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駕駛我的車》
沒有讀過契訶夫的人,恐怕也聽過“天氣好極了,錢幾乎沒有”這句話。
原本簡單的一句感嘆,竟出自文豪之筆,一下縮短了文學和普通人之間的距離,因此在21世紀被許多年輕人所共鳴。
實際上,與大多貴族出身的19世紀俄國大作家相比,契訶夫出身寒酸。
他的父親是一家雜貨鋪的老闆。後來,雜貨鋪生意破產,還在上中學的契訶夫只得獨自留在家鄉,寄人籬下。
艱難的成長環境往往會使人憤世嫉俗,敵視一切存在,但有的時候卻相反,會使人養成低調、內斂和寬容的生活風格,在契訶夫身上發生的,當然是後一種情況。

來源|看理想節目《審美的烏托邦:俄國文學100講》
講述|劉文飛,首都師範大學教授、翻譯家
01.
契訶夫的身世:
從自己身上一點一滴擠走奴性
契訶夫1860年出生在俄國南部亞速海邊的一座港口城市,塔甘羅格。
有一次,我從烏克蘭的基輔乘火車返回莫斯科,列車在天矇矇亮時停靠在塔甘羅格,我下車來到站臺上,只見朦朧的晨霧籠罩四周,透過薄霧可以看到山坡下凌亂的建築,隱隱地有一股魚腥味飄過來。
這種破敗、憂鬱的場景似乎與契訶夫生活的時代差別不大,就是我們印象中的“契訶夫氛圍”。
契訶夫從小就是個孝子,他是家中的第三個孩子,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契訶夫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幫父親站櫃檯賣東西,因為個子太矮,常常要站在一個小板凳上,才能與顧客進行交易。
後來,他的父親生意破產,為了躲債逃往莫斯科,還在上中學的契訶夫獨自一人留在塔甘羅格,寄人籬下,實際上是父親留給債主的“變相人質”,但是在三年多的時間裡,這位中學生忍辱負重,自食其力,給人當家教,甚至還寄錢給在莫斯科的家人。
三年之後,契訶夫中學畢業,考上莫斯科大學醫學系,從此離開了故鄉。

《駕駛我的車》
1889年,已經成為一位著名作家的契訶夫,在給朋友蘇沃林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
“貴族作家們天生免費得到的東西,平民知識分子們卻要以青春為代價去購買。您寫一個短篇小說吧,講一位青年,一個農奴的後代,他當過小店員和唱詩班歌手,上過中學和大學,受的教育是要尊重長官,要親吻神父的手,要崇拜他人的思想,要為每一片面包道謝,他經常捱打,外出做家教時連雙套鞋也沒有……
您寫吧,寫這個青年怎樣從自己的身上一點一滴地擠走奴性,怎樣在一個美妙的早晨一覺醒來時感覺到,他的血管裡流淌的已不再是奴隸的血,而是一個真正的人的血……”
契訶夫建議蘇沃林描寫的這個“青年”,某種程度上就是契訶夫自己。
艱難的成長環境往往會使人憤世嫉俗,敵視一切存在,但有的時候卻相反,會使人養成低調、內斂和寬容的生活風格,在契訶夫身上發生的,當然是後一種情況。
1880年,還是莫斯科大學一年級學生的契訶夫,就開始在一些諷刺幽默雜誌上發表小品文。由於這些作品都是搞笑故事,契訶夫在發表它們的時候常常使用各種筆名。
他用的最多的署名是“契洪特”,這是契訶夫在上中學時,老師給他起的外號,是對契訶夫姓氏的有意變音,有調侃、搞笑甚至貶損的意味。可是很有幽默感的契訶夫把它拿來用作了筆名。
後來,他這一時期的創作也就被研究者們稱為“契洪特時期”。
契訶夫當年寫作這些幽默故事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賺稿費,補貼家用,據說他用第一筆稿費給過生日的媽媽買了一塊大蛋糕。
這個時期,契訶夫的創作力十分旺盛,據統計,他在1883年一年之內就發表了120篇短篇故事,平均三天寫成一篇。
契訶夫早期的短篇大多是一些幽默故事,但其中也不乏後來流傳於世的名作,比如《變色龍》《萬卡》等。在契訶夫1884年大學畢業的時候,他已經出版了一部短篇故事集。
1886年,當時俄國文壇的重要作家之一格里戈羅維奇,在讀到契訶夫的小說後,給契訶夫寫了一封信,在肯定契訶夫的天賦和才華的同時,他也對契訶夫過於熱衷搞笑、寫作過於匆忙的做法提出了批評,建議契訶夫轉向“嚴肅的寫作”。
契訶夫讀了信之後很受觸動,之後的創作也的確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雖然還在繼續寫作短篇故事,繼續幽默的調性,但主題更為嚴肅了,手法也更加精緻了。
他在數年時間裡寫出了許多俄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最優秀的短篇小說,比如《苦惱》和《草原》等,他相繼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雜色故事》和《在昏暗中》引起轟動,從此享譽文壇,被公認為19世紀末最傑出的俄國作家之一,地位僅次於如日中天的托爾斯泰。
02.
“簡潔是天才的姐妹”
契訶夫說過這樣一句名言,“簡潔是天才的姐妹”,簡潔,就是契訶夫小說最大的創作特徵,這首先就體現在體裁上。
契訶夫的小說創作只有一種體裁,就是中短篇小說,他篇幅最大的中篇,也不過三、四萬字。俄裔美國作家納博科夫曾經開玩笑地說:契訶夫是文學界的短跑選手,而不是一位有耐力的長跑運動員。
契訶夫小說另一個突出的風格特徵,就是幽默,但除了他早期的一些作品外,他小說中的幽默絕非搞笑,甚至也不完全是果戈理式的“含淚的笑”,而是一種更加深層的、觸及人的存在之癢的幽默。
契訶夫的小說是所謂的“精神小說”“情緒小說”“心靈小說”“心態小說”,表面上不寫心理,但透過白描式的手法,卻恰恰寫出了主人公乃至作者自己的深層心理和感受。這裡選擇幾個短篇,來嘗試做一些解讀和賞析。

