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鏡》第七季:這位中國導演拍出了夢女必看?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幕後照
“黑鏡”之名,總召喚著晦暗的當代螢幕世界,但黑色平面上的人類映象,其實有著相當悠久的歷史。我們的祖先走到夜晚的水邊,也能借著月光看見類似的幻影,他們漸漸知道那是自己的形象。在最前沿的事物裡,也蘊含著我們許久以前就曾擁有的東西。
《黑鏡》第七季海報
第七季的《黑鏡》懷著前所未有的柔情,探索著過去與未來的交界。首集開場,有位女孩因舊鞋而自卑,身為女主角的教師溫和地勸告她:“那不是舊,只是復古。”這一次,這部以暢想新技術聞名的科幻劇集,瀰漫著復古的氛圍。
《黑鏡》第七季《普通人》劇照
角色們因老式照片而迷惘,因畫素遊戲而狂熱。甚至還有對過往《黑鏡》的懷念:最終集極罕見地延續了第四季的一則故事。
而在懷舊的黑色旋渦中,引發最多共鳴的,仍是那部緘默卻真摯的《夢幻酒店》:在人工智慧的輔助下,一位現代演員浸入上世紀40年代的電影世界,她本以為只是場跨時空的表演,不知不覺間,竟與片中角色相戀。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海報
我們採訪了創造出《夢幻酒店》的中國導演王昊鷺,談論了那些散落片中的記憶碎屑。
導演王昊鷺
在時空中漫遊的觀眾們,看見了仿照《卡薩布蘭卡》(1942)或《相見恨晚》(1945)塑造的黑白影像,看到了創造出《仁心與冠冕》(1949)與《老婦殺手》(1955)的伊靈製片廠,看出了這位深受《八部半》(1963)和《假面》(1966)影響的導演,想用光影雕琢人心的渴望。在穿越電影史的夢幻酒店裡,隨意開啟一扇門,都會墜入裝潢、陳設各異的時光。
電影《卡薩布蘭卡》(1942)《相見恨晚》(1945)
《仁心與冠冕》(1949)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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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老婦殺手》(1955)《八部半》(1963)
《假面》(1966)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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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的廢墟不僅重新築成了新的影像,也重新塑造了人類自身。這部影片與這篇訪談,其實都講述著尋覓自我的故事。王昊鷺從舊媒介的手工性,談到在超市挑選飲料的抉擇;從演員的分裂感,談到無處不在的監控技術;從另一種結局的方案,談到藝術創作過程的本質。
導演王昊鷺和演員艾瑪·科林
但無論這一切多麼零散,最終都紛紛落向了她的自我,落向她的身份與立場、迷惘與頓悟、憎惡與渴念。無論多麼瑣碎,正是這些已經離我們而去的東西,共同構成了我們。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劇照
Q
A
時尚芭莎
王昊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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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這一季的《黑鏡》包含了許多新舊媒介的互動,那些未來顯得不再那麼遙遠,甚至與過去緊密相關。為何這次主創陷入對舊照片、老電影與畫素遊戲的懷念?
這確實涉及主創查理·布魯克(Charlie Brooker)的心境變化。他創作《夢幻酒店》的劇本時,行業恰好發生了很多變化,包括人工智慧的介入、更頻繁的罷工等等。
而且無論在英國還是美國,流媒體大勢都已經來襲,獨立電影的拍攝空間越來越少。影院裡大多是資本機器造出來的產品,這些電影和“人”已經沒什麼關聯了。
查理住在倫敦的伊靈,早期著名的“伊靈喜劇”(如《仁心與冠冕》《老婦殺手》等)都拍攝於此。《夢幻酒店》的開場鏡頭裡,就包含了伊靈製片廠的畫面。現在再去,會發現那裡已更加衰敗了。
查理在繁榮的英國電影文化環境中成長,他對過去有許多懷念,包括那些人、那些事,那種拍攝電影的方式——大家團結在一起,用手工打的光、畫的幕布,一切都要用手觸碰,和現在完全不同。
查理也說他老了,變得柔軟了,這些都在作品中有所展現。《夢幻酒店》其實是這季最早寫的故事,其他故事都是後來慢慢想出來的。

電影《仁心與冠冕》《老婦殺手》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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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您導演的這一集可以說是整季的情感核心。
可以這麼說。在執行製片人傑西卡·羅茲(Jessica Rhoades)的印象中,編劇查理平日裡幽默風趣,幾乎從來不會落淚。但這次他看《夢幻酒店》時,看得熱淚盈眶。
他特別在乎這些故事,我們也討論了許多情感話題,他似乎不再像過去那樣,非常尖銳地探討技術和人性的關係。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劇照
《夢幻酒店》由查理編劇,但故事的許多轉折處,都能感受到敘事的其他可能性,譬如結尾時布蘭迪也可能選擇永遠留在影片裡。如果您自己來寫,您覺得會有什麼變化?
