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年後再次碰到他,我著實有點驚訝。
我剛到新加坡,發了條朋友圈,敘述自己定的酒店公寓小到離譜。一個完全認不出的賬號彈出一條訊息:你來坡縣了?有空我們見一面吧。
我試圖翻越這個賬號的朋友圈和聊天記錄,發現一無所獲,只能略帶抱歉地問他,你是?
萬誠。
哦,哦哦,是你啊。
我當然記得萬誠,忘記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要追溯到至少十年前,某個不太熟的朋友找我,問有沒有興趣給一檔真人秀節目做內容撰稿。
有家文娛傳媒公司,當時磨刀霍霍接了一檔綜藝節目的前期策劃,主題是裡面有12位常駐男嘉賓,每一期會上來一位女嘉賓,挑選其中某個男嘉賓,完成一日約會,大致如此。
十年前約會真人秀正值風口浪尖,同類綜藝簡直數不勝數。我還記得負責節目的羅編導介紹,節目看點就是花美男,現在人選已經差不多了,但是我們想把這些人的人設更豐滿一點。
我坐在這家公司亂糟糟的會議室裡,矜持地點著頭,覺得這活並不是很難做。老闆開了很有誘惑力的價格,她說如果我能加入的話,可以給我一集5萬。我努力壓抑著心花怒放,繼續維持理性探討的面孔。這節目只有12期,拍起來不過三個月,我卻能賺60萬。
實不相瞞,我已經在想要換什麼車了。管它是花美男還是喜羊羊,我都要做。
我甚至不由自主恭維起了面前的老闆,“你好年輕啊。”
旁邊羅編導說,“對,她真的很小,90年的。”
也就是說,那時候她不過二十五六,卻能指揮著全公司幾十個人跑來跑去。
她對這種恭維顯得漫不經心,因為一個年輕有為的人並不需要你去提醒她這一點,她比誰都更清楚。這是我見過最時髦的老闆,一身朋克打扮,好像剛剛從夜店玩了通宵,直接跑來公司開會。
她姓陸,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全名叫陸家萱,所有人都叫她陸總,我也跟著這麼叫。
大致介紹完專案後,羅編導開啟電腦,連上投影儀,給我看那十幾個花美男的資料。十年前我已經三十歲了,對著投影儀上一堆花花綠綠的美男子,只覺得自己過時,無法欣賞這些妝化得比我還濃的小男孩,絕大多數都二十上下,乳臭未乾。
當然,看在人民幣的份上,我願意堅持。
幸好其中還有一兩個青春陽光型別的大男孩,188,70公斤,大學籃球隊主力,看到這種,我會脫口而出,啊,這個還不錯。羅編導跟我差不多年紀,嘿嘿笑著說,是還不錯。
就是在那一堆花美男裡,我看到萬誠的資料,第一眼覺得他走錯了片場,在前面那堆小朋友面前,萬誠實在有點老了。雖然也才26歲,可照片很嚴肅,他不太討喜。
我說,“嚯,這個年紀有點大,而且長得很普通啊。“
沉默許久的陸總忽然開口:“嗯,對,他不上相,不過真人挺帥的。”
頁面停留在萬誠的宣發資料上,他是最後一個,後面沒有了。
陸總看著我,語速飛快說道,“我們就是希望,能打造這些人不同的鮮明人設,給觀眾一個記憶點。比如萬誠,你覺得可以怎麼打造呢?”
我說了一通廢話,“打造人設其實主要還是找找流行關鍵詞,像現在很流行犬系男,貓系女,就看能不能抓兩個記憶點出來,讓大家迅速記住人設。還有星座,血型,成長小事,各種細節,越奇怪越好……”
“老師能不能來點具體的解釋?萬誠是我們公司新籤的藝人,我們還蠻想推推他的。”
我在心裡吐槽了一句:怎麼籤個年紀這麼大的?也只好再次端詳起螢幕上的照片,隨口胡謅:“他應該是冷酷系的吧,那種有點童年創傷型別的?”
