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高考季,張雪峰直播間釋出11999元/17999元兩檔高考志願填報服務,2萬個名額被一搶而空,給江湖留下“3小時賺2億”的傳說。
今年高考前一週,張雪峰哽咽宣佈“或將”停播,聲淚俱下不知是為暫停“寒門救星”的使命而遺憾,還是痛惜到賬金額少了一筆。但已知的是,上述兩檔服務今年分別漲價1000元,上架20分鐘後,大部分省份就售罄。
中國人的一生處處都是分水嶺,但每一處分水嶺在充分競爭的市場有不同的定價。按照研究機構的測算,志願填報這一分水嶺,市場規模就在過去十年翻了十倍。
未成年人或許還不懂“同分不同命”的殘酷現實,但他們的父母大概都對“選擇比努力更重要”這句話感觸深刻。
複雜的規則、善變的環境、價效比的權衡疊加在一起,高考志願填報成為一場比高考更復雜的較量。
被放大的焦慮
過去十年,高考的難度未必增加,但志願填報的複雜性卻與日俱增。
以內蒙古的“動態排名、精準定位”機制為例,考生可以即時獲知自己在心儀大學候選人名單中所處的位次,評估上岸機率——系統關閉前,可以把別人擠出去,也可能被別人擠出來,前一秒北大光華,後一秒北大青鳥。
這套機制的初衷可能是促進志願填報的公開透明,但架不住群眾在執行層面各顯神通。《北京青年報》曾探訪內蒙古包頭的志願填報現場[1],有專業機構負責統籌全域性,有往屆考生負責微操,有高分學生負責替低分學生“佔座”,網咖老闆負責漲價。
也許是過於緊張刺激,在內蒙施行了近20年的動態排名機制在今年成為歷史,2025年起,全內蒙的志願填報切換為平行志願模式,賭贏清華園賭輸清華池的傳說就此作古。
整體而言,高考志願填報機制經歷了兩個重要轉變:從估分報志願轉向知分報志願(1995年後),從梯度志願轉向平行志願(2008年後)。
“知分填報”和“平行志願”的出發點都是降低掉檔風險,但也讓志願填報這件事逐漸走向複雜,讓志願填報諮詢變成一門值錢的生意。

90後一代普遍經歷的是“老高考”填報模式:底層邏輯是用已知的分數匹配最好的大學,如果不能被心儀的專業錄取,也可以調劑到其他專業。
“老高考”模式下,一般每個批次可以填報4~8個院校,每個院校可以選6個專業,還算簡單。
但2015年後陸續普及的“新高考”制度,讓局面的複雜程度發生質變。
目前除了新疆和西藏外,其他省份均已轉變成新高考模式,對應著“專業(類)+院校”和“院校專業組”兩種志願填報模式,向好趨勢和衍生難題一同到來:
一是可報志願數量大幅增長。採用“專業(類)+院校”的遼寧,本科批次可以填112個專業;採用“院校專業組”的四川,今年把志願數量提升到45個,每個專業組裡可選6個專業,理論上考生最多能填270個專業志願[2]。
選單上有270個菜都足以讓人頭皮發麻,更不用說填志願了。儘管可報志願數量大幅增長,最終錄取結果還是唯一,分母越來越大,不確定性也越來越高。

二是專業的權重超過學校。原因可能是過去十年,中國的大學數量增加了近400所,但985/211院校一直保持在115所,“好大學”其實並未增加,推動專業的重要性提高。
另一方面,高校本科專業在過去十年從309種增加到845種,隨著市場快速變化,專業的增減調整也愈發頻繁,其中不乏輕化工程(其實是造紙)這種迷惑性極強的專業,進一步拉大了資訊差。
衡量學校排名的標準非常明晰,畢竟政府已經劃出重點名單,但專業好壞卻見仁見智。
高考結束前,學生的重心往往都在高考而非志願——沒人會天天研究自己中彩票之後買保時捷好還是賓士S好。這導致大部分人對專業和對應的就業市場缺乏瞭解,也為眾多張雪峰創造了利潤空間。
志願選擇影響的不是大學四年,而是往後漫長的職業生涯,稍有不慎就走向月薪三千的不歸路。“把高考的每一分在未來最大化變現”這件事,讓知識改變命運變得無比具體。
但問題在於,決定人才定價的既不是考生,也不是高校,更不是張雪峰。
人才的定價權
