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部分美國科學家萌生去意,中國該不該丟擲橄欖枝?

餘鵬鯤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與中國大打關稅戰的同時,特朗普的“中國行動計劃”仍在繼續。華人科學家在美國的處境越來越艱難,我們也經常會聽到華人科學家歸國的訊息,僅3月份就有核物理學家劉暢、著名數學家林華新、知名人工智慧專家齊國君、微電子科學家孔龍等回國的消息。
不僅華人學者在美國的日子不好過,就連美國自己的科學家,也對特朗普的政策忍無可忍。
3月31日,約1900名美國科學院、工程院和醫學院的院士透過《科學美國人》雜誌,以個人身份聯合釋出了一封名為求救、實為抗議的公開信,指責特朗普近期的政策正在摧毀美國科學事業。
美國院士數量相比中國國內要多得多,以上三院共有8000餘人,因此參與聯名抗議的院士人數已接近總數的1/4,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和權威性。
公開信正文部分
根據世界著名科學期刊《自然》雜誌此前針對美國科研人員的一項調查顯示,約75%的受訪者考慮離開美國。對於美國科學家的遷居傾向,世界各國已有很多機構主動示好,希望引進優秀人才。
眾所周知,義大利曾是文藝復興時期世界科學研究的中心,誕生了伽利略、達芬奇等巨匠。而英國在17世紀中期後來居上,成為新的中心,這種地位上的轉變被認為和天主教會的打壓息息相關。
二戰前後,德國政府對猶太人的迫害以及科研投入不足,也讓大批科學家奔赴美國,從而促進美國在戰後成為新的世界科學中心。現在特朗普的政策讓不少美國科學家考慮離開,因此在中國高校圈和自媒體都有人大聲疾呼:要抓住機會吸引科學家來中國工作,推動世界科學中心轉移到中國。
美國科學家的困擾
按照美國抗議院士的說法,特朗普存在四項罪名:削減研究經費、解僱數千名科學家、阻礙公眾瞭解科學資料、基於意識形態妨礙研究獨立性。
在大部分國家,直接拿走高校的經費都會招致輿論的批評。因此,特朗普削減美國高校開支沒有一個公開的計劃,而且往往藉由其他名義進行。
其中最正當的理由是履行競選承諾,按照《科學美國人》的說法,透過馬斯克領導的政府效率部,特朗普政府已取消數十億支援氣候變化、公共衛生及其他領域研究的撥款。這裡的其他領域主要是新能源、晶片和國際交流。
此外,特朗普上任後,顛覆性的政策層出不窮,而且朝令夕改、政出多門,有中國網民戲稱這就是美國版的“百日維新”。這些計劃既雜又難,導致華盛頓的聯邦政府經常陷入混亂和停頓,很多撥款自然就推遲了,目前已有數千項與科學研究相關的撥款陷入停滯。
從2023年10月開始,美國大學的學生多次召集聲援巴勒斯坦的集會。由於加沙問題背後的民族矛盾十分尖銳,這些舉動自然遭致猶太裔和支援以色列的學生的敵視和抵制。隨著衝突升級,部分親巴勒斯坦學生進一步將抗議、甚至辱罵物件延伸到以色列和猶太人,甚至有一些規模不大的武力衝突。
2023年哈佛大學一次聲援巴勒斯坦的集會
特朗普當選後計劃在中東問題上採取支援以色列的立場,於是借題發揮,將這些抗議活動定性為反猶太主義。1月29日,特朗普簽署一項行政命令,要求司法部“立刻行動”,打擊“席捲我國街頭的反猶太主義”,並承諾驅逐參加過親巴勒斯坦抗議活動的非美國公民。
特朗普指責高校透過灌輸不符合傳統的種族和性別意識,鼓動學生反對美國。削減高校開支時,打擊反猶太主義又成為特朗普的工具。
美國政府已經對近100所大學發起了反猶太主義調查,並可能進一步擴大。哥倫比亞大學不幸首當其衝,包含教育部長在內的審查團隊取消了對哥倫比亞大學4億美元的撥款,並威脅稱,如不整改,將最高取消50億美元的撥款。