“老師您真的觀察能力超強,他小時候父母離異。”羅編導在旁邊誇我。
正說著,有人推門進來,說某某男藝人的經紀人已經來了。她們跟我匆匆告別,約好下次再詳談一次,陸總似乎對我很滿意,承諾回去就叫法務擬合同給我。
離開時我開著我爸那輛破車,心想三個月後,我要換成一輛路虎或者寶馬。
兩天後,羅編導叫我再去開會,說“這次有藝人來,您見見,看看有沒有靈感。”
我那時也算在娛樂圈裡淺淺混跡了一番,對藝人,特別是年輕男藝人的印象,基本都是腦子不好使的大傻冒。為什麼這麼說呢?一個男人如果年輕,好看,有女孩喜歡,他就已經是個五六成的傻冒,如果年輕,好看,有女孩喜歡,還上節目是小明星,那肯定以為全世界都瘋狂愛著他,這不是百分百的傻冒是什麼?
曾經我去劇組探班,一個號稱有書生氣質的男演員,油頭粉面出現在我面前。一圈介紹後,我伸出我的手,他假裝沒看到我,目光直直望向遠方,當時我就想罵他:真是個傻冒,活該你不紅。
我對藝人不感興趣,但對賺錢感興趣。那天,還是在那間亂糟糟的會議室,我第一次見到了萬誠。他確實不上相,照片中的萬誠雖然五官不錯,卻沒什麼魅力可言。當真正的萬誠坐在我眼前時,我愣了好一會兒。
關鍵是那雙眼睛,我母親跟我說過,桃花眼的男人,一輩子都不會老實。萬誠有一雙桃花眼,眼似含淚,但他面部線條的冷峻,又給這種柔和帶來一種衝擊。整個人氣質讓人想起冷雨淋過的秋天,混合著一股似有似無的憂傷。
即便是短暫一瞥,你會情不自禁去幻想和他在一起的故事。好像和這個人相遇之前,平凡的人生可以像一張揉皺的紙巾一樣,毫不可惜地扔掉。
當然,很多這種長相的男人,只要一開口就拉你走回現實。
還好,萬誠不是,而且很客氣,不像沒讀過書的人,站起來叫了我一聲老師。我們坐在座位上,聽著羅編導講了一堆目前專案的進展,聽起來,好像都是說給萬誠的。
他話不多,表情很誠懇。中途羅出去拿資料,我開玩笑說,“你是不是應該起個藝名,現在這個名字有點普通。”
他說,他小時候叫萬宗霖,爸媽離婚後,媽媽給他改了名字,叫萬誠。
“萬宗霖很好啊,為什麼要改?”
“我繼母的小孩,也就是我弟弟,叫萬宗霈,只比我小兩個月出生,我媽很生氣,她沒辦法接受,就改了。”
“哦,”我思索著這句話裡的資訊量,卻沒有收斂,繼續發問,“你考慮用原名出道嗎?”
“不用了吧,做人誠實一點。”
作為一個娛樂圈兼職從業者,我無法判定萬誠會不會火,這行小火靠捧,大火靠命。但根據他的外貌談吐氣質,擁有小範圍知名度應該不成問題。他身上那股自帶憂傷的氣質,很容易激起女性的保護欲。
陸總進來的時候,春風滿面,直接對著我說:“怎麼樣?真人是不是帥很多?”
我說,“對,其實下次拍照不用給他畫眼妝,換個清爽點的造型,會不會更吸粉?”
陸總興致勃勃,告訴我萬誠是她在酒吧玩認識的駐唱歌手,聽他唱了一晚上,她就決定要籤他,好好做一做。
自然而然,我想到了某個同樣身世的女星,父母離異,酒吧駐唱,男版應該也很吸睛吧。結果討論一番,萬誠說沒有沒有,去駐唱並非生活所迫,他只是覺得好玩。他畢業於一所還不錯的211大學,父母都從商,從小家庭條件不錯。
萬誠說話並不是竹筒倒豆子一樣痛快,很多事情他只說一句,“當時我媽開公司很忙……”
然後我說,“所以你父親出軌了?”他嗯一聲,也就再無後話。不像女人,可以感情充沛說個不停。不過這又讓他顯得很神秘,會開到一半,他就不怎麼講話了,看得出來,他在走神。
陸總聽我們聊了一會,還是問我跟上次一樣的問題:“現在有沒有什麼主意?時間太緊了,我們打算先出一版策劃案,必須要具體到每個人的人設。羅編導自己寫了一版,老師,您看看能不能幫我們先改一版,我明天要去湖南開會,時間實在太緊張了……”
我30歲,並不是3歲小孩,當然懂得問她,“合同怎麼樣了,什麼時候方便籤?”