2012年7月,一位被東南大學計算機專業錄取的考生在貼吧發帖,言語間滿是對自己錯失土木工程專業的遺憾。這個帖子當年沒什麼熱度,反倒是十年後土木行業寒冬來襲,一眾網友趕來合影。

無獨有偶,張一鳴高中時讀了一本北大老師寫的《普通生物學》,對“21世紀是生物的世紀”走了心,報考了南開的生物系[3]。幸運的是,南開生物系沒要他,把他調劑去了微電子;更幸運的是,張一鳴大二下學期轉專業去了計算機科學。
可見全球頂級網際網路公司的創始人,也會對選專業這事出現誤判,張雪峰在2020年力薦大家報考土木工程,也就不算什麼汙點了。
要知道曾有專業諮詢公司在2011將計算機科學列入“紅牌專業”,原因是“失業量較大、就業率較低、且薪資較低”[4]。

事實證明,2010年後誕生的諸如智慧手機、移動網際網路、雲計算和人工智慧等高附加值產業,都是計算機科學的延伸。這實際上反映了一個現象:專業的受歡迎程度永遠滯後於產業的發展。
實際生活中,專業的選擇與行業的景氣往往錯配,2012年學金融,四年後進銀行喜迎降薪;但同一年去天坑材料,畢業後反而能趕上天量的財政補貼和民間投資湧入新能源領域。
決定人才供給的不是高校,反而是產業在影響高校的專業設定。2017年電競熱度爆發,三年內就有60多所高校開設電競專業[5]。到了畢業附近的2022年,行業的收入和規模出現首次下滑[6]。
決定工作好壞的是行業的起伏,而決定後者的因素就複雜得多。1999年從富士康辭職,可以成為立訊精密的老闆王來春;2019年從富士康辭職,就只能坐大巴去立訊精密給王來春打工了。
為人才定價的是具體的產業和公司,大部分能提供高薪酬崗位的企業都有兩種特徵:一是有長期持續的盈利能力;二是面臨階段性的人才短缺。
前者的代表是各家網際網路大廠,雖然待遇不菲,但競爭同樣激烈。
2022年比亞迪營收站上4000億大關,淨利潤同比暴漲449%,第二年,800名清華北大畢業生殺向比亞迪,讓王傳福受寵若驚[7]:以前想招清華北大人家看不上,今年招到不少。
後者往往存在於技術和商業模式切換期創造的新產業,好處是求職面臨的競爭少,壞處是如果有這個眼光,全職炒股肯定賺得更多。
一個行業激情四射的上升期,會創造一個階段性的人才緊缺。最典型的是2012年後深度學習的突破,讓推薦演算法、影像識別、自動駕駛的產業化空間迅速開啟。但由於長期不被看好,深度學習研究者是個很小的圈子,供給嚴重不足。
行業的迅速增長又會加劇市場格局的分散,導致行業普遍存在就業市場並不吃香的“小公司”,導致在專業選擇上不被看好。
下意識認為湧入紅海更安全是人之常情,就像馬雲所說:“很多人輸就輸在,對於新興事物,第一看不見,第二看不起,第三看不懂,第四來不及。”
正所謂人道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逢春,一個行業四年前就繁榮,難保四年後還有長坡厚雪。填志願相當於在買入一個有4年封閉期的理財產品,誰也猜不到到時是賺是虧。
人們對不確定性有種天然的厭惡,人生抉擇的關口未必有引航的燈塔,但絕對不缺打扮成燈塔的專家。
焦慮的解藥
中國正常運營的高考志願填報相關企業有1300多家,按照天眼查的口徑,近70%都來自高考大省河北。
這門生意的繁榮,一是因為有得賺,二是技術難度其實不高。
新三板上市公司旭德教育主營志願填報,2024年一對一諮詢業務毛利率高達78.30%。做“AI+高考報考”的百年育才,規劃諮詢業務的毛利率更是拉高到89.34%。
畢竟“定終生”的關鍵一役擺在眼前,今天少氪的金,也許都會變成日後少賺的錢。
從技術門檻的角度看,志願填報諮詢的附加值更多是對龐雜資訊的篩選整理,在志願填報越來越複雜的背景下,的確能解決愈發嚴峻的資訊差問題。
以張雪峰售價18999元的志願填報服務為例(非張雪峰本人提供服務),內容主要是兩部分:報考規則/專業/院校的基礎資訊掃盲;根據具體分數確定填報方案。
但至於服務效果,使用者反饋最快也要等到四年之後,近乎一錘子買賣。即便身在產業一線的從業者,都未必清楚所在行業的增長前景,更何況直播間裡上一份工作或許是賣保險的志願填報諮詢師呢?
