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中,歸鄉“險途”

澎湃新聞記者 劉昱秀 編輯 黃芳
實習生 沈泳兒 薛昱婷 徐安童
指甲蓋大小的雪花迎面砸向車窗,雨刷器連續擺動個不停。1月31日晚上10點多,嚴康的車正朝著家的方向行進。
他是湖北十堰人,在濟南做建築安全管理,因為常年在工地駐紮,只有每年春節才能回家。1月31日,在看到暴雪預警的訊息後,嚴康和三名同鄉工友立刻退訂了高鐵票,當天晚上5點踏上了自駕返鄉路。
據中國氣象局訊息,1月31日至2月5日,我國中東部地區將出現今冬以來最大範圍雨雪過程,陝西、山西、河南、山東等地出現較強降雪。本次過程影響範圍廣,累計雨雪量大,持續時間長,凍雨面積大,為2009年以來冬季最強。
“千山萬水阻擋不了回家的腳步”,嚴康在路上發了一條朋友圈影片,背景音樂是《回家的路最美的路》,不到十幾分鍾,就收到三四十條來自工友和朋友的留言,他們也在回家的路上。
“平平安安,回家過年”,這是中國人最樸素的情感,也是那些在風雪中趕路的人,新年的第一個願望。

2024年1月31日,河南鄭州迎來降雪。東方IC 圖

風雪夜歸人
1月31日晚上7點多,嚴康開車經過山東菏澤和河南省的交界處,天空開始下雪。從起初輕柔的小雪,逐漸變成鵝毛大雪,雨刮器只要停頓幾秒,就看不見前面的路況。
嚴康和工友都很緊張,從山東濟南到湖北十堰全程近900公里,一路向西南行駛橫穿河南省內的開封、許昌、南陽等主要城市。隨著暴雪越發猛烈,嚴康和工友幾次經過服務區,商量要不要停下等待。
“因為暴雪高速路管制,車滯留在高速上,這是最要命的。”嚴康說。
出發前,他在車裡備了泡麵、火腿腸和軍大衣。一路上,他和一名同樣經驗豐富的工友每小時輪換開車,全程車速不超過30公里/小時。
每次到了服務區,他們都把油箱加滿。嚴康解釋說,車速慢、車內開暖風都耗油快,油箱加滿,即使被困在高速上,也不容易挨凍。為此,900公里的路,他們中間加油四次,花了800多塊錢,換做往常,中途只加油一次就夠了。
原本10.5小時的路程,嚴康一行人開了近15個小時才到家。這一路開的驚險,嚴康記得,經過河南開封市蘭考縣高速路段,是在夜裡11點多,天空飄著雨夾雪,風聲似警笛聲一樣響亮,在轉彎路段,前後距離不到一百米的路邊停靠了20多輛事故車輛。
坐在副駕駛的他注意到,多數車輛受損明顯,車打著雙閃,車主和警察站在一旁,有的車輛發生追尾,有的車輛撞到高速護欄,只有個別車輛發生了側翻。這100米的路嚴康感覺格外漫長,工友將車速降到了20公里/小時,車內四雙眼睛都忍不住向左側的事故方向張望。
他猜想,交通事故和轉彎路段的地形,以及地上的積雪、結冰不無關係。出發前,他特地給輪胎安裝了防滑鏈,一夜暴雪,防滑鏈與冰面接觸的咔嚓聲,令嚴康精神緊繃。
據央視新聞2月1日訊息,出於安全考慮,河南全省的高速公路共有46條高速的424個收費站交通管制,超過八成的收費站處於關閉狀態。因受高速封閉影響,不少司機滯留服務區。
嚴康排行老三,是家裡唯一常年在外地工作的孩子。老家的父母一夜沒休息好,早晨5點就起床燒水,包了野菜豬肉餡餃子,等著他回家。
同一天,在鄭州工作的梓昕也加入了返鄉大軍。1月31日下午,她的父母才從河南信陽市固始縣的老家,開車500公里趕到鄭州,準備與梓昕和上大一的小兒子一起留在鄭州過小年。
父母從老家帶了醃製的臘肉,臘魚,和殺好的公雞。梓昕準備結束年前最後一個工作日,就帶父母逛一逛鄭州,到二七廣場商業街買了新衣服。但看到暴雪預警資訊後,一家人都很擔心滯留在鄭州,他們決定連夜返鄉。
晚上7點多,鄭州已經開始飄小雪。8點鐘,梓昕一家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就從鄭東新區上了高速。等到晚上10點多,梓昕收到河南高速交警的系統訊息,京廣快速路出口因大雪封路,只能從鄭州南站上高速。
在導航APP交通實況的群聊裡,有人說等雪下一夜,估計明天更難走。有人問“還在封路嗎?”還有人在問現場的路況照片。連開4個小時車的梓昕父親,腰和腿都有些吃不消,到了距家300公里遠的服務區,只得換上剛拿到駕照不久的小兒子開車。
梓昕記得,走到周口項城市附近時,大雪變成了大雨。她看到一路經過的車輛,有的車燈撞壞了,有的尾部保險槓變了形,也還在趕路。
梓昕一家是在2月1日凌晨3點20分到達固始縣城的。一覺睡到下午醒,梓昕發現家門前和屋簷上的積雪有8釐米厚。

2月2日,梓昕家裡的炭火。

小年夜裡,一家人烤著炭火,吃著母親燉的固始鵝塊和玉米、蘿蔔、菌菇,陪爺爺打麻將、說說話。溫暖的氣氛裡,父親忍不住感慨:“幸虧當天晚上回來了。”