她臉上有了一幅很坦然的表情,說法務已經在趕合同了,很快的,大概明天就能出來。
我推搪著,好吧,那我明天再過來。
陸總和羅編導一起著急起來,坦言道時間太趕了,可能來不及,希望我能馬上投入工作。萬誠坐在我對面,他倒是一點都不著急,細長的手指偶爾摸著嘴唇,一言不發,好像他不過是一件商品,在旁邊等著我們三個人討論如何包裝。
商討到一定階段後,我跟陸總說,我沒辦法直接在會議室裡給方案,如果真的很著急,今晚或許能寫個12人的簡要方案。
她臨走前告訴我,“萬誠今晚有演出,如果你來得及,可以去看一看,他的現場挺不錯的。”
比起回家吭哧吭哧寫方案,我當然傾向於去看演出。
蘇州河邊一家live house,萬誠的演出安排在九點開始。去了現場,我才發現他算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網紅,有不少人衝著他來現場。按粉圈的話說,這就是初代粉吧。
一杯無酒精雞尾酒端上來時,我看到萬誠上場了,有個貌不驚人的女孩跟在他後面,幫他檢查話筒和音響。
他上去剛清了一聲嗓子,臺上已經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沒想到他這麼紅,原以為他不過是個在冷冷清清的舞臺上隨便唱兩嗓子的小歌手。
“三月的煙雨,飄搖的南方……”萬誠唱的是《米店》,坐在那聽他唱著那句,“你一手拿著蘋果,一手拿著命運,在尋找你自己的香”,他眼眸不經意間看向觀眾時,我非常理解陸總為什麼要簽下他。
比起會議室裡的萬誠,舞臺上的萬誠要更自在舒展,他不經意地微微甩頭,像踏著旋律出發的騎士。看著這樣的人,你不可能心如止水,波浪正在心中這片海里,一遍遍翻湧。
兀自陶醉時,有個女孩坐在我旁邊,熱情地叫了我的筆名,“是xx老師嗎?萬誠說您今天要來。”
我認出她是走在萬誠後面那個女孩,長相穿著相當普通,完全是一張看過即忘的路人臉。
“我是您的粉絲,大學開始就經常看您專欄。”
“噢,哈哈哈,這麼巧。”
我略顯尷尬打著哈哈,作為一名並不紅的專欄作家,被人認出總有幾分尷尬。
“您是?”我禮貌詢問。
她說她叫李霞,是萬誠的女朋友。這時我一定不自覺張大了嘴,她竟然是他的女朋友?他倆看起來完全不是同一個國度的人,我甚至無法準確描繪她的長相,她的五官以一種最漫不經心的組合出現,人有點胖,穿著最普通的白色襯衫,牛仔褲,像一名沒有任何雄心壯志的工作人員。
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把李霞和臺上光芒萬丈的萬誠聯絡起來。
我謹慎地問了一個問題:“你男朋友這麼帥,你不害怕嗎?”
李霞笑了,她笑起來挺可愛的。她告訴我,他們已經在一起好幾年了,她還問我,記不記得當年寫過一篇文章,說跟一個帥哥走在一起,路人總會覺得這女孩肯定有驚人的成功。我一時半會有點懵,為了賺錢,我寫過無數情感專欄。不過這感受應該不是假的,多年前確實淺淺交往過一個劍眉星目的男人,當然比起萬誠,他只算是路人級別的高大帥氣而已。
那段回憶讓我對美貌這種資源有了深刻理解。那時正逢聖誕節前夕,我和這男人在一起逛街,我對著路邊櫥窗裡各種擺出來的小玩意流連忘返,站在旁邊的他很不以為意地說,這種東西他上學的時候不知道收了多少,現在家裡還有好多,“你喜歡的話,我送你一袋。”
聽到這話,心中猛然湧出一陣強烈的不快,那時以為是嫉妒。後來隨著年歲的增長,才能明白,普通人渴望的小禮物,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麻袋一麻袋的垃圾而已。他渴望的是更名貴,更大的好處,他覺得他的高大帥氣,應該有更多具體的回報。
在酒吧裡我沒來得及對李霞說這些,只聽她告訴我,她在一家高新技術企業當工程師,是一名典型的理工女,上班薪水還不錯,她很滿足。
我依然無法理解,“你這樣的女孩,肯定能找到很好的相親物件吧,萬誠看起來很不穩定啊,他被別人撬走怎麼辦?”
