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眼看到幸福的人,竟生出一種跟絕望相近的沉重”|契訶夫逝世120週年 2025-07-08 09:30 介面文化 撰文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如今,我們的生活和幸福與契訶夫的時代有很大的不同嗎? 在俄國作家契訶夫逝世120週年之際,我們或許可以藉由他寫於生命最後階段的幾篇小說,走近這位關心生活與人心的作家。 “我看見了一個幸福的人,他的心心念唸的夢想顯然已經實現,他的生活目標已經達到,他所渴望的東西已經到手,他對他的命運和他自己都滿意了。不知什麼緣故,往常我一想到人的幸福就不免帶一點哀傷的感覺,這一回親眼看到幸福的人,我竟然生出一種跟絕望相近的沉重。” 契訶夫(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在寫於1898年的短篇小說《醋栗》中,契訶夫講述了一位汲汲營營、存錢籌備以過上田園生活的知識分子的故事。他在城裡的稅務局做抄寫工作,成日夢想著能擁有一個醋栗莊園。農藝書和報紙上的房產廣告成為了他的最佳消遣,他常常一邊翻看,一邊在腦中構想花園的幽徑、花卉、水果、池塘裡的鯽魚,想象自己在太陽底下睡覺,在綠草地上吃飯,喝著自家的白菜湯。但不知為什麼,他想象的每一個安樂的莊園裡都有醋栗的形象。當他跟有錢的寡婦結婚實現了願景,終於嚐到到了有些酸苦的醋栗時,他的幸福卻彷彿帶有某種沉重或不安的成分。小說藉由他的兄長之口道出了這種幸福實現後的失衡: “我們看見人們到市場上去買食物,白天吃飯,晚上睡覺,他們說廢話,結婚,衰老,心情契合地送死人到墓園去。可是那些受苦受難的人,那些在幕後什麼地方正在進行著的人生慘事,我們沒看見,也沒聽見。……可是生活早晚會向他露出爪子來,災難早晚會降臨,疾病啦,貧窮啦,損失啦,到時候誰也不會看見誰,誰也不會聽見他。” 契訶夫檢視幸福的卑劣、平庸與自私:幸福的人不會管那麼多,他們仍然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日常的小煩惱微微激動著他,就跟微風吹動白楊一樣,真是天下太平。 俄羅斯莫斯科,醋栗 《醋栗》與著名的《套中人》事實上是系列小說。《契訶夫手記》記錄了這部小說的創作過程,在最初的版本里,主人公就是在稅務局供職、夢想著田園生活的“膽小而吝嗇”的人,二十五歲、四十五歲過去了,他仍然在工作,直到六十歲,他才辭職買下了帶有小池塘的領地。在得到微不足道的幸福後,他生了重病並死去。 在正式發表的版本中,契訶夫改寫了故事與主角性格,他不再反思他幸福的卑劣,反而顯得心滿意足。這篇小說引起了評論家的注意,他們認為,《醋栗》與《套中人》遵循著共同的思想原則:《醋栗》的生活似乎是由尼古拉·伊凡內奇那樣的套中人主宰的社會環境,他是那個小小世界的活生生的代表。 《契訶夫手記》 [俄]契訶夫 著 賈植芳 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2-10 類似《醋栗》與《套中人》的人物還有很多。契訶夫在手記裡隨筆寫過一個渴望生活卻不知道怎麼辦的人,“他渴望著生活,但是,他以為這就是要喝上一杯酒,於是他喝了葡萄酒。”就像格羅莫夫的《契訶夫傳》所揭示的,契訶夫發現,人的內心世界緊密又敏感地與環境和日常生活聯絡在一起,而這種生活會吞沒精神,就像《帶小狗的女人》裡,主角突然無法忍受與同事的關於鱘魚的對話,內心爆發: “多麼無聊的夜晚,多麼沒趣味的、平淡的白天啊!狂賭,吃喝,酗酒,反反覆覆講老一套的話,不必要的工作和老套的談話佔去了人的最好的那部分時間,最好的那部分精力,到頭來只剩下一種短了翅膀和缺了尾巴的生活,一種無聊的東西。