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化背景下,如何保護瀕危語言?

到本世紀末,全球約7100多種語言中將有40%以上面臨消失的危險。與生物多樣性的減少一樣,語言的消失也被歸咎於環境退化、發展主義和對土著社群的破壞。哥倫比亞大學終身人文講席教授、前比較文學與社會研究所所長劉禾(Lydia H. Liu)與她的同事Anupama Rao教授以及年輕學者Charlotte A. Silverman合作編撰了《論全球語言正義》(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2023)一書,該書彙集了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的頂尖專家和年輕學者,共同探討氣候危機時期的全球語言公正問題。透過研究全球範圍內語言多樣性的喪失,他們提出了保護邊緣化語言的新的正義概念。
《論全球語言正義》
《論全球語言正義》探討了社會經濟變革,這些變革既加速了少數民族語言的衰落,又透過人口流動、意外相遇和技術變革帶來了新的可能性。它還批判性地審視了通常用來捍衛語言多樣性的概念,包括人權、包容性和平等。本書的作者們探討了諸如紐約市語言社群地圖的繪製或原住民的創造如何挑戰語言的純粹性概念等主題。他們表明,要實現可持續的全球經濟體系,就必須正視語言的多樣性,並展示了數字活力(digital vitality)的概念如何將語言正義推向新的方向。他們的文章中還穿插了世界著名詩人和藝術家的多語言作品——其中包括來自中國的翟永明、北島、歐陽江河和徐冰——的多語言作品,這些作品參與並深化了本書的主題。《論全球語言正義》將雄心勃勃的理論探索與具體的解決方案相結合,為語言多樣性在當前生態危機中的地位提供了重要的新視角。
NPR廣播公司的播客節目(可點選文末“閱讀原文”收聽)近期推介了此書,資深報道人Emily Kwong對劉禾教授以及亞利桑那大學的語言學家Wilson De Lima Silva博士就語言多樣性危機的話題進行了訪談,以下為訪談內容。

劉禾,哈佛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任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終身人文講席教授,哥倫比亞大學比較文學與社會研究所前所長。研究領域包括比較文學、中國現代文學、全球史、新翻譯理論,AI 與維根斯坦語言哲學等,曾獲美國古根漢(Guggenheim)學術大獎。
Emily Kwong(以下簡稱Emily):放眼整個地球,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地方也是語言多樣性最豐富的地方。研究人員並不完全清楚其中的原因,但這一現象在亞馬遜河流域和太平洋島嶼上屢見不鮮。
劉禾:例如,巴布亞紐幾內亞,它是世界上生物多樣性最豐富、同時也是語言多樣性最豐富的地區之一。
Emily:這是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論全球語言正義》一書的合編者劉禾博士,該書呼籲人們關注這樣一個事實:我們不僅生活在一個生物大滅絕和氣候變化的時代,也生活在一個語言快速消失的時代。
劉禾:為什麼那是一種損失?不同的人會給出不同的答案。人們在情感上依戀自己的語言,他們也依戀自己的家庭和社群。因此,這裡的人文因素特別涉及到人的呼吸,對嗎?他們是否能夠清晰的發出、使用自己的聲音?
Emily:在熱帶地區的土著社群中,這種語言失傳的現象尤為嚴重。聯合國估計,每兩週就有一種原住民語言消失。
劉禾:我們知道,到本世紀末,全球約7000種語言中有40%以上面臨消失的危險。因此,這是我們面臨的真正的危機。
Emily:因為,比如對一個小型農業社群來說,如果氣候發生劇烈變化,那麼動物和植物的存活率就會下降,依賴這些資源的人們將被迫考慮其他選擇。
劉禾:人們開始搬遷,因為他們不能再在那裡生活了。你破壞了他們的環境,他們搬到城市,語言變得單一。
Emily:或者,他們必須學習一種更通用的語言,才能找到工作和生存下去。隨著人們被迫遷徙,與他們一起說這種母語的社群可能會越來越少,因此人們會忘記這種語言,或者作為語言傳承人的長者會去世,當沒有人再講這種語言時,一種語言就會消亡,通常是悄無聲息地消亡,沒有任何關於它存在的記錄——超過3000種語言正在向這種危險的方向發展。它們被稱為瀕危語言,但人們正在努力扭轉這一趨勢。