比如在重置時間以後,我可能會更關注兩位女主角。目前的故事裡,核心視角還是聚焦於控制室的反應,以及虛構影片的完成。最後那場殉情戲,也是以“影片”為本。
但我個人其實不太在乎這些了,所以我會深入探尋兩人的情感世界,強化布蘭迪的視角,讓她追問多蘿西是否還有更多回憶。我可能會透過臺詞上的雙關語,在既有的“戲中戲”裡,再添一層戲劇。我也會更關注布蘭迪最後的抉擇,以及她自己內心的感受。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劇照
這個角度很有趣,最極端的情況下,甚至可以不再出現控制室,完全沉浸於影片中。
是的,布蘭迪也可能不想再回到好萊塢的世界,就像多蘿西一樣,不想困在虛幻的牢籠裡。她可能會聯合多蘿西一起反叛,採取一些激進的行動,一起顛覆這個控制室,尋找拯救彼此的方式。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幕後照
除情節外,風格轉折在《夢幻酒店》裡也很顯著,包括彩色場景裡含蓄的中遠景、20世紀40年代黑白電影式的特寫,以及布蘭迪視角的、現代運動鏡頭與黑白影像的結合。多蘿西回憶過去時,又出現了第四種夢幻般的風格。您一開始就為這些風格構想了明確的結構嗎?
這些觀察都很準確,我們最初討論時,最早考慮的就是風格問題。首先是色彩與畫幅的切換,控制室導演的彩色視角里,黑白銀幕採用了4:3的畫面比例,這就是那個年代的電影畫幅。
但布蘭迪進入影像後,我們轉入她的視角,也轉用現代畫幅,這非常重要,這讓布蘭迪的視野變得很廣闊,自由度也提升了,彷彿不是在拍電影,而是真正在與多蘿西交往。
第三次切換從布蘭迪視角轉入多蘿西視角,後者意識到自己只是演員,然後陷入回憶,那是多蘿西唯一處於彩色空間的場景,我們專門給攝影師與調色師找了樣片,想塑造悽美、憂傷的復古褪色質感。這個場景的基調從一開始就確立了,我們一定要在那場戲裡展示有血有肉的多蘿西。
在多蘿西的回憶戲裡,我還選擇了40幀而非25幀拍攝,結合手持鏡頭,創造了一種緩慢、私密、夢境般的視覺感受,讓觀眾直覺地體驗這些記憶碎片,這與控制室大螢幕裡的克拉拉完全不同,一邊是默片時代的女明星,另一邊是真實的人,這一切也聯絡著兩位女主角的情感變化。
最後還有音效變化,無論是控制室看到的黑白電影,還是布蘭迪初入影像時的現代畫幅影像,都採用了老電影式的單聲道。直至系統癱瘓,兩人開始在影像中獨處,我們轉用環繞立體聲,彷彿兩人忽然沉浸於另一個世界。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幕後照
這些風格巧思也強化了兩位主角的虛幻感、分裂感與動人共鳴。您自己合作的演員們,是否也有類似的感受?
她們都很有共鳴,伊薩·雷(Issa Rae)本人其實就和布蘭迪的角色很像,是一位黑人女明星,住在好萊塢,有套帶游泳池的大房子。作為演員,她可選的角色也同樣受限。
艾瑪·科林(Emma Corrin)自己認為是Non Binary的性別角色(非二元性別),並不認為自己完全是位女性,但找她出演的角色,大多也都非常女性化。在《夢幻酒店》這樣的故事裡,她們都看見了自己,無論多麼成功的演員,大多數時候還是任人擺佈,沒什麼主觀能動性。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幕後照
有趣的是,《夢幻酒店》裡有句臺詞就是“演員們喜歡主觀能動性”(actors love agency)。配有段對話時,奧卡菲娜說了很多遍,我當時問她,你最喜歡哪條?她愣了,因為沒有導演問過她喜歡哪一條,他們都會直接決定。所以她說,她不知道,由我來定。我就跟她開玩笑說,演員不是喜歡主觀能動性嗎(笑)?