3月,哥倫比亞大學服軟,接受了政府提出的所有要求,包括修改學生紀律條例等等。其中衝擊最大的是答應對該校的中東研究系進行審查,並採取懲戒措施。有訊息稱,該系目前處於被“學術接管”的狀態,未來不排除該系遭整體或部分撤銷。
“學術接管”是透過行政力量剝奪教授治理的權利,以使失範失常的教學機構恢復正常或關閉的非常規手段。美國自麥卡錫運動後未曾採用過該措施,因此路透社評論稱“聞所未聞”。
此外,由於政府效率部發現了一些“不精簡的現象”,美國政府取消了美國國際開發署和國防部決定的撥款,並取消了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的數百筆撥款。
總之,撥款的減少是美國科學家和特朗普之間的主要矛盾,是儘管百般遮掩,但無可辯駁的事實。為了反對削減資金,從3月初開始,美國科學家就多次在重要紀念建築附近發起“堅持科學”的抗議集會。
林肯紀念堂附近的一次“堅持科學”抗議
其他抗議內容中,所謂“解僱科學家”,正是減少撥款的直接後果。招生所需的專案被裁,造成導師無法招收新的學生。另外,大學不知道最後能獲得多少撥款,往往只能減少招聘新的教師。
至於“阻礙公眾瞭解科學資料”以及“基於意識形態妨礙研究獨立性”除削減經費的部分外無從證明,更多的是一種個人體驗。
特朗普政策的影響有多大
前面提到,在頂尖科學家公開聯名抗議之前,美國高校圈已多次組織“堅持科學”的抗議活動。但正如很多照片所展示的那樣,相關活動參與人數有限,社會影響力也一般。
出現這種現象,主要在於這些活動缺乏社會基礎。特朗普的“逆全球化”思想和“關稅戰”理論在美國已經深入人心。美國民眾選出這樣的總統,就是要改革現有的國際和國內秩序,因此特朗普行事不計後果,地位卻依然總體穩固。
4月2日,特朗普宣佈對近100個國家和地區徵收前所未有的高關稅,在全球引發劇烈的金融衝擊和數十國的強烈反彈。在不少美國人看來,這就是性命攸關的鬥爭,是美國一國對世界主要工業國家的鬥爭。
非常時期自然採取非常措施,相比其他支出,高校的開支不僅短期內難以產生收益,而且數額巨大,自然要優先節約。因此,“堅持科學”的抗議活動不僅缺乏社會人士參加,甚至連高校圈都響應有限。
加之特朗普以打擊反猶太主義為藉口整肅了一批高校,很多學者都害怕成為“出頭鳥”,暫時持觀望態度。
大學的態度經歷了一個先軟後硬的過程。哥倫比亞大學的立場相對比較軟,因為是最先取消撥款的,加上特朗普親自過問和指揮,學校核心管理團隊似乎被嚴厲的指控嚇到了,於是就屈服了——畢竟種族歧視、支援恐怖組織、鼓動學生反對美國,這哪裡像總統批評自己國內高校的話。
哥倫比亞大學學生工會抗議學校向特朗普屈服
進入三月中旬之後,一方面特朗普的重心已經轉移到“關稅戰”方面,另一方面或許大家看到單純讓步是沒有好結果的,所以之後遭到打擊的大學比較硬氣。
普林斯頓大學校長艾斯格魯伯表示:“我們打擊反猶太主義和一切形式的歧視,並且願意在此問題上與政府合作”,隨後又話鋒一轉,“普林斯頓還將同樣積極捍衛學術自由和本校的正當權利”。
3月19日,艾斯格魯伯還在《大西洋月刊》上發文反對特朗普,將其對哥倫比亞大學的打擊稱為“數十年來美國大學的最大威脅”,並呼籲大學領導人不要屈服,要堅持用訴訟保護自己。就在發文前,美國能源部宣佈暫停為普林斯頓大學提供資金。
美國大學運轉的邏輯與中國稍有不同,老師跟學校的關係更類似於合夥人。如果不進行授課等公共服務,永久職位例如教授也只能拿到保底工資,而講師等臨時職位則拿不到工資。無論是永久職位還是臨時職位,想要利用學校的平臺招生,必須先拿到資金贊助,並向學校支付實驗室費用,試驗和研究的費用也要從這裡面出。
