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慮似乎並沒有因此消失。
作者 | 殷盛琳 編輯 | 王珊瑚
來源 | 極晝工作室
(ID:media-fox)
近幾年來,網際網路大廠的光環逐漸暗淡,降薪裁員的訊息早已不是新鮮事。許多在大廠工作的員工直到離開時才發現,能選擇的機會並不多——大廠的工作流程明確,業務細分,在某個崗位上積累的經驗無法在別的行業落地。那些“專業技能”,某種程度上只適用於網際網路公司。
轉型之路上,一些年輕人在固化的職業賽道中找到縫隙:還可以去大專院校做老師。這個機會看起來相當誘人:公辦大專院校的教師也有編制,穩定,每年有固定的寒暑假。最重要的是,它的門檻不高,即便是一線城市公辦大專,大部分崗位只需要研究生學歷就能申請。
當然,大專也並非烏托邦,它有自己的遊戲規則,等級與競爭。一些年輕人從快節奏的企業來到這裡,獲得了更平穩的生活,但焦慮似乎並沒有因此消失。
從大廠到大專
芒果現在的辦公室在三樓,窗戶挨著樹梢,每次拉開窗簾,滿眼流淌著綠色。再遠處是教學樓,行走其間的,是一張張青春的臉。很多時候,辦公室只有她一個人,中午還能在行軍床上眯一會兒。
這樣“美妙”的瞬間裡,她才確切感受到,從網際網路大廠來到大專院校做老師的意義——人不是非要窩在格子間裡,只有去茶水間時才能瞄一眼雲朵的。
在此之前的兩年,她都以為那樣的環境是“正常”的。
2022年,芒果研究生畢業,憑藉豐富的實習經歷,順利拿到500強地產、網際網路、國企以及公辦高校等不同領域的offer。她最終選擇入職網際網路公司做市場營銷——高薪、福利以及相對寬鬆的氛圍對應屆生而言仍然具備吸引力。
當時,她有過3年工作經驗的研究生室友則目標明確,只想進入體制或高校——當芒果忙著各個大廠刷簡歷時,對方在學校做起兼職輔導員,並最終入職一所雙非一本院校做輔導員。
兩年後,芒果才真正理解室友當時的選擇。
她所在的網際網路公司效益下滑,組織架構調整、裁員的危機始終圍繞。工作一年多,部門就被裁掉了30%,半年後,又要進行架構調整。雖然“手術刀”並沒有對準她,但在那樣的職場環境裡,未雨綢繆幾乎是本能——沒人知道下一個被通知離開的是不是自己。
芒果的工作內容也從原本的資訊流投放變成外部拓展,每天要去外面談合作,以及整理大量的鏈路資料。她感到厭倦,像被困在固定系統上運轉的螺絲,工作成就感變得稀薄。
2024年腰斬的年終獎給了她最現實的推動力。芒果決定尋找新的出路。趁著“金三銀四”,她開啟招聘軟體看機會,但發現自己一個簡歷都不想投——那些崗位工作內容差不多,薪酬有的更高一點,但虛無感是相似的。她可以想象那樣的節奏:開不完的會,無休止的KPI、資料與營收。
芒果想起畢業時那份高校的offer,有了重新選擇的衝動,比起網際網路企業的高工資,她更想擁有鬆弛的生活。她找當時的研究生室友瞭解了一些情況,決定將目標定在公立大專院校的專任教師崗位。
這也是許多離職打工人理想的“岸”——有編制,穩定,時間自由,可以享受寒暑假。門檻低,大部分崗位只需要碩士學歷。網紅教師張雪峰早就推薦過這條小眾賽道,“既無課業壓力,也無科研壓力”。相比起非升即走的大學老師,以及教學任務繁重的中小學老師,大專老師顯然輕鬆很多。近些年,隨著國家對職業教育的重視,專科院校側重“雙師型”教師隊伍建設,招聘教師時,也更注重實踐經驗。
經過漫長的筆試、面試與政審,2024年8月,一切塵埃落定,芒果向老闆提了離職。
入職大專後第一個學期,她暫時沒什麼事情要忙,參加完學校培訓後,變得很清閒。那段時間,芒果處在轉行的焦慮期:如果一直做大專教師,薪資腰斬不說,想再轉回企業就很難了。
她接到過獵頭打來的電話,給出的年薪比之前還要高30%左右,她答應先聊聊看。線上一面、二面都很順利,三面要到線下的公司面聊。
但當她走進那家企業所在的辦公樓,開始感到強烈地不適。“HR把我帶過去,我才發現,天,為什麼一層樓可以容納那麼多人?坐在邊上的工位,旁邊連陽光都照不到。”芒果說,那樣的場景瞬間把她拉回了之前工作的狀態。她當即決定放棄,“就算面試過了我也不去了”,即便薪酬腰斬,她也覺得在學校工作要比網際網路公司快樂很多。
她不想回到小小的工位,像都市裡的精緻囚籠,下班走出大樓,才能看到日落,如果加班,出去的時候天就黑了,連夕陽都看不到。
芒果說,當時她已經在學校待了兩個多月,一走進學校鳥語花香的,還能看到很多青春的臉。人一旦感受過自由,就不願再回到那樣的地方。