李霞笑得非常燦爛,“到時候找個很好的相親物件唄。”
演出快結束的時候,李霞邀請我,“等下跟我們一起吃宵夜?我知道一家很好的燒烤店。”
她看起來活得沒有一絲糾結,非常享受當下。
我在livehouse門口等他倆,因為對他們真的很好奇。有很多人跟我一樣等在門口,我搞不懂是為什麼,直到萬誠出來,人群開始騷動。有許多人遞上小禮物,鮮花,萬誠以一種略帶羞澀的笑容接過這些禮物,不停說著謝謝,謝謝。
在萬誠收禮物時,李霞站在我旁邊,說等下打個車走。我說不嫌棄的話,可以坐我的車。我指了指路邊停著的一輛黑色別克,想換掉它的心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這時路上開來一輛保時捷卡宴,威風八面地停了下來。在十年前,這車有種土豪專用的氣質。但當陸總從車上下來時,她本人顯得年輕氣盛,威風八面。
萬誠上了那輛保時捷,他並沒有跟我們交代一聲,或者打個招呼。奇怪的是李霞也不覺得奇怪,她絲毫不意外,說,走吧,我們去吃宵夜,不管他。
眼前這一幕幕讓我有種不好的猜想:難道這一切是李霞的痴心妄想,就跟劉德華那個瘋狂粉絲一樣,到哪都說她是劉的未婚妻?不會吧?真有這麼離譜的事?
但李霞看起來很正常,跟我說的都是一些年輕人常見的煩惱,工作太多,加班太多,上海房價太貴,貴得離譜……
我說你出來的時候,還以為你是完成萬誠的助理。
李霞說,那是排面,只要她有空,就會過來充當萬誠的助理。
她說,“你也知道,這行讀過書的人不多。”
我問她,那萬誠要參加綜藝這個事,她怎麼看?
李霞意味深長地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覺得陸總靠譜嗎?”
這我哪知道呢?即便是在大嚼牛筋串的時候,我想的都是陸總的60萬。只要拿到60萬,那一年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我可以暫時躺下來,買輛好車,好好休息一下,挑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旅行,定定心心過上一段不疾不徐的生活。繁忙的都市中,誰不渴望這樣的喘息時刻……
李霞倒是沒有騙我,在我們快吃完燒烤的時候,萬誠來了。他很親暱地坐在女友旁邊,一隻手搭在李霞肩膀上,彷彿把她當成一個人形靠背。
他很累,面容有點憔悴,整個人的破碎感更具體了。他說,陸總讓我帶幾句話給你,那個策劃案,最好明天早上能給她。
我看到李霞若有若無翻了個白眼,表情顯得耐人尋味。
或許她並不喜歡男友上這個約會綜藝,雖然裡面沒有一毛錢內容是真的,以我對約會綜藝的瞭解,那不過就是背後一群工作人員,藉著幾個美好的軀殼,大肆抒發對愛情的嚮往和沉醉。可是,換了誰,在熒幕上看著自己男朋友對別人摟摟抱抱,都是很難受的事吧?
臨走時我問萬誠:“是不是每次演出,都能收到一堆小禮物?”
他點點頭。
那些小禮物去哪了,我沒有問,這是一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
我想他應該跟我一樣,想的是幹票大的,把自己從疲憊中解脫出來。
那天我通宵沒睡,懷揣著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寫了整整幾千字自己都不信的策劃案,發到陸總和羅編導的微訊號上。
我迫不及待想告訴你這件事的結局。
那是我三十歲時上的大當之一,陸家萱的合同在第二天根本沒出現,她總是說,快了,就這兩天,直到徹底失去訊息。羅編導差不多路數,她還在繼續套我話,問我能不能深入點?