Emily:我們的故事從巴西——亞馬遜的中心開始。這裡是世界上語言最多樣化的地方之一。Wilson De Lima Silva在瑪瑙斯市長大。他是一名語言學家,研究語言的結構和功能。
Wilson De Lima Silva(以下簡稱Wilson):通常,人們會認為語言學家會說幾種語言之類的,但我只會說三種或……也許是三種半或四種。
Emily:哦,那麼傳言是真的。你確實會說很多語言。
Wilson:不,我知道有些同事會說的語言多得多。
Emily:Wilson會說英語、葡萄牙語、西班牙語和德薩諾語(Desano)。德薩諾語是他研究最多的語言。他從2007年開始研究德薩諾語,當時另一位巴西語言學家帶著一個想法找到了當時還是研究生的他。
Wilson:他知道我來自巴西的馬瑙斯、亞馬遜州和亞馬遜地區,而且我對記錄語言很感興趣。他還告訴了我一些語言學家仍然需要記錄和研究的語言。
Emily:其中一種語言是德薩諾語,這是一種圖卡諾語,在巴西和哥倫比亞交界的亞馬遜地區只有幾百人使用。當Wilson第一次踏上探訪這個名為聖何塞德比尼亞的社群的旅程時,那兒是一個很難抵達的地方。
Wilson:從馬瑙斯到聖加布裡埃爾要飛兩個小時。我從聖加布裡埃爾開始租一條機動船,我需要購買大約800升汽油才能沿河而上。
Emily:這花了Wilson三天時間。當Wilson終於抵達聖何塞德維尼亞時,他見到了社群居民。那裡住著九個家庭,21人說德薩諾語,17人說姊妹語西利亞諾語(Siriano)。該社群的規範之一是,人們必須與講不同語言的人結婚,這讓聖何塞德維尼亞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多語言社群。
Wilson:如果你對他們說,我只會說兩種語言,或者你會說你只會說一種語言,他們往往會感到驚訝。這種驚訝幾乎就像是,你是如何在社會中生存的?
Emily:Wilson認為德薩諾語和西利亞諾語是“嚴重瀕危的語言”,因為使用這兩種語言的人很少,而且這個社群離人們使用更廣泛的語言——如葡萄牙語或西班牙語——的地方很近。
Wilson:這並不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並不是語言的使用者說,我不說這種語言了。他們想說這種語言,但他們也需要生存,對嗎?我想說的是,這又回到了外部殖民壓力的問題上。
Emily:這導致了現代差異。例如,很多偏遠社群無法獲得專業的醫療服務,在很多情況下,他們只能去最近的城市。教育也是如此。
Wilson:比如說,當我去聖何塞德維尼亞時,他們有一棟學校大樓,但社群裡沒有任何學校教育,因為沒有教師,沒有任何資源,就像這棟空樓一樣。
Emily:但在早期的訪問中,Wilson有機會與尚未離開的人們交談。他設定了一個目標:記錄並瞭解每天使用德薩諾和西里亞諾的人是如何說這兩種語言的。其中一個方法就是玩“珠璣妙算”(mastermind)遊戲。
Wilson:你知道這個“珠璣妙算”遊戲嗎?
Emily:“珠璣妙算”?是的,我知道。“珠璣妙算”是一個簡單的邏輯遊戲,遊戲中有人會用四種顏色和特定的順序組成一個密碼,然後其他人試著猜出來。
Wilson:通常,當你玩 “珠璣妙算”遊戲時,你會進行邏輯推理,比如密碼是什麼。你可能會說,可能是紅色的,也可能是綠色的,他們會用語言的方式在遊戲中記錄下來。
Emily:因為當他們在玩棋盤遊戲時,他們會使用自然的語言,而不會進入一種採訪模式。他們會想:我只是想在這個遊戲裡打敗你。遊戲讓Wilson對語言有了大量的瞭解。他還採用了傳統的研究方法,錄製對話並詢問人們希望將來錄製哪些內容。
Wilson:通常會說,哦,我叔叔或嬸嬸會做這種食物或籃子,或者他們知道某些人們不知道的計劃。
Emily:社群居民與他相處得越融洽,就有越多的人站出來分享他們的語言和故事。
Wilson:有時候,我記得人們會在清晨或深夜來找我聊天,比如,在人們要睡覺之後,他們會來問,嘿,Wilson,我明天很想給你講個故事,可以嗎?你願意給我錄音嗎?我會說,當然,這就是我來這裡的原因。
Emily:隨著時間的推移,Wilson被邀請去看人們種植作物,並和長者們待在一起。透過這種方式,他學到了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獨特的語言機制,比如自然界事物的物理形狀是如何影響語言的。