2月2日,梓昕一家陪爺爺打麻將。

大巴司機的返程
刁書軍是鄭州交通運輸集團的駕駛員,負責跑鄭州往返偃師線路的大巴車,全程115公里。
平日裡大巴車坐不滿,只有一二十人,除非接待單位旅行團。但每年到了春運,從鄭州高鐵站去往偃師“基本都滿員”。乘客大多數都是從外地回家過年的年輕人,他們不再像十幾年前那樣,一個村十來個打工的人一起回家,大小編織袋連車上過道都塞滿了,現在都是拖著一個小行李箱,很是輕便。
有人告訴刁書軍,往年臘月二十八、二十九才回來。今年因為怕列車停運,高速關閉,才提前回家。
2月1日晚下了一夜的小雪,第二天早晨9點從鄭州發車前,刁書軍小心翼翼地檢查了雨刷器、輪胎、發動機、車內暖風,和發動機備用的冷卻液。
鄭州到偃師原本一個半小時的路程,他開了3個半小時。一路上,他始終與前車保持200米的車距,經過橋樑、坡路尤為小心。快到中午了,風雪敲擊著擋風玻璃,尤為強烈。有乘客和他說:“師傅不要急,俺都不急。”

2月2日,一位受訪司機拍下的河南泌陽縣去往駐馬店市的路上景象。

2月2日,受暴雪天氣影響,部分高速路段關閉,鄭州交通運輸集團的100多輛大巴車停運了八成,只有不到20輛大巴車還在運營。
車剛到偃師,刁書軍就接到了停運通知,要求駕駛員要麼停在偃師,要麼空車返回。家在鄭州的刁書軍,不知道雪要下多久,他吃了碗泡麵和火腿腸墊墊肚子,就趕緊空車回鄭州。
由於高速關閉,刁書軍走省道返回單位。到了單位停車場,已經晚上6點多了。刁書軍怕路上打滑側翻,推著電動車步行了4公里,到家時已經晚上10點多,運動鞋和工裝褲腳都已溼透。
摩托囧途
2月4日晚上8點,25歲的張猛和他的摩托車、木工工具、行李揹包到了老家重慶市巫溪縣。送他回來的,是河南濮陽的一輛貨車,平時運輸汽車零配件。
這趟行程,張猛和工友兩個人花了三千多元,從濮陽包車回家。為此,張猛感到心疼,他在濟南建築工地做木工,收入好的時候每月有七八千元,原本騎摩托車,載著100斤的行李回家,是最省錢的方法,因為暴雪天氣,卻成了最“燒錢”的旅途。
2月2日早晨9點40分,張猛和同鄉從工地宿舍出發,載滿了全部家當,以80公里/小時的速度,行駛140公里到了聊城,張猛以為運氣好的話,能趕在雪下大之前穿過河南省境內。但從山東聊城到河南濮陽,接近河南境內,就開始下小雪,摩托車最怕側滑摔倒,張猛只能以20公里/小時的速度行駛。
當晚,到達濮陽前,張猛在國道上側滑摔倒了兩三次,摩托車前輪擋泥板都摔壞了。眼看著雨雪開始結冰,夜裡駕駛更加不安全,他和工友在濮陽找旅館住了一夜。

2月2日,張猛的摩托車側滑倒地。

父母幾次打電話給張猛,讓他不要心疼錢,安全第一。往年家裡殺豬,都要等他回去,但雪一直沒停,他只得告訴父母別等他了。導航顯示河南境內大部分路段道路結冰紅色預警,不再適合騎行,他和工友試圖在手機上預約貨拉拉去重慶,一上午過去都沒人接單。
2月3日下午5點20分,兩人在濮陽當地一家汽車修理廠的幫助下,找到順道去重慶拉配件的貨車。貨車後備箱裡勉強塞下兩輛摩托車和行李後,再無空當。

2月3日下午,張猛和工友在河南濮陽裝車準備出發。

張猛說,摩托車是2019年買的,全套裝備花了八萬元。之所以回家騎摩托帶100斤的家當,是因為前年回家過年,工地宿舍被人撬了門鎖,裡面價值一萬多元的木工工具都被偷了,只留下幾個不值錢的洗臉盆和泡腳桶。
張猛的老家在巫溪縣山區,家裡條件不好,他小學畢業就輟學了,跟師傅學木工手藝。50多斤重的木工工具包裝有鏟子、鑿子、木銼、牽鑽、斧子、線鋸,有的工具屬於危險品,不被允許帶上火車,因此,騎行成了最妥帖的選擇。
從河南濮陽到重慶巫溪縣944公里的路程,貨車開了近19個小時,是往常一倍的時間。路上,張猛和工友與司機輪換駕駛,在車上只睡了3個小時。很長的一段山路都沒有訊號,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懸崖,道路上的鏟雪車、融雪車往來不斷,路邊堆滿了積雪和透明色的冰塊。

2月4日清晨,張猛經過山區路段。

2月4日晚上8點,到達巫溪縣後,張猛騎行了4小時的山路,深夜到家。一路上,父母給他打了8個電話。
張猛說,他是家裡的老大,還有一個弟弟,父母沒有其他收入來源,他每隔一個月給家裡打兩三千元,還要自己攢彩禮和在縣城買房的錢。
他感到生活壓力很大,但每年回家過年,他還是充滿動力。張猛說,回家,能讓他感到久違的放鬆。
(文中嚴康、梓昕為化名)

本期編輯 鄒姍
推薦閱讀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