我說那先發我一個月工資吧,現在馬上能來開會。
這時大家都已經撕破臉皮,我已經懶得偽裝文人不談錢的優秀傳統,不,我需要錢。
一談到錢,她倆真的再也不接茬了,像縮頭烏龜似的,任憑我怎麼氣急敗壞暴跳如雷,都沒反應。我又開車去了一趟公司,陸總和羅編導都不在,整個公司依然亂七八糟,四處洋溢著一股馬上要跑路的氣息。
我給萬誠和李霞分別發了訊息,問他們這件事進展得如何。
萬誠沒有回,李霞說,不太清楚。
那是十年前我跟他倆的唯一一次交集,之後我們再沒見過。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已經逐漸忘記了這件蠢事。偶爾,還能想起十年期辦公室裡沉默的陸總,當時怎麼看不出來她是個大傻逼呢?十年來,每次一想到她,我都希望她的人生能有一個悲慘結局,我誠心誠意地祈禱著,直到她在我心中日漸模糊,像個冰棒一樣融化了。
真沒想到,萬誠會在新加坡出現。
我帶著兩個疑問去跟他見面,一,那個節目後來到底怎麼樣了?二,他跟李霞怎麼樣了?另外,不管怎麼說,人對於帥哥會持有高度的好奇,想知道他現在到底是跟從前一樣,還是面目全非。
但對於普通人,十年不過是從一個普通的青年變成中青年而已,不是嗎?我相信李霞變化不大。
我們約在市中心一家ps café,點完一杯冰美式後,我坐在咖啡館的沙發座上,盯著店裡的綠植和黑白屋南洋殖民地風格裝修,想象萬誠或許已經發胖,禿頂,完全不復當年那副容顏。美貌和金錢一樣,擁有的時候總覺得可以肆意妄為,不知不覺中早已消耗殆盡。
但是他比我想象得好多了,萬誠出現在我面前時,雖然不像十年前那樣令人眼前一亮,但也算保養得很好的男人。看起來不過三十上下,跟當年一頭亂髮不同,他留著清爽的寸頭,穿一件白色亞麻襯衫,下身是原色亞麻短褲,襯衫領口掛了副墨鏡,腳上搭配淺色編織皮鞋。
我問他在新加坡幹什麼?
他答了兩個字:瞎混。
看得出來,他在這兒混得挺好的,比起十年前那種青澀的破碎感,如今的他很是圓滑,話也說得多了,丟擲任何話題,都能侃侃而談。
當我問起李霞時,他告訴我,早就分手了。
我原以為他只會說這麼一句,沒想到他嘴角浮起幾分苦笑,說,李霞把他害慘了。
怎麼會?
萬誠彷彿活脫變了個人似的,喝著剛端上來的咖啡,開始跟我講起了漫長的故事。
“我很愛她。“
他用這句話開頭,讓我著實一驚,這是從何說起?
他在熱帶看來沒少運動,整幅皮囊跟過去截然不同,我不太好意思跟他對視,但從他的手錶,衣服材質來看,比起十年前,他的境遇要好很多。
我儘量把這件事往簡短裡說。萬誠花了一段時間,聊他對李霞的眷戀,他說他這輩子都在找一個無條件愛他的女人,因為家庭破碎,他小時候很不好過。
“你肯定聽過,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癒童年。我跟她在一塊的時候,常常不由自主犯點錯,想看看她會怎麼做。確實我也做過很對不起她的事,你知道的,我那個時候還年輕,人年輕的時候總是很愚蠢,做事不考慮後果。只能說,在內心深處,我希望她永遠包容我。“
“那你到底做了什麼?”