很多時候,演員只能在表演裡傾注情感,他們無法決定其他任何東西。布蘭迪與多蘿西都有過這種孤獨、脆弱的經歷,這種如同被囚禁的感覺,所以她們的聯結才格外動人。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幕後照
“黑鏡”這個名字告訴我們,如今到處都是黑色的螢幕,我們生活在螢幕的世界裡。所以,在這個故事裡,那個系統故障、無人監控的段落才最動人,那時她們才真正相愛。
系統故障後,兩人終於能在無人監視的電影時空裡獨處。我閱讀評論時發現,這個段落確實打動了許多人,它之所以引發共鳴,是否因為這種囚禁感已經超越了演員的範疇?無處不在的數字技術,讓人們總像被“控制室”操縱。
我特別喜歡這個問題,我也認為這個故事不侷限於人工智慧或電影行業。大家已經很難在不受監視的情況下,盡情而自由地享受當下了。
“黑鏡”這個名字告訴我們,如今到處都是黑色的螢幕,我們生活在螢幕的世界裡。所以,在這個故事裡,那個系統故障、無人監控的段落才最動人,那時她們才真正相愛。
查理也強調,影片前半部分一定要強調監視感,要反覆打斷她們,這樣等到系統故障後,就會有兩人在月球上獨處的感覺。她們彷彿遠離塵囂,成了兩個自由的靈魂。
如今我覺得人人都處於相似的困境,在監控資本主義的系統裡,我們都被各種條條框框所限制,都在不停地刷手機,盯著別人給你推送的東西,很少有放空一切的時刻了。在這樣的空間中,大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消磨自己的生命力與意志力。
在《夢幻酒店》裡,當多蘿西彈奏《月光》時,正是在無言地傳達衝破虛無的渴望。雖然那場戲很安靜,但非常有力,蘊含著非常當下的情緒,所以才能獲得共鳴。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劇照
其實這個段落反覆讓我想起十幾年前,那時會用聊天室或簡訊這種交流方式,但這種原始技術反而能讓你逃避現實,躲入虛擬空間。如今新銳技術已覆蓋世界,我們要躲的卻已不是現實,而是更前沿的媒介了。
確實如此,或許查理也是因此才這麼喜歡舊媒介吧。比如最後兩人重聚的場景,他沒有選擇更尖端的科技,而是用了電話這種復古媒介。
在以前,其實發簡訊很浪漫,因為你無法直接透過影片看見對方,也不知她是否看到了簡訊,心裡的渴望就會更強烈:她在哪兒?她看到我的簡訊了嗎?而且每個按鍵都要按好幾遍,才能選到你想要的字母,所以當時發簡訊,意味著你真的很想發。這一切給了我們很多屬於內心的私密空間,能生髮出許多情感。
現在有了微信這樣的平臺,感覺其實不太一樣了。有什麼事,隨便發個語音就行了。一切彷彿都能一鍵實現,所以許多人慢慢不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買東西也是如此,下個訂單,過兩天就能送到門口。但我其實特別喜歡逛超市,因為可以遇到很多人,而且可能會發現自己還想要別的東西。
比如你很喜歡椰子水,如果只是一鍵在網上購買,那一輩子都喝一個自己瞭解的牌子,但如果去了超市,會發現貨架上擺了別的牌子,一買發現比之前的還好喝。這種很小的事情,也能帶來很大的快感。重點不在於好不好喝,而在於你發現了更喜歡的東西,你也漸漸會發現自我。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劇照
談到發掘自我,您曾在內地名校上學,也曾在香港投行工作,在這些關鍵的節點,您是如何突破旁人看法,最終走上電影道路的?
