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兄妹創世”到“德國骨科”
苗族人相信，太古之時，洪水滅世，世間一切人類都被毀滅，僅剩下兄妹二人。為了重新傳衍人類，兄妹倆結為夫妻，於是才有瞭如今的苗族子民。
這類兄妹婚創世的神話普遍見於中外各個民族。在漢族和瑤族神話中是伏羲兄妹，在拉祜族中是扎笛與娜笛兄妹，阿昌族的兄妹叫遮帕麻與遮米麻，侗族叫丈良與丈妹。日本神話中的母神伊邪那美與父神伊邪那岐也是一對兄妹。在古希臘《神譜》的記錄中，宙斯的父親克洛諾斯娶了自己的姐妹瑞亞，宙斯也從善如流地娶了自己的姐姐赫拉。
諸多出土文物中均有象徵交合的伏羲女媧交尾圖
兄妹婚神話是人類文化中歷史最深遠的神話型別之一，以至於成為一種深入人類深層思想的集體無意識。民歌中常出現的 “阿哥阿妹情意長” 類的述說正規化，實際上正是原始文明時期，兄妹血緣婚配的集體無意識的遺傳形式。在 “男女授受不親” 的中國封建社會，對家族內親近之人的渴愛造就了陸游與表妹唐婉的兄妹之戀，賈寶玉與姑表妹林黛玉的木石前盟。
心理學臨床證據也表明，想與親密夥伴性結合的願望是強烈和普遍的。涉世不深的未成年人生理本能地有食物和朦朧的性需求，正如會將食物需求固定在向某些人索取一樣，在與外界交往不多的情況下，性滿足也傾向於從其附近的人身上獲得。
時代在變化，人性恆久遠。人類文明進步杜絕了違背倫理的近親繁殖，但這種本能渴求隱匿在了邊緣文化裡：在以 “宅” 屬性為特質的 ACGN 界，存在著一系列迎合 “妹控/姐控”（シスコン/Sister Complex）心態的二次元作品。
在中國大陸，“妹控” 概念的普及基本始自《Code Geass 反叛的魯魯修》（2006-2008），並由《染紅的街道》（2007）、《緣之空》（2008）、《我的妹妹不可能那麼可愛》（2010）等人氣作品發揚光大，使 “妹萌え” 成為熱門的二次元萌屬性。
而當大家在網路上憧憬著魯魯修的 “妹控毀天滅地” 時，一張來自漫畫漢化組交流 QQ 群的截圖流傳出來，SOSG 漫畫漢化組組長 “桌子上的羊” 震撼發言：
“翻譯被家長打斷了腿……在德國療傷”
“因為他上了他妹！雖然我不願意相信臥槽這竟然是真事”
圖源：知乎使用者 @愛星期天的風
“妹控” 走進現實的離譜，讓這張截圖很快被轉載到微博、貼吧等其他平臺流行起來。以 “德國骨科” 代稱兄妹戀，成為又一個二次元會相視一笑，心照不宣的梗。
相較於 “妹控”，“德國骨科” 特指向戀愛方向發展，帶有性意味的兄妹感情。因此，《Code Geass 反叛的魯魯修》的主角魯魯修只是 “要創造一個能讓妹妹幸福生活的世界” 的妹控，而 R18Galgame《染紅的街道》、《緣之空》及其同名動畫中男主角對妹妹的感情，則是實打實的 “德國骨科”。
著名 “妹控” 魯魯修如是說
在玩梗過程中，“德國骨科” 逐漸被簡稱為 “骨科”，指涉範圍也逐漸從原教旨主義的兄妹戀，擴大至兄妹/姐弟/姐妹/兄弟戀，並衍生出 “偽骨科” 一詞，指無血緣關係，但因再婚或收養，在法律或倫理層面存在兄弟姐妹關係者之間的感情。
禁忌兄妹婚：犯禁的色情快感
拋開 “妹控” 和 “德國骨科” 的二次元色彩，兄妹亂倫其實一直是古今中外文藝作品普遍偏愛的敘事母題：曹禺《雷雨》中的周萍與四鳳、福克納《喧譁與騷動》中的昆丁與凱蒂、托馬斯·哈代《無名的裘德》中的裘德和淑……文藝作品如此鍾愛兄妹戀母題，不僅因為它深植於人類集體無意識中，更因為它是被反覆強調的一種絕對禁忌。
對於遍佈世界各地的兄妹婚神話，在較長一段時間內，以摩爾根為代表的學者曾認為，這是人類早期曾經歷過血緣婚的曲折反映。但經過20世紀以來的研究，學界目前已經基本認為，兄妹婚神話普遍流傳的目的，其實反而在於強化血親不婚的禁忌。