他笑了兩下,沒有直說。他只說,“但是結婚前,我對李霞發誓,以後不一樣了,我和她那時候都已經三十出頭,是時候安定下來。我想要兩個孩子,我母親也答應我,在上海買房子她來付首付,我父親說,他願意跟我母親出一樣的錢。那幾年他生意做得挺好的,不在乎這點錢。我們馬上就要有個穩定的小家了,李霞說,這麼多年,她付出了太多……”
快進一下吧,李霞問他要了一筆一百萬的彩禮。我很震驚,因為她看起來並不像這種要彩禮的人。萬誠說他也很震驚,他們那時候已經在一起十年了。
她非要這筆彩禮,他無奈只能跟家裡要,和家裡搞得不太愉快。然後是婚禮,李霞要一個草坪婚禮,一切都是按她的心意,雙方請了所有親朋好友,婚禮又花去七八十萬。萬誠母親很不開心,這些錢明明可以省下來沒房子,說李霞看著老實,沒想到這麼精。
“婚禮當天晚上,我喝多了,早上起來發現她人不見了,帶著行李箱走的。她後來給我發了照片,說那天晚上是跟別人睡的,我腦子一下就炸了。”
我也無法把萬誠說的這些事,和那個一臉樸實的李霞聯絡起來。
“你們領證了嗎?為什麼要鬧成這樣?”
“還沒領證,李霞說先擺酒再領證,然後她把我甩了,遠走高飛。太狠了,就算我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我都沒想到她能做到這步。”
“彩禮呢?”
“這就更絕了,她說想要的話,可以法院起訴,她隨時準備應訴,大打一場官司。我那時人跟被廢了一樣,我從來沒想過她會變成這樣。”
“也就是說,你準備改過自新金盆洗手過好日子的時候,她把那隻洗手盆掀翻了是嗎?“
“她把我整個人都毀了。”
“她現在人呢?”
“不知道,聽別人說,她出國讀書了,現在到底在哪,沒人知道。”
我跟萬誠詢問當年那個節目,他說沒有做成。我說你唱歌挺好的,為什麼不去走歌手這個賽道?他笑了笑說,都過去了。
“那你知道陸總怎麼樣了嗎?”我打聽這件事,只是希望她過得不好。“當年她讓我通宵寫策劃案,一分錢沒給我。“
“她?她那時候比較難吧,她也不過是資本的一顆棋子。”
我們的談話在這裡中止,他說還有點事,約我下次再聊。
跟萬誠道別後,我在朋友圈裡搜尋李霞的名字,對她的好奇達到了頂峰,沒想到她竟然能做一件這麼決絕的事。
太多年了,完全沒有一點頭緒。
到我這個年紀,常常後悔一件事,因為疏於聯絡,很多人早就失散聯絡。你不知道他們後來的結局,像追了很久的劇,沒看到結尾。偶爾想起這件事,心中不免有點哀嘆。
直到一次在上海開新書釋出會,做完長長的宣講後,我低頭忙著給讀者簽名。有個聲音對我說:老師,還記得我嗎?
我抬起頭,看到眼前的女子一頭波浪長髮,穿一件很有筋骨的白襯衫,配牛仔褲,利落又鬆弛,是我喜歡的搭配,我很想要這件白襯衫的連結,但完全想不起來這人是誰,或許某次活動見過?
“我是李霞。”
我看她的眼神彷彿是要把她吃了,嚯,竟然是李霞。再次碰到她,真的比舊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沓人民幣還要開心。她跟那時候完全不一樣,瘦了很多,臉上的五官變得清晰了。十年後的李霞,竟然比十年前要顯得更年輕有活力。
毫無疑問,我約她散會後一起吃飯,她說好,她來定餐廳,還跟當年一樣,她告訴我,附近有家很好吃的台州菜。
兜兜轉轉,故事的結局終於找到了。
“他說他很愛你。”我在餐桌上,喝著小青柑,對李霞描述新加坡遇到萬誠的情形。
李霞笑得很大聲,“他說他很愛我?哈哈哈哈哈,這個真的好笑……他當然最愛他自己。”
也對,滔滔不絕的萬誠,其實不如沉默寡言的萬誠,後者因為神秘,倒還挺有魅力的。前者我實在不知道里面的話能信幾分。
我在李霞這裡,聽到了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他這人,天生有很多女人喜歡,當年你也看過那場面了。”
“我想不通,你明知道他是那樣的人,為什麼要跟他在一起?”