如果把志願填報視作投資,那麼無論好的預期還是差的預期,都好過不確定的預期。從志願填報到燒香拜佛,種種類似消費行為的實質,更接近於一種消除不確定性的安慰劑。
對風險的厭惡來自人的生物性,而非地域和文化所決定。對鐵飯碗的痴迷也非山東人民的專利,希特勒的父親就希望兒子別惦記藝術,老老實實做一名公務員。當然兒子後來的確當了公務員,行政級別遠遠超過自己的預期。
有趣的是,元首後來與年輕時一起追逐藝術夢想的朋友奧古斯特·庫比席克重逢,發現老朋友也在奧地利政府任職,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公僕[8]。
志願填報的特殊性在於,對很多學生和他們的家庭來說,這很可能是在“改變命運”這件事上,最後一次有選擇權的關口。
學生時代的敵人是明確的知識點、數學試卷上最後一道大題和完形填空裡四個不同時態的動詞,接受教育的過程是錨定一個明確的指標——即分數,並動用一切努力在考場上比別人做得更好。
但在社會立足這件事,既沒有清晰的預期目標,也沒有明確的工具手段,面前的敵人虛無且不可控。自己的人生路總是比別人多了些顛簸,不是因為高考考得不好,而是別人有一輛搭載AIRMATIC空氣懸掛系統的賓士S450。
當學生時代的工具理性開始失效,面前的壓力從“這兩分是怎麼丟的”換成了“把你的思考沉澱到日報週報月報裡”,看不見的大手接棒看得見的巴掌,不確定性的焦慮感就會開始蔓延。
當無數人希望藉助外力消弭這些焦慮時,它就會成長為一個大生意。給迷茫的心靈以安慰,在任何時代都是財富密碼。
尾聲
能夠學一個合適的專業,去一個合適的行業,最終完成階層跨越的天作之合,在任何時代恐怕都是稀缺的奢侈品。
宏觀環境始終會平均影響每一個人,無論國際政局與經濟週期如何天翻地覆,能鬆弛擺弄命運的人和個人努力融入歷史行程的故事往往都是少數,大多數人在社會中的相對位置其實並不會改變。
在這一點上,為無數家庭謀劃人生的張雪峰看得很透徹。他為女兒的人生提供的兜底方案是:混個本科,進銀行。
因為他有兩家存款過億的公司,女兒在哪個銀行工作,他就把錢存在哪個銀行[9]。
參考資料
[1] 在“最透明”的高報系統裡博弈,北青深一度
[2] 最多可選45個平行志願!紅星新聞
[3] 張一鳴對話錢穎一:讀大學時最愛看傳記,保持學習能力更重要,澎湃新聞
[4] 《2011年中國大學生就業報告》,麥可思研究院
[5] 2020年中國電競教育短報告,頭豹研究院
[6] 收入與規模首次下滑,2022年電競圈遇冷,三易生活
[7] 比亞迪王傳福:以前想招清華北大人家看不上 今年招到不少,快科技
[8] 青年希特勒,奧古斯特·庫比席克
[9] 張雪峰:女兒去哪,過億存款就存哪,觀察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