無論是在中國西南地區普遍流傳的洪水型兄妹婚神話，還是母神伊邪那美與父神伊邪那岐的結合，都發生於洪水滅世或萬物初始的人類存續困境之下。因為找不到另外的配偶，兄妹兩人才在延續人類的使命感下結合。在一些神話中，兄妹一方還會反覆拒絕，提出用滾磨、看煙、拋針穿線等方式徵求上天旨意，直至天意以奇蹟顯靈，應允兄妹婚姻。
即使得到天命的認可，兄妹婚也仍然始終滲溢著極為沉重的負罪感和邪惡感。侗族的用傘遮臉、高山族排灣人的以灰塗臉、漢族的遮巾等羞恥性婚俗，被視為血親相婚羞愧感的遺存。兄妹婚神話所生的頭胎子女多為畸形、獸物或肉團等異物。一些神話中，在完成婚姻的生殖目的後，兄妹一方還會離家出走，以結束這種兄妹婚姻關係。
摘自民國石印本《婁景書》
因此，兄妹婚神話實際是關於 “兄妹婚達咩！” 的神話。弗洛伊德認為，禁止殺食圖騰物和禁止與相同圖騰宗族（部落）的異性發生性關係，是人類最重要的兩種禁制。可以說，亂倫的禁忌意味等同於瀆神。
然而，強烈壓抑的禁忌卻伴生犯禁的光環和快感。正如弗洛伊德所說：“禁忌的基礎是一種被禁制的行動，而這種行動的實行在潛意識裡卻強烈地被要求著。” 一件被強烈禁止的事情，也會是一件人人想做的事情。
正由於 “色情的本質在於性的愉悅與禁忌錯綜複雜的結合”，亂倫母題的情慾書寫精品頻出，且不說三島由紀夫、谷崎潤一郎、D·H·勞倫斯等以情慾書寫見長的作家都明顯地鍾情於亂倫母題，反觀諸多 Gal Game 與乙女遊戲也多設定 “骨科線” 引起玩家快感，比如此中聖經《蝶之毒華之鎖》。
棕發哥是真骨科，黑髮哥是偽骨科，兩種風味，一次體驗
又由於禁忌的束縛，“骨科” 天然帶有極為沉重的負罪感和邪惡感。血緣倫理關係是契科夫之槍，是一顆桌下的不定時炸彈。不為法律和倫理所容的兄妹戀，引而不發時，已然流淌著感傷，在暴露於陽光下時，更會瞬間迸發出劇烈的悲劇性激情。
亂倫母題中的上乘之作，還往往能夠將這種禁忌激情昇華為一種符合道德倫理的宿命悲劇。在《雷雨》的序幕和尾聲中，曹禺將周公館亂倫宿命的恐怖、惶惑、鬱熱，轉化為一種宗教式的悲憫，淨化昇華了亂倫的色情快感。
悲情敘事：“如果我們不是兄妹就好了”
大眾文藝作品往往並無野心肩負 “警淫 ”的道德重擔，也沒有膽量試探色情的禁忌，卻也同樣著迷於 “骨科” 的感傷悲情。從日劇《血疑》到韓劇《藍色生死戀》，大陸整整兩代人都曾瘋狂耽溺於兄妹骨科虐心愛情之中。
“虐心” 之所以能夠俘獲世紀初觀眾的芳心，其原因與女性觀眾的情感轉向密不可分。以1995年北京舉行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為標誌，中國在90年代經歷了一波狂飆突進、風起雲湧的女性主義運動，大量當代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引入中國。當時的女性讀者已能察覺，傳統浪漫主義小說所編織的愛情 “羅曼史” 神話的欺騙性，但仍然無法割捨對轟轟烈烈愛情的情感需求。現實中激烈情感經歷的缺失，使處於斷裂夾縫中的這一代女性急需一種方式來重新確立愛情的合法性。悲情敘事的 “虐” 正提供了一種以兩人之力對抗全世界，為愛獻身的崇高感，給愛情提供了某種確定性。
因此，在這重意義上，兄妹戀禁忌的情節設定其實與親情無關，而是作為最極致的 “虐心” 配置。梁山伯與祝英臺可以化蝶廝守，灰姑娘能夠在童話中嫁入皇室，蓋茨比也在某一瞬能夠將奢華的時裝拋灑向黛西，真愛能夠讓愛德華抑制住吸血的本能衝動，也能讓伊莎貝拉甘願拋棄人類身份生死相隨 —— 然而，金錢、階級、種族、仇恨在血緣倫理面前何等渺小，它無法跨越，無法忽略，無法遺忘，更 “無法去愛”。因此，發乎於情卻只能止乎於禮的 “骨科” 總在悲嘆命運的捉弄：