她開始擁有大量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以前在企業,只有7天年假,每次有旅行計劃都要各種拼湊。但現在,寒暑假是大專老師固定“福利”。去年暑假,她去了一趟西寧,又去看了河西走廊的起點,再繞道武威。寒假去了三亞和海口。
在網際網路公司工作時,每次通勤回到家裡她只想躺下刷手機,工作對精神的消耗是巨大的。但現在,她會跟著電視跳帕梅拉,整個人“活”了過來。芒果說,她也計劃進入人生新的階段了,可能會生一個孩子。這在企業裡,是女性不得不面對的職場瓶頸,但在學校要包容很多。
網際網路痕跡與大專老師打怪升級之路
從大廠轉到大專的這半年,芒果明顯感覺“變慢”了。時間的流速變緩,開會、溝通的效率也在變低。“跟她們溝通的時候廢話非常多,給我佈置任務的時候,他們不會說背景是什麼。”這在網際網路公司是不可想象的,那裡的資料、流程、目的都很清晰。“網際網路不可能花一下午時間開會,大家磨皮擦癢,然後什麼意義都沒有。”
連工作使用的系統效率都是不同的。芒果說,學校的教務系統非常古早,完全不注重人的使用體驗,如果去換課或者調課,進入系統找個確認鍵都要好半天,工作效率變得極低。
即使已經有意識避免在與同事的聊天中使用“網際網路黑話”,但大廠留在她身上的痕跡遠比想象中更多。
芒果會不自覺地像在網際網路公司分析OKR(目標與關鍵結果)一樣拆解大專老師的工作。她目標明確,在入職後就問教研室主任要了評職稱的檔案。“我做的任何事情是圍繞著評職稱來的,在學校裡面你做其他事情沒什麼用,只有評職稱工資才會往上升。”
這是另一條等級分明的路徑:助教、講師、副教授、教授。但不同院校的具體要求會有差別。芒果所在的這所公辦大專,從助教評講師,要求是具備一定額度的課時量、發一篇論文,並且有兩年兼職輔導員的經歷。另外,每年會有年末考核,除了上課外,監考、帶學生參加比賽都有相應的分值。如果比賽能拿獎,分數高,被評為“優秀”,就能在評職稱時有優先資格。
她說,在大廠工作時,總有領導或績效指標像一雙“眼睛”一樣盯著你,現在這份目光消失了,但那種慣性還在。芒果說,在大專,需要“自驅力”。
她的工作依照職稱“地圖”展開。除了常規上課,芒果在幫教研室的副教授做課題,雖然是邊邊角角的工作,但也能積累經驗。輔導員的機會暫時輪不到她,她就積極帶學生參加比賽。
從大廠到大專,對小託來說,算是對父母期待的一種“妥協”。轉行前,她在深圳一家網際網路大廠做運營,和許多在一線城市工作的年輕人一樣,她要忍受通勤、租房和生活的無限壓縮。加班是常態,偶爾會到十一、十二點。
為了回應父母“穩定”的期待,她退居二線一所大專做教師,入職行政崗。日常工作變成寫宣傳稿、收發檔案。
對她來說,那些在大城市高強度工作的時光,也代表著自由和成長。“(小城市)生活節奏,包括城市的人文氣息是完全不一樣的,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失落。”大專院校的編制內氛圍也讓她感覺到壓力,“網際網路(工作)單純消耗的是腦力,這裡更耗費的是心力。”小託說,相比之下,網際網路公司的人際關係更單純,到了大專院校,為人處事的能力顯得更重要。
對行政工作來說,之前大廠講究的投入產出比是沒有太大意義的,她的領導多為70後,“你去跟他講投入產出比,他只會覺得你沒有集體意識和集體精神。”
在大專院校,老師的排課是由教研室決定的,分到的課程可能跟自己的專業背景並不相關。芒果的本科、研究生學的都是新聞傳播,應聘的專任教師崗位也是新媒體相關,但這學期,她要給學生上《出版企業管理》。
她相當於“現學現賣”。芒果說,為了備課,她找管理學院的一位老師要了教案,在模版基礎上做修改。再去網上找到相關課程先學一遍,整合一些出版相關的案例,做好PPT。
同樣轉行做大專教師的楊雨晴也面臨相似的難題。她目前在大專院校帶的課程是《商品圖片美工》和《圖片處理》,都是和PS有關係的。但她大學學的是市場營銷,和設計產生的交集是工作之後——她做策劃主管需要審稿,給設計稿提意見。現在,她也需要先自學一遍再教給學生。她感覺壓力很大,“只是萬里長征剛剛起步”。
不過,現實裡越來越多人想要擠上這條“長征”路。2022年,錄取芒果的那個二本院校專任教師崗位,從去年起,最低學歷要求從碩士上升到了博士。民辦院校的競爭也比以往更激烈,芒果說,前段時間,她的朋友被公司裁員,她陪著對方去過線下招聘會,一家民辦院校的展臺前,排隊的人居然是最多的。
圍城內外
楊雨晴在被裁員前,從沒想過要從那傢俬企離開。2012年本科畢業後,她就進入企業做市場文案策劃工作。9年裡,她從職員做到主管、經理,並在本地一所大學讀了MBA。2021年被通知裁員時,她管理的團隊已經有四五十位成員。