許多朋友都問我,怎麼這麼勇敢,居然做這種事情?說起來大家可能會驚訝,但這其實是最容易的決定。因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討厭投行,也知道自己喜歡電影。
這樣一來,等於我在放棄特別討厭的東西,選擇特別喜歡的東西,這根本不需要什麼勇氣。
很多人覺得轉型很難,或許只因為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什麼。還有人不好意思承認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者沒把它們當回事。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把自己當回事,這非常重要。很多時候,你意識到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以後,就永遠不會改變,你永遠都會喜歡這個。
導演王昊鷺在片場
您曾談到過對伯格曼(Ingmar Bergman)、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等導演的喜愛,這些作品其實與現在有機會創作的影片已經非常不同,您覺得在創作過程中,他們的影響體現在何處?
我曾以為電影只是故事,他們的影片給我最大的啟發,是讓我意識到原來電影還有別的拍法。漸漸地,像《八部半》《奇遇》《處女泉》這樣的影片,給我的影響變得比那些故事性的影片更大,它們不斷逼迫我思考。
這些影片不只是用情節堆砌而成,它們都是從我們的心境出發,探討的是人類的精神世界。它們的故事其實都很簡單,但真正有力量感的,是創作者對人性的拷問。它們體現了電影作為媒介、作為藝術形式的潛能與高度,體現了透過微妙細節展露人心宇宙的能力。
電影《八部半》《奇遇》《處女泉》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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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幻酒店》本身也在探討電影這種媒介的可能性。那部戲中戲彷彿一直處於未完成狀態,可以不斷被推翻、改編,不斷被賦予新人物、新劇本。直到最後,我們也很難肯定它是否已經完成。您怎麼看待電影的這種彈性?
拍電影的時候,你永遠無法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完成。做後期時也是如此,本來覺得已經終剪了,最後還是會再改一遍,這裡添一些,那邊減一點。這就是創作過程的本質,畫家與作家也是如此,他們也很難知道哪一筆、哪個字才是最適合的結局。結局的時機,往往會決定一件作品的意義,決定藝術家想展現給觀眾的東西。
其實查理也在最後時刻修改了結局。現在最後一句臺詞是多蘿西在畫內說的,她說“我有的是時間”(I’ve got all the time in the world),原來的版本里,布蘭迪還在她之後答了一句,但後來這段刪掉了。最後,影片不是止於布蘭迪的現實世界,而是止於多蘿西的世界,止於她的微笑,這一點非常重要。
不同的結局可以帶來不同的可能性,所以很多電影其實都處於“未完成”狀態。此外,還有不少孵化中的概念種子,創作者在孵化過程中,也會意識到許多屬於自我的東西。很多概念雖然最後沒有完成,但不代表它們就死去了,也不代表它們未曾存在,它們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存續,作為一種探索的痕跡。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幕後照
就像您剛才在討論《夢幻酒店》的敘事可能性時,談到的另一種情節走向。
是的,腦海中不同的情節走向,也會影響你的拍攝過程,為表演賦予更多的可能性,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我們在創作時,也會和演員討論許多背景故事。
雖然這一切不會在影片中呈現,但對於角色的塑造都很有幫助,給他們提供了很多想象空間,這樣也就會有更豐富的表演。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幕後照
您自己也有尚未完成的電影,譬如《湖水裡的猛獸》。您覺得這個專案與此前的作品有什麼區別?是否承載了您獨特的渴望?
在我看來,這個劇本是隻有我才能寫出來的東西,是從我內心生髮出來的故事。
故事的女主角來自中國香港,但在英國生活多年,英語已相當流利,幾乎沒有任何口音。她丈夫是英國白人,他們一同搬到一座英國的小村莊,因為她丈夫是建築師,在村莊裡有很大的工地,僱了許多中國民工。此前她為了融入英國社會,已經很久沒考慮過自己的中國身份。與這些民工接觸後,她才漸漸察覺到“中國人”的意義。
同時,她與丈夫想要建立家庭,這意味著兩個文化、兩個世界的交集。她深刻地意識到,她其實被迫抹殺了一些曾經很在意的東西。於是她決定重新與丈夫商討,爭取自己的地位與文化。她開始察覺到英國人高高在上的一面,他們對中國的興趣其實只浮於表面。她內心的疼痛愈來愈劇烈,更深刻的衝突也在所難免。
這是個很尖銳的議題,拍出來以後,有些英國觀眾看了會如坐針氈,但我是想拍出戳穿他們,戳穿有些人,戳穿英國文化裡虛偽的一面,所以我一定要寫這樣的故事。這都是我的切身感受,許多英國人舉手投足間的優越感,以及中國人渴望融入的焦慮感,其實始終存在。而且,幾乎沒有什麼作品探討這種普遍的問題,那就由我來拍吧。
除了社會上的普遍感受,您覺得在電影行業裡創作,是否也會遭遇類似的困境?