因此,只想做科研不想教書的老師受影響最大。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斯普林曼的經歷最極端。作為青年學術“卷王”,他一共拿到五個較大的國家專案資助,2月份接到通知,其中4個被取消,而現在最後一個來自國防部的資助專案也被取消。在接受學術期刊附屬通訊社《自然·新聞》採訪時,他表示自己的學術理想很可能因此破滅。
斯普林曼很可能是研究美國視角下的海外文化,透過研究幫助美國增進對其他國家及文化的瞭解,因此收到了國防部和美國國際開發署等諸多渠道的贊助,但近期由於各種因素被拖延或取消。這一研究領域的教師,目前較為普遍地碰到了類似遭遇。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屬於永久職位較少的私立大學,出於對財政狀況短期內好轉的絕望,決定裁員2200人,是目前少數確定透過裁員渡過難關的大學。而其他高校更為普遍的做法,是凍結招聘或招生。
目前美國已有包括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在內的十幾所州立大學凍結了招聘,減少招生的範圍則更大,哈佛大學格里芬藝術研究生院已拒絕了所有報考的研究生,馬薩諸塞州立大學醫學院有一個方向今年沒有招收博士生。
此外,還有數量更多的學校,諸如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宣佈可能減少學生的津貼或獎學金。
跨性別科學工作者以及美國高校中的少數族裔也受到影響,今後美國高校的檔案性別一欄只能填男或女,教師的自我介紹中也不得涉及相關內容;同時,涉及這些方面的國際交流和研究的資助,基本都被裁減了。
由於當下美國社會狂熱的“準戰爭”氛圍,儘管這些政策沒有直接針對少數族裔,但仍引發了恐懼和擔憂。近期,計算機安全領域的著名華裔學者王曉峰及其妻子,一起遭印第安納大學火速解僱並抹除相關檔案資料。隨後,FBI對其兩處住宅進行搜查,在搜查前後兩人一度失聯。
王曉峰夫婦的律師表示,他們目前安全,沒有被捕。但王曉峰夫婦拒絕接受採訪,也不回應親戚朋友的關切,還是讓整件事顯得比較反常。這也讓美國高校的華裔教師、甚至美國計算機安全領域的學者感到困惑和恐慌。由於特朗普政府對大學的“整肅”有相當一部分是不公開的,未來這樣的猜測或現實,預計將變得更加普遍。
吸引科學家來華是否必要?
由於特朗普的倒行逆施,確實讓不少美國科學家考慮離開,其中包括不少華裔。此次聯名抗議的院士中就有張峰、莊小威等華人院士。
不過,仔細分析特朗普政策的實際影響,以及受到較大沖擊的科研人群,不難發現其中存在不同情況。儘管有部分人萌生去意,但其中有多少人真心願意來華工作,是否值得我們動用寶貴的外匯去挖人,恐怕需要耐心觀察。
首先,目前真正想走的群體,主要是嚴格的環保主義者、跨性別研究者以及自我定位為世界公民的自由派;如果就總體研究水平來看,這個群體並不十分突出。
而這部分人身上,有一些共同特點或者說“刻板印象”,需要管理者充分考慮照顧其個性。對於想要延攬他們的機構或高校來說,勢必要有高超的手腕和完備的預案,避免優厚條件引進的科研人員沒能推動學校發展,甚至反而影響聲譽。
其次,大規模人才引進必須講究時機。17世紀義大利科研轉入低谷,二戰前後德國科學家四處輾轉,背景都是所在國政府採取了決絕的政策,導致受迫害的科學家不僅幾乎沒有退路,甚至人身安全也沒有保障。這樣的情況下,引進的學者往往都像本國人才一樣服務於接收國,重金引進的政策也能取得不錯的價效比。
伽利略在宗教裁判所
特朗普的近期政策雖然影響很大,但還不至於傷筋動骨。所謂離開的表述,某種程度上也是學者的一種試探和博弈策略。現在若盲目樂觀地丟擲橄欖枝,可能只會有利了“學術候鳥”——只想一年內短期待在新的工作地,同時又能從研究機構拿到補貼和收入。