相比芒果,她沒有那麼幸運。她現在工作的這所大專在異地,楊雨晴不得不帶著孩子和媽媽到鄰市生活。學校規定新教師要坐班三年,從週一到週五都要到校,並承擔相應的行政工作。為了以後順利評職稱,楊雨晴還兼任了輔導員。
2023年入職至今,她暫時還沒有享受到大專老師的悠閒。相反,她的時間被塞得滿滿當當。開會的會議記錄、辦公用品的領取和分發、財務報銷、固定資產盤點、給學生蓋公章,各種雜活都落在她身上。唯一的好處或許是,下班之後不會再接到工作電話。
她覺得公立大專就像一座圍城,許多人進來之後,才發現它並不是想象中那樣輕鬆。
對於許多大專院校,帶學生參加比賽才是重要任務。有些院校甚至可以允許學生停課去備賽。芒果的教研室主任告訴她,比賽如果能拿成果,有利於學校的專業建設。學校未來如果要升級,從大專升成本科,這些都是考核標準。
相應的,老師評職稱時,帶隊參賽的成績被視為“標誌性成果”,是重要加分項。楊雨晴說,這也導致了大專老師之間的內卷:儘量多的參加比賽,或者和有資源參加更高級別比賽的老教師抱團,“內卷這個事不可避免”。
站在大專老師“打怪升級”的視角上看,教學似乎是最不重要的一項。不止一位老師提到,在評職稱的時候,教學只是基礎項,只看重課時量,至於具體質量如何,並不作為評價標準。一位老教師告訴楊雨晴,上課是個“良心活”。
但比起應屆就進入大專,楊雨晴對“職稱”沒有太強的執念。她說,就算評上教授,工資也不會比企業更高。她更能跳出這套規則來看事情,選自己更舒適的工作節奏。
相比起帶比賽,楊雨晴更願意享受教學的過程。從一開始磕磕絆絆教課,到今年上課的狀態越來越得心應手。她覺得自己的課堂更接地氣:10年的工作經驗讓她能拿出許多真實的案例,講設計、講方案。畢竟經歷過數個客戶的奇葩要求,她更能讓學生感受到如何使用工具去解決具體的人的需求。
但她也不可避免地有過離開的念頭。從一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忽然來到陌生的城市,她和家人都要面對現實上的困難,她的母親為了幫她照顧小孩,除了買菜做飯,幾乎不怎麼出門。
她有時候感覺自己被編制困住了。努力兩三年才“上岸”,拿到一張入場券,想要捨棄的沉沒成本太高了。另外,如果再回到企業,可能個人的生產力也回不到從前了。大專的運轉速度是慢的,一項工作內容可能以三年、五年為計量單位,和企業是完全不同的規則。更何況,她已經34歲了,無論是考公還是在企業,都到了“枯榮線”。她沒有勇氣再次將自己推向岔路口。
離開追求革新與變化的企業,進入高校體系後,許多人會有強烈的停滯感。芒果轉行做大專老師還沒一年,暫時沒有為此感到焦慮,但她害怕自己的經驗會過時。下個學期,她要給學生上新媒體的課,她有信心能給他們帶來以往老師沒有傳遞過的新認知:比如網際網路的投流機制是怎樣的,比如自媒體的變現,把學生從理論引向實踐的層面。
但5年之後、10年之後,自己還有最新的經驗帶給學生嗎?不久前,她和網際網路行業的前同事吃飯,聽說一些平臺的流量推薦機制又變了。
學生們的課堂回饋也令人失落。芒果說,她有時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舞臺上全開麥演唱的愛豆,但底下大部分是無動於衷的“殭屍粉”,回應寥寥。
陳晨在杭州一家大專待了短暫的一學期後,還是選擇了離開。在那之前,她曾在體制內工作4年,做到過主任科員,因為受不了一成不變的感覺,選擇從體制離職,在一家法國企業工作了7年多,直到業務變動,團隊面臨解散。她已經36歲了,錯過了再次考公的時間。
朋友告訴她,大專的閒暇時間多一點,可以兼顧家庭,她才知道還有這個選項。但大部分大專的崗位都需要35歲以下,她找了好多個才找到年齡限制在40歲的崗位,而且只是外聘的形式。
那是一所警官學院,公務員體系,很多老師上班也會穿警服。走在校園裡,她能感受到微妙的區別。收入縮水程度超出了她的預期,第一個月,在沒有代課的情況下,月薪到手不到2000塊。在課堂上,她也很難感受到成就感,她覺得很簡單的東西,教了幾遍學生還是不會。
重要的是,在大專當老師,讓她有做公務員時相似的感受:重複、停滯。
帶完一個學期的課程後,陳晨最終選擇離開。目前,她進入了一家民企,薪酬看得過去,她也回到了忙碌但熟悉的工作節奏。這讓她感到安全。
(注: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本文轉載自【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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