彷彿關在瘋人院裡或苦役連裡。” 同時,契訶夫更傾向指出產生心靈痛苦或疾病的客觀原因和外部前提,因此,人物看到的、聽到的東西具有充分的現實性。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契訶夫的人物的外部生活更現實。 契訶夫在小說《帶小狗的女人》中揭示了生活的雙重性。主角認為自己具有雙重生活,一種是公開的,跟熟人和朋友的生活完全一樣,銀行裡的工作、俱樂部的爭論都屬於這種生活;另一種是暗地裡的,凡是重大的、有趣的、真誠的、沒有欺騙的事情,都發生在這當中。他期望的愛情也發生在暗地裡。當他終於向那位女性確認了自己的愛情,卻在鏡中看到自己的頭髮已經花白,他已經變得這樣蒼老、這樣難看了,他所觸控的生命還是溫暖美麗的,可是已經臨近凋謝。 《契訶夫小說全集》 [俄]契訶夫 著 汝龍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5 這篇小說對愛情和女性氣質的觀察富有諷刺色彩,在男主角的回憶裡,過往遇到的女性都是缺乏真誠的,她們長得很美,說過多的話,表情冷冰冰,可是臉上忽而會掠過一種猛獸般的貪婪神情,“她們具有固執的願望,想向生活索取和爭奪生活所不能給予的。”愛情起初都是輕鬆可愛的,過後卻不可避免地演變成大問題,最後令人難以忍受。 寫於同年的《寶貝兒》對於女性氣質和妻子之愛有更鮮明的描摹,作品描寫了一位“老得愛上某個人”的女人。早先她愛爸爸,後來她愛他的法語教師,跟劇院經理結婚後,劇院變成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東西;劇院經理死後,她迅速愛上了一位木材商人,並再次對木材生意頭頭是道,完全忘記了劇院。女人是怎麼愛上明明普普通通的丈夫還死心塌地的?“假如我嫁了出去,用不到兩天功夫一定會逃出來,但是所謂女人會安居在丈夫家中,正好像她從小就生活在那裡一樣,”契訶夫在札記裡寫。 《寶貝兒》獲得了許多好評,作家托爾斯泰稱它為契訶夫最好的作品之一,為家屬和客人都朗誦過這篇小說。托爾斯泰認為,契訶夫意在嘲笑寶貝兒這個可憐人,他將契訶夫的意圖解釋為當代思想對作者的影響:寫《寶貝兒》的契訶夫沉浸在理論裡,縈繞在他腦際的是些模糊的概念,例如關於新女性、男女平等的概念,婦女也該頭腦發達,學問淵博、獨立自主地工作——契訶夫在開始寫的時候,試圖證明女人不應該這樣,托爾斯泰推測道,可是寫著寫著感情還是佔了論斷的上風。 《契訶夫傳》 [蘇聯] 格羅莫夫 著 鄭文樾 等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2-4 如果結合契訶夫的手記,我們會發現,他對於這種源源不斷的、看似高尚自然實則庸俗的愛,有著深刻的諷刺: “她們之所以大談科學、文學、潮流,不過因為她們是學者和文人的妻子姊妹而已,她們如果是警察局長或牙科醫生的妻子姊妹,她們也會熱心地去談救火與補牙的。” 人們熱衷於猜測《寶貝兒》中這一女性形象的原型,就像猜測《跳來跳去的女人》的背後也有真實生活的人物(故事呈現了一位熱衷藝術、極其樂於結交藝術名流的女性形象,令他與俄國畫家列維丹絕交,因為後者認為契訶夫是在暗諷自己與某位女性的關係)。托爾斯泰的女兒在日記裡承認,她從《寶貝兒》中看到了自己,甚至覺得害臊。事實上,很多女性都從契訶夫的作品中看到了自己,就像傳記所闡釋的,這或許是因為她們有終結的塵世生活同《跳來跳去的女人》和《寶貝兒》這些無窮無盡的藝術生命吻合了。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董子琪,編輯:黃月、徐魯青,未經介面文化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