當然,在英國,我感覺自己永遠是局外人。藝術行業和金融、法律、醫療這些行業不同,你的國籍和文化非常重要,它們賦予了你獨特的視角,決定了你想討論的話題。英國流行的東西,還有英國人的生活經驗,對我來說完全是陌生的,所以我在這裡可能佔不到任何便宜。
譬如英國高中生喝酒、早戀、聚會的經歷,我根本不瞭解,我們高中都是在學習(笑)。還有段時間,英國很流行黑人社群的故事,這也超出了我的認知範疇。這裡很多專案我覺得自己可以拍,但我其實並不想拍,所以還是要寫自己的故事。
導演王昊鷺在片場
許多中國青年導演都在探索故鄉,但不管是您此前的訪談,還是剛才提及的故事,其實都沒有展露近來流行的、對故土的懷舊情緒,您想處理的都是非常當代的話題。
因為我始終不覺得自己失去了和故鄉的聯結,我一直把“故鄉”帶在我身上。我會非常強調這種自我意識,不讓身上的這一部分泯滅。我會一直追問自己,這個部分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打動我的究竟是什麼?我的想象是什麼樣的?我渴望什麼樣的故事?所以,我身上的故鄉,也會滲透在我拍攝的作品裡。
如今的中國,其實也處於國際化的狀態,中國人與海外的聯結也越來越多。所以,我不想只拍凝固在過去的故事,我想拍的是現在的中國人,以及當下的生活狀態。
我們揹負了許多歷史,承載了許多文化,這一切對現在的我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與其他文化接觸時,我們會遭遇何種衝突?建立何種關聯?達成何種和解?所以對我來說,鄉愁其實是多變的。
導演王昊鷺在片場
我前兩天讀到一種說法,有人認為“鄉愁”很大程度上是種男性化的概念,離鄉的意義對女性來說截然不同。您認同這種觀點嗎?
我此前沒考慮過這個角度,但這麼一想,社會結構與宗族觀念確實對男性有更多期待,他們覺得自己承擔著主人的角色,所以有獨特的失落感。女人沒有這種無形的責任和義務,我也從未覺得自己是什麼“主人翁”。
女性創造生命,也更接近生命本身,所以我們的角色更像是海綿,擁有更強的彈性與韌性,更能適應所處的環境,更擅長觀察周圍的事與人,也更容易吸納原本不屬於自己的事物。或許女性本身就是更流動的存在。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幕後照
真正重要的自由,關乎專注、覺察、自律與努力,關乎你對他人由衷的關懷,你甘願為了他們一次次付出,日復一日投身於無數瑣碎而庸常的勞作。
此前您還曾以《懷孕的大地》探討過傳統觀念對母親的壓迫。您近來提到,自己也做了母親,如今您對這個身份是否有新的認知?您覺得自己是突破了傳統,還是從另一個角度理解了傳統?
其實兩種情況都是。我之前特別害怕做母親,因為我只看見了自己要付出的東西,後來做了母親,才發現這個身份也給了我很多東西。經歷過那些艱難困苦後,我意識到生命其實並非關於自我。我們活這一輩子,來人生走這一遭,其實都是為了這個世界,為了周遭的他人。
如果你只是為自己而活,沒人會見證你的存在,你也不屬於任何人的記憶。人類的存在感,都源於別人講述的故事。我們透過故事瞭解他人,無論是歷史名人,還是周圍的熟人。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覺得很釋然。我此前始終很恐懼,害怕失去自我,但其實根本不會。當你天天必須考慮做些什麼時,反而是種非常自由的狀態。而當你真正隨心所欲時,其實你並不會很快樂,因為你只是自在,而不是自由。
我非常喜歡一位叫大衛·福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的作家,他說過一段話,曾經令我感到困惑,但如今我終於理解了:
“真正重要的自由,關乎專注、覺察、自律與努力,關乎你對他人由衷的關懷,你甘願為了他們一次次付出,日復一日投身於無數瑣碎而庸常的勞作。”
《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劇照
監製/葛海晨

編輯/Timmy

採訪&撰文/陳思航
排版/凌夢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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