Wilson:比如 “蜘蛛 ”和 “雷”,還有樹枝,它們的發音都很相似。想想看,樹有樹枝,蜘蛛有腿,對嗎?在亞馬遜河流域,當你聽到雷聲時,往往也會看到閃電。如果你看閃電,它們也是“之”字形的。所以人們看到事物的形狀,並根據形狀創造了這些詞語。
Emily:Wilson還了解到了這種語言中獨特的語法標記,例如,“證據”(evidentials)。在德薩諾語中,說話者必須說明他們是如何知道他們所知道的事情的,幾乎就像把資訊歸因於其他人甚至是他們的感官。因此,在暴雨中,你不能只說下雨了。
Wilson:如果我們看到了下雨但是我卻聽到了外面的雨聲,我可以說我聽到了雨聲。
Emily:記錄是語言保護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在儘可能自然地記錄下人們說德薩諾語的過程後,Wilson會在一些會說德薩諾語的合作者的幫助下轉寫訪談內容。
Wilson:我們翻譯,並檢查一些譯文的準確性。
Emily:這樣,他們就有了可以分析、分解和出版的德薩諾語書面材料。
Wilson:現在,我的工作重點是撰寫更多關於該語言的描述性研究報告,這些報告更多的是關於該語言的技術語言學方面的內容。
Emily:但Wilson的語言工作還有另一個步驟,這對他來說同樣重要:語言的振興。語言不是停滯不前的,它隨著使用而成長和變化。文獻記錄可以概括語言在某一時刻的使用情況,這一點很重要,但振興工作則試圖確保語言在社群中保持活力。振興工作可以是為社群提供所需的東西,也可以是鼓勵年輕人講這種語言,還可以是為未來編寫教材。Wilson說,這部分工作已成為他最關心的事情。
Wilson:當時我的重點是,我需要這些資料進行分析等等。然後我又想到要向社群提供某種教學材料。但後來我換了一種模式,我覺得現在我是在與社群合作,思考他們想要什麼,然後我再考慮回饋語言學。
(幾句原住民講話)
Emily:他和他的團隊甚至出版了他們的一些錄音。在這段錄音中,一位社群成員正在用德薩諾語講述一個故事,現在它還配有動畫和字幕。
(幾句原住民講話)
Emily:距離Wilson第一次去聖何塞德比尼亞已經過去了大約 10 年,在這期間,Wilson當初在社群中遇到的小孩已經長成了大人。有些人上了大學,更多的人已經無限期地搬走了,去尋找工作和更好的醫療服務,但社群的其他成員仍在繼續與Wilson合作,並在這些材料的基礎上為未來做準備。
Wilson:即使人們不再使用這種語言,這種語言也會繼續存在。它會一這些記錄的形式一直存在。我希望它不會消失,但至少現在我們有了豐富的資料,只要人們想重溫這種語言,它就在那裡。
(翻譯:吳亦欣)
《論全球語言正義》
目錄
詩歌與藝術作品 vii
致謝 ix
引言

語言的生命世界:反思邏各斯、家園與技術 

1
—— Lydia H. Liu & Anupama Rao
第一章

平等還是多樣性:語言、權利、公正 

36
—— L. Maria Bo 
第二章

甜甜圈中的全球語言正義:一個行星視角

 68
—— Suzanne Romaine
第三章

庇護審判:歐洲邊界的正義翻譯

 98
—— Tommaso Manfredini 
第四章

透過現代邁阿密的語言實踐挑戰“滅絕” 

126
—— Wesley Y. Leonard 
第五章

從抹除到再造:原住民語言的處境

 166
—— Daniel Kaufman & Ross Perlin
第六章

語言民主與阿爾及利亞的“人民運動”

 194
—— Madeleine Dobie
第七章

促進語言多樣性的數字生命力:文字編碼計劃

 220
—— Deborah Anderson 
第八章

數字領域的語言正義 

244
—— Isabelle A. Zaugg
第九章

出局:一場訪談

 275
—— Laura Kurgan & Charlotte A. Silverman
作者簡介 293
索引 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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