李霞莞爾一笑,說還能因為什麼,因為虛榮。她從小隻會讀書,找了個這樣的男朋友,人人覺得她不簡單。
我說看不出來,你完全不像愛慕虛榮的人。
李霞說,老師,人總是有個執念。有些東西你從小沒有,總是想擁有一次。她說她那時候只知道努力拼搏,什麼都會有。十年前在上海拿三萬的工資,其實很好了對不對?
我一個勁點著頭。她還說那時萬誠剛開始直播唱歌,半小時就有人打賞三千,也很好對不對?
我繼續點著頭,心想原來當年只有我是窮人。
“可是他不滿足,他覺得直播太累,他想的是大賺一票,一勞永逸。”
“可是誰不這麼想呢?我也這麼想。”
李霞搖搖頭,“老師,你是不會那麼幹的,不然你不會到今天還在寫文章。”
李霞如倒豆子一般告訴我,當年那個專案完全是個陰謀,陸總,不,那個姓陸的,一開始就只想賺筆快錢。她想在風口上包裝出一個綜藝策劃案,所有拉來的人都是草臺班子,我也是草臺班子的一員,拉來的人越多,越顯得這個專案煞有其事。
她壓根不想做這個專案,她要做的是拉投資,拉到投資後,把整個公司賣掉,套現一筆走人。
我大驚,還有這種空手套白狼的操作?果然姓陸的不是好人。
後來呢?
李霞莞爾一笑說,萬誠當然跟著陸總走了,他們套現一筆,過上紙醉金迷的生活。李霞頗有修養地說到一句李白的詩,“行樂爭晝夜,自信度千秋。”
我記得,下半句是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怨憂。
她說這種賺快錢的人,起得快,倒得也快。過了一段時間,萬誠又回來了,跟以前無數次一樣,做出洗心革命的樣子,說他想過穩定的生活,他想結婚,好好找份工作,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他每次都這樣,意識到夢碎了,就回來找我,以為我一直會在原地等他。結果這人一點沒改,他弟弟找到我,說他問家裡要錢買房,口子開得很兇。這事我一點不知道,其實他根本不想買房。”
“他想幹嘛?”
“他沒告訴我,我半夜起來查他電腦手機才知道,他又被騙了,想拿錢去搞一筆什麼投資,對方說是香港公司,一看就知道是專門為他準備的殺豬盤。”
“可是他說……”
李霞打斷我,“我只能那麼做,不然他還要回來找我。我那時也三十多了,不可能一輩子跟他耗著。那一百萬,是我們戀愛十年,他從我這拿走的所有的錢,我是理工女,錢記得可清楚了。”
“我還是不明白,你這麼理智的人,怎麼會……”
“人都是喜歡自己的對立面,理性的人瘋狂起來才可怕。”
“他在新加坡看起來過得還挺不錯的。讓我想起毛姆寫的那篇《蟋蟀與螞蟻》,你看過吧?一天到晚吊兒郎當,一生從來沒努力過的弟弟,最後倒是過得比勤勤懇懇工作的哥哥好多了。我以為萬誠也是那樣,只要他願意,找個年紀大的富婆結婚,也可以過上蠻舒服的日子了?”
李霞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如果萬誠一輩子只想在吃喝玩樂上下功夫,我可不想對他下這麼狠的手,關鍵是他總想要大幹一票,他總以為我們這些勤勤懇懇上班掙錢的人是大傻瓜。”
那頓飯吃了什麼我都忘了,只記得李霞說,“當年我賺錢給他花的時候,他從來沒說過愛我,好像我的錢是大風颳來的。後來我從他那裡拿了一百萬彩禮,他倒是見人就說,他很愛我。你說,是不是很搞笑?“
“你真的是在新婚之夜出軌的?”
“為什麼不行呢?他出了那麼多次,我出這一次,他就受不了了?刻骨銘心了?”
沒過多久,當我再次返回新加坡,手機上收到萬誠發來的一篇長長的海外投資規劃。
僅花了兩秒鐘,我把他拉黑了。
(注:本小說純屬虛構,如有雷同,概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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