠寶首飾產品。每一次,周洋霞推出新設計的古典珠寶產品,推向市場沒過多久,就會有商家依樣畫葫蘆,仿冒出一樣的產品。令周洋霞十分頭疼的是,仿冒者十分狡猾,他們對周洋霞設計的新產品做一點點小的修改,包括在產品形狀、產品色彩、產品製作等方面做些改動,就聲稱是自己設計的新品。有的人甚至倒打一耙,反咬周洋霞抄襲了他們的產品,侵犯了他們的智慧財產權。
另一種是珠寶產品製作中的仿冒。自從與劉師傅合作開始,周洋霞立志要努力繼承劉師傅的事業,把非遺文化傳給子孫後代。
中國傳統飾品工藝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顧名思義,更重要的是作品的純手工製作工藝。手工製作工序複雜,費力費時,代價昂貴。許多珠寶商人為了賺錢,他們用機器部分代替手工製作,再冒充手工製作的非遺產品,以高價到市場銷售。他們這樣的仿冒,外行人難以發現,導致很多商人爭相模仿,傳統珠寶市場面臨著劣幣驅逐良幣的巨大風險。
周洋霞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周洋霞別無選擇,不得不應對。她每次有新的古典珠寶飾品出來,先做好相關專利的申請等工作,以獲得智慧財產權。幾年前,她開始花錢請專業的律師團隊,在全國一些主要地方蒐集證據,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向法院提起訴訟。
堅守夢中的美麗
打擊仿冒難,難在取證。
周洋霞堅持以法律為武器,以規範的方式打擊各種惡意仿冒,但她和她的律師團隊在取證的過程中,卻不得不長年累月與不良商人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多少次,發現某大型珠寶商店中有仿冒產品時,周洋霞帶著公證人員、律師以客戶的身份進店,經反覆挑選,決定買下那些仿品,最後,商店營業員卻拒絕售賣。那些賣仿冒品的商店心虛,警惕性極高,想在商店櫃檯上抓到證據十分困難。如果他們透過地下渠道售賣,就更加摸不到邊了。
“貓捉老鼠”累,與“先告狀”的惡人周旋更會心力交瘁。周洋霞的智慧恰恰在於“不糾纏”。她花錢請了專門的律師團隊,自己儘可能脫出身來,做真正重要的事情。她想得很明白,“無非少賺一點錢而已”。
在商場的狂風暴雨中,周洋霞堅持“過自己的日子,走自己的路,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堅持“錢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真的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最有意義的事情是讓自己覺得幸福、有滿足感、有成就感”。
正是堅守著信仰,周洋霞能夠抵擋市場經濟的誘惑,堅持與劉師傅合作,做真正的非遺作品。隨著機器生產的迅速發展,特別是數控機床、智慧機床的出現,機器完全能製作出最精緻的珠寶飾品。在機器加工幾乎可以做到以假亂真的情況下,假如用機器替代手工,不只效率可以大大提高,更有能力成批生產某個產品,經濟效益將成倍增加。即使部分製作工藝由機器替代,經濟效益也十分明顯。
劉師傅堅守著。周洋霞更堅守著。多少年以來,他們的加工場裡沒有一臺機器,他們從開始加工到製作完成,全靠一雙手。在山西,在全國,劉師傅的珠寶飾品是最貴的,周洋霞的珠寶飾品也是最貴的。
2019年,周洋霞正式被義烏市批准為中國傳統首飾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正是這種堅守,周洋霞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傳統首飾非遺作品的全球總經銷。 
周洋霞年輕,她比師傅更懂得傳承不是固守,固守必難傳承。傳承必須與時俱進、勇於創新;創新才能為傳統飾品注入“活水”,讓非物質文化遺產作品真正成為日常生活中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為了做一個合格的非遺繼承人,她幾乎每天都在創作新作品。像曾經當田徑運動員時的情況一樣,她從來不習慣原地踏步,總想著超越、顛覆、發展。
她每天六點多醒來,馬上開始在手機上工作,十點多到工作室,忙到晚上九、十點鐘才回家,繼續在手機上工作,有時甚至到凌晨。有趣的是,她常常睡夢裡腦子也在工作,“夢中會有最美的意境”。早晨一覺醒來,夢中的意境突然如東方噴薄的朝霞,美妙異常。說時遲,那時快,她趕緊拿起手機,或者拿起畫筆,把夢中之美記錄下來。
2019年她的作品“五福臨門”黃金宮鎖的靈感就來自夢境。她說:“那個鎖特別有意思,像一個櫃子一樣可以開啟,裡面是五個蝙蝠,這是中國傳統題材;關上去有一個新月的鎖。特別有意思的是,鎖裡可以放胎毛,可以放沉香,還可以放情書,放你的小秘密、小照片。”
晉工金銀技藝以鏨刻、高浮雕為特色,鏨刻刀工精細,影像厚重大氣。人物形象、花鳥蟲草都惟妙惟肖、生動活潑,讓人流連忘返,駐足欣賞。鏨刻工藝是中國古代金工傳統的特色工藝,歷史悠久,舉世聞名。周洋霞繼承中國古典鏨刻藝術,無論市場如何變化,始終堅守文化內涵、藝術品位,為非遺古法手工工藝注入現代元素。
周洋霞在傳統設計方法、手藝的基礎上做出創新,提出“非遺古金法”概念。此後,她又進一步提出“非遺國金藝術”概念,突破了“古法”的侷限,融入當代元素,提升了中國古董珠寶飾品的品位。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年復一年的艱苦努力,2018年周洋霞帶著自己的作品兩次亮相上海時裝週,設計的“黃金宮鎖”入選國家博物館中國當代美術工藝雙年展。次年,她的作品再次作為當代中國工藝美術精品在國家博物館展出,贏得世界各地前來觀看的人們讚歎不已。 
2019年,周洋霞帶著她的古典珠寶來到法國巴黎。在勒馬魯瓦公館金碧輝煌的藝術大廳內,國際名模緩緩穿行,身著高貴浪漫的高階禮服,佩戴周洋霞設計的代表東方藝術美學的古董珠寶,法式知性優雅與東方古典大氣的結合,讓整場秀流光溢彩。
周洋霞,帶著古典飾品走上世界頂級舞臺的文化名人,她繼續努力著,不斷展示中國的傳統之美。
(本文選自文匯出版社《新馬路12號》,略有刪減)
|  張樂天 著 / 文匯出版社 / 2023年08月
張 樂 天
二級教授,
現任復旦發展研究院
當代中國社會生活資料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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