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來也巧,我完全沒想到那桌人會是一群人類學家。
搞有機農業的常老師來新加坡開會,開完會後問我有沒有興趣跟著一起吃頓飯。我說好,以為會是一群搞農業的朋友。家裡畢竟早年種過地,也不算是陌生領域,去就去唄。
而且這群人竟然在一個沒有農業的國家談農業,多麼神奇的一件事。
那天吃飯在小印度一家印度餐廳,在滿桌烤饢和咖哩上來之前,我才弄清楚,原來他們不是搞農業的。這些人都是研究亞洲各國食物供應系統方面的專家,專業是人類學。常老師是他們的研究物件,來旁聽人類學家如何研究農業。
具體說來,比如坐在我對面的澳洲人,他研究的是印尼農作物,食物如何生產,如何運送到市場之類。斜對面的日本女孩,研究的是泰國農業。她旁邊的馬來西亞女孩,也是研究泰國農業的學者。
他們竟然是一群人類學家。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一本書,叫《天真的人類學家》。我依稀記得當年饒有興致翻過一陣。那本書裡的作者,用今天時髦話講,特別有沒苦硬吃精神。一個牛津大學人類學博士,啟程去西非某個部落做宗教儀式研究。書是好多年前看的,只記得看完書後,深感人類學家跟部落住民差不多,都給人一種“這人好特別”的別緻感受。
我一直渴望著現實中能碰到人類學家,一起聊聊,怎麼想的呢?
眼前赫然有八九個活的人類學家。可惜這天晚上,我被安排在英語角,英語本來只能對付下日常對話,碰到這種場合捉襟見肘不夠用。透過簡單的對話,我大概明白,人類學家進行田野調查,通常要先申請專案,然後等待經費落實。
看起來他們跟我們的差別是,他們去遠方靠贊助,普通人一般靠自己花錢去。
我還驚奇地發現,每個人類學家都是語言大師。澳洲人類學家會說印尼語,而且他似乎非常精通。他說不會印尼話,完全沒辦法在印尼做田野調查。日本女孩更厲害了,她會泰語,英語,法語。她說,泰國人很害羞,不是旅遊景點,他們基本不說英文。看起來想要在亞洲做研究,學會當地語言是進行研究的唯一方式。
還有,一個國內人類學家很認真跟我說,我們這行必須要吃苦,不吃苦寫不了論文。
我跟他們吃完飯後,再次燃起了對人類學的熊熊烈火。
回來又看了一遍《天真的人類學家》,發現當年沒看完。這本書之所以不是人類學著作,是因為作者其實沒能成功觀賞到多瓦悠族人最重要的儀式,割禮。
他在這個部落裡花了整整一年多時間,得了數次瘧疾,病毒性肝炎,車禍,牙齒斷裂……這些身體上的病痛困擾,還不是最慘的。這人成天住在一個小茅屋裡,下雨天必漏水,沒水沒電沒網。出門只能靠走,這竟然還是他唯一獲得私生活的方式。其它時間,無論何時何地,他的身邊都圍繞著一大圈人。
我真佩服人類學家,他們如此勇猛,能把自己像一顆炮彈一樣,發射到一個跟自己毫無半點聯絡的地點。
書裡講述了他如何刻苦學習富來尼語,如何在西非使用法語跟人溝通,重頭戲是學習最困難多瓦悠這種土著語,熟悉多瓦悠人的說話方式。
我還看過另一本國內人類學家陳波寫的尼泊爾田野筆記,書中透露了他學習尼泊爾語的方式方法,坐上當地的公交車,中巴就是他的尼語課堂。一上車就開始向周圍的人學尼語,主動開口,拼命記錄。這讓我琢磨,人類學家必定個個都是e人,我們寫故事這行,做不到這麼外向開朗。
雖然形式上差不多,都是在觀察著周遭發生的一切,並述諸文字。但人類學家太投入了,他們恨不得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吸收異域文化。我這種觀光客,每次去個三五天的旅行,猶如手在溪流裡淺淺試了下水溫,他們是毫不猶豫一個猛子扎進去,管它河裡有血吸蟲還是大妖怪,都要自己遊一趟。
多瓦悠人有一種傳統祭祀儀式,叫頭顱祭。每當一個人過世一段時間後,就到了拿出此人頭顱祭祀的時候。從紙張上看到這些字,感受到的是土著人的某種生活方式。但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如果是我,看到那些頭顱,或者用牛皮包裹的屍體,會不會嚇得一口氣跑出非洲?
我在非洲馬塞馬拉土著部落的小泥屋裡略坐過一會,欣賞土著男子試圖兜售給遊客的陶器。出來就發現,自己渾身癢得不行,幾個跳蚤上身,我整個月都在撓那二十多個癢塊。十幾年過去了,難以忘懷這點苦。
再看到那個人類學家,把跳蚤入侵的肉整塊剜掉,防止它們在裡面產卵。
我內心大呼,媽呀,殺了我吧,人類學家真了不起!
不過看完書後又心生羨慕,只要熬得了寂寞,吃的了苦,素材就會像大雨一樣打在臉上。
好多年前我看過喬治.奧威爾的《巴黎倫敦落魄記》,講述他在巴黎倫敦自願走入貧民窟,過起流浪漢一般的生活。奧威爾本身畢業於伊頓公學,身為貴族,卻對社會底層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仔細想來,這跟人類學家去做田野調查其實挺像的。
在普通人看來,是沒苦硬吃,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去落後地區感受一番。對他們來說,必須解決這種好奇心。
如果啟蒙再早一點,譬如16歲時看到這些人類學著作,怎麼著也要寒窗苦讀,去唸個人類學試試。
直到後來看到陳教授寫,人類學是富人的職業,非常耗錢,沒有經費,實地研究基本無望。
看起來最難的不是去過苦日子,是怎麼申請到一筆經費,開啟這場田野調查。
沉浸式看了幾天人類學家的生活後,我跟朋友聊起對田野調查的嚮往。
朋友說,你現在開始學,也不晚吶。
想什麼呢?讀完都快五十了,那時候已經吃不了田野調查的苦了。
我只後悔那天在餐桌上沒多問一些,請問,可以具體說說,吃了哪些苦嗎?以及他們到底是如何界定,一個人是否能吃苦的呢?
這種對人類學的沉迷,另一個後遺症是,現在看到那些無聊的熱搜,富家公子在賭場玩老虎機之類,第一反應都是:這個人怎麼不去搞人類學呢?把家裡的錢以一種更有益人類的方式花掉,豈不更妙?
我甚至在腦海中幻想了一個小說開頭,貧窮的人類學女博士,為了能隻身前往印尼某部落做田野調查,想盡辦法找了個富人男朋友……
這不是更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