進入新世紀以來,中國高等教育大繁榮創造了數以百萬計的高校教師崗位。各個高校為了跟上發展,都可謂求賢若渴,而激增的大量名額也讓本土勢力對引進人才的掣肘大為減少。而對於願意在他國工作的科學家而言,無論是職位待遇還是資金支援,都很難找到比中國高校更好的選擇了。
以國內某知名高校為例,按照頂尖學者、傑出學者、高階訪問教授和優秀青年學者四個類別,常態化延攬國際人才,涵蓋了兼職全職、年齡大小、水平高低等所有重要指標。
對於頂尖學者,清華可以直接給予學校的最高榮譽講席教授,並在薪酬、福利上採取“一人一議”的方式,上不封頂。對於頂尖學者和傑出學者,學校還會根據實際需求提供一大筆經費,供其投身新的研究方向。除此之外,在團隊建設、住房和子女入學方面,也有誘人的安排。而且在頂尖期刊論文、職稱、諾貝爾獎等指標上也沒有設定剛性要求,只需具有“國際學術領導力”,可謂不拘一格。
中國高校、科研機構的人才引進政策,在全球學術界都備受關注。但我們的初衷應該是招攬到真正有意來華工作的人才,對於保持觀望、朝三暮四,即便來了也難以長期投入的人士,恐怕並非我們的目標。
當然,打鐵還需自身硬,國際頂尖學者並沒有點石成金的手指,也沒有神筆馬良的畫筆。如果高校自身的學科建設不夠紮實,縱使高價“買來”幾位頂尖科學家,恐怕作用也是極其有限的。此外,針對學術規範和獎懲制度的嚴格化、高等教育經費使用效益、學術經費的分配使用,以及避免高校的急功近利、“摘桃子”心態等問題,需要從上至下的頂層設計和自下而上的自我規範。
此外,對於已經引進的人才,高校和科研機構也應該提供良好的工作環境和發展空間,鼓勵其積極參與教學和科研工作,發揮其專業優勢和創新能力。透過建立良好的激勵機制和評價體系,可以激發人才的積極性和創造力,為學校和科研機構的發展注入新的活力。
人才引進是一個複雜而長期的過程,需要高校和科研機構耐心、細緻地進行規劃和實施。只有真正吸引到有志於來華工作、具有創新能力和國際視野的人才,才能為中國的科研和教育事業注入新的動力。從目前國內高校引進的情況來看,還是比較謹慎和務實的。
事實上,重大科研成果有可能來自權威學者和大團隊,但更有可能來自青年學者和小團隊。在2021中關村論壇上,諾貝爾獎得主邁克爾·萊維特就表達了這樣的觀點“我們需要小的團隊,大概5個人左右的小團隊,那些非常偉大的科學家不會工作在20個人的團隊”,“我們現在的老年人太多了……應該給年輕人更多獨立性”。
對我們來說,始終秉持“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包容態度,海納百川,為我所用;但同時,也要擺脫盲目追求海外人才或是執著於複製美國的歷史,簡單地認為透過收留“流亡”學者成為世界科學中心。且不說世界科學中心四次轉移的理論本是一些假說,即便這種說法成立,也至少有兩次轉移與引進他國人才關係不大。
世界科學中心轉移理論
馬克思說:“社會上一旦有技術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會比十所大學更能把科學推向前進”。如今中國的迅猛發展,到處都蘊含著對科技突破的強烈渴望;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徹底激發本土人才的澎湃活力,讓創新的源泉充分湧流。
目前全球經濟震盪加劇,特朗普一邊透過前所未有的關稅減少逆差,一邊精簡非必要開支增強美國“金融作戰”的能力,這是一頭準備吃人的“野獸”。我們也應該做好自衛反擊的準備。儘管過去幾年中國經濟面臨許多難題,但國家財政傾力保障高等教育投入,每一塊經費都來之不易,更應精打細算。教育投入是為了未來,若不能贏下現在,何謂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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