“如果我們不是兄妹就好了”。
《藍色生死戀》
日常敘事：“正因我們是兄妹”
出人意料的是，近年來大火的 “骨科” CP 敘事逐漸從悲情虐心的宏大轉為微妙剋制的 “小日常”。
2023年播出的電視劇《我的人間煙火》火了魏大勳飾演的孟宴臣，也重新將 “偽骨科” 推向流行視野。女主角許沁在童年時被孟家收養，與男配角孟宴臣成為兄妹，兩人之間朦朧的情愫因 “偽骨科” 的禁忌而深埋心底。但同樣的，許沁與男主角宋焰分別是富家乖乖女與家境貧寒的問題少年，兩人之間還有著父母輩的恩怨，也是典型的 “階級+仇恨型” 虐心組合。
正如孟宴臣的 “出圈” 片段所說：“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可以跟家庭決裂的話，那為什麼我們——” 既然孟宴臣和宋焰都各自有著不相上下的虐點。觀眾為何偏愛孟宴臣？
拋開演員演技不談，孟宴臣角色的迷人之處在於隱藏在日常相處中剋制的愛意。劇中有一個情節，孟把酒醉的許沁公主抱到床上，甚至此時的鏡頭也以一個饒有趣味的窺伺角度滑動 —— 我 PO文看得多我還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但接下來，孟只是把許安穩放在床上，掖好被角，轉身離去。
“偽骨科” 之愛並未在禁忌邊緣試探遊走，反而是處處小心翼翼，隱忍剋制，從未越界，不敢看妹妹換鞋時揚起裙襬的小腿，最親密不過是用紙巾擦過她唇角 —— 這誰頂得住啊啊啊？！
無獨有偶，2024年上線的乙女遊戲《戀與深空》中，作為男主角之一的夏以晝也以 “偽骨科” 的身份令眾多玩家傾倒。作為一款以3D超沉浸第一視角為賣點的乙女遊戲，其他男主的賣點是這樣的：
而尚未展開個人劇情、沒有個人卡面的 “哥哥” 夏以晝，他少量的劇情只不過是 —— 下廚做你最愛吃的紅燒雞翅，遞過來已經開好的飲料，用自己筷子夾過來的餃子。最情難自抑也只是當 “你” 說 “總不能一輩子被哥哥保護”，他那瞬間溢位又停住壓抑的波動。
誰破防了我不說
孟宴臣和夏以晝們正在造就女性受眾新一輪浮想聯翩、魂牽夢縈的戀愛幻想，“骨科” 也從過去的禁忌雷區逐漸落地為 “小日常” 中的深沉愛意。誠然，這種詮釋方式或許是為了規避日漸嚴苛的稽核機制，但是廣大受眾能從其中品味到併為之著迷，恰好證明觀眾對於 “骨科” 乃至對於愛情的理解和渴求，正在發生著變化。
理想主義退潮，愛情冒險返航
戴錦華在一期談論愛情電影的影片中不無遺憾地表示，近二十年，在世界範圍內都鮮有動人的愛情故事。
在《泰坦尼克號》上映的1998年，在《藍色生死戀》開播的2003年，廣義的、正面的、不帶譏刺的浪漫主義是社會發展的內在動力。新世紀之交的人們相信，純粹的愛情無關物質，不朽的愛情可以跨越階級、年齡、性別，甚至違逆最深遠的禁忌。
《泰坦尼克號》所代表的曠世絕戀愛情觀曾風靡一時
但隨著理想主義浪潮退去，浪漫愛情的金身也隨之褪色。現實的生存焦慮，讓大眾已失去試探禁忌以獲取快感的激情，無力承擔一場與全世界為敵的愛情冒險，而是選擇返航退回到保守的價值觀，追求平靜富足的日常生活，在現世安穩中審慎地尋求愛情的蹤跡。
我們可以看到，穿越小說的故事主角已從過去的後宮皇妃 “降格” 為相府小姐、庶女等小人物，異世界冒險的關注視角也從如何斬殺魔王轉向 “怎麼吃好日常每一餐”。就連言情小說中的男性理想型，也從不可一世、強取豪奪、紅眼掐腰的霸道總裁，轉變為從容、謙和、情緒穩定、進退有禮的 “新中式總裁”。
圖源：bilibili @ 一口奶菜包
言情小說的變革，本身就是爭取界定和掌控女性情慾權利的組成部分。當父權制是無法動搖的現即時，閱讀言情小說是女性探索如何與父權制相處的方式，即透過考察女性在愛情關係中屢見不鮮的弱勢地位，來提出可能的應對策略。
在傳統霸總小說中，女主人公往往會因男主人公的誤解而被粗暴對待，之後卻又因男主角的 “幡然悔悟” 而重獲百般愛惜。女性讀者透過接受 “虐你是為了更好地愛你”，重新解讀自己在現實中不得不去應對的暴力行為，繼而安身於早已習慣的父權制情感結構之中。
但當女性意識覺醒，父權制神話破滅，女性讀者開始拒絕以愛為名的暴力，並去摸索新的愛情敘事。“轉換傳統性別敘事” 是其中一條路徑，如 “第四愛” 和 “激女文學”；另一條路徑則是用其他熟悉的情感結構來重建愛情的合法性，比如 “小狗文學”，還有親情底色的 “骨科”。
韓綜《戀愛兄妹》
從《仙劍奇俠傳3》中的龍陽龍葵、《寶蓮燈》二郎神三聖母，到《漫長的季節》中的傅衛東沈墨、《狂飆》中的高啟強高啟盛、韓綜《戀愛兄妹》中的宰亨世承，這些作品其實並未有意敘述有戀愛意味的 “骨科” CP，但觀眾卻從中看到了愛意。強安全，強繫結，有血緣的依靠比浪漫愛更重要。
圖源：微博@代餐牆
或許這也是我們為什麼鍾愛 “骨科”，因為即使一切曾經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骨科” CP 永遠是生下來就如影隨形的忠貞。
如果戀愛腦是要去挖野菜的，那麼，不如愛上被血緣和倫理承諾的人吧。
畢竟 ——
骨科就是分手了也得一起回家吃年夜飯。
參 考 ：
楊利慧. 伏羲女媧與兄妹婚神話的粘連與複合[J]. 北京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1997, (6):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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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立明. 兄妹婚型洪水神話的誤讀與再解讀[J]. 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04, (2): 2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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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 大小舞臺之間 曹禺戲劇新論[M]. 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 1994.
邵燕君主編. 破壁書 網路文化關鍵詞[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8.
戴錦華. “愛情也許是我們從短暫急促的一生當中可能得到的最好禮物，最慷慨的饋贈。” 來自 bilibili
（美）珍妮斯.A.拉德威著，胡淑陳譯.閱讀浪漫小說[M].南京：譯林出版社.2020.
— The End —
— 作 者：周 芷 若 —
— 編 輯： 趙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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