《老人日記》
首先,是《萬卡》(或譯作《凡卡》)。這個篇幅非常短小的短篇小說寫於1886年,這個時候正是契訶夫的創作由所謂的“契洪特時期”向嚴肅寫作時期過渡的關鍵時刻。
萬卡是一間鞋鋪裡的學徒工,只有九歲,他已經在城裡打工三個月了,他在寫信給他的爺爺,傾訴這三個月裡的遭遇和痛苦,他所遭受的欺壓,最後他在信封上寫下幾個字“鄉下爺爺收”,然後學著其他大人的樣子,把信投進了信筒。
為什麼是“爺爺”呢?這或許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這封沒有地址的信是無法被爺爺收到的,因為萬卡不知道寄信要貼郵票,或許他也沒有錢買郵票。
契訶夫這個早期短篇小說,情節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卻也是富有深刻意蘊的:
被一封信密封起來的萬卡的痛苦,無人知曉,無處傾訴,而註定寄不出去的這封信也在暗示,人的痛苦可能就是沒有接受物件的,是無法傳遞的。
第二篇是《變色龍》。這篇小說因為被收錄進中學語文課本而廣為人知。
小說寫到,一條狗在大街上咬了一個人的手指,警官負責處理此事。這個警官隨著周圍人關於狗主人身份的不同說法,而不斷改變自己的態度:聽說狗主人身份顯赫,他就大罵被狗咬了的人活該,聽說這是一條流浪狗,他就揚言要處死這條狗,如此等等,他的態度就像變色龍一樣,變來變去。
這個短篇顯然充滿諷刺力量,我們以往大多會認為,故事中的警官是契訶夫的主要諷刺物件,認為他就是一條可笑的“變色龍”,但是如果更細緻地讀這部作品,可能會對契訶夫的意思有更深刻、更多層的理解。
那位被狗咬傷的人高舉著流血的手指,“像是舉著一面鮮豔的旗幟”,甚至不無得意和炫耀,聽說狗主人身份顯赫後又無比沮喪,甚至膽怯。
周圍看熱鬧的人跟著起鬨,他們的情緒也同樣在隨著狗主人身份的變化而起伏變化——無論是被狗咬了的當事人,還是所有的圍觀者,無疑也都是變色龍,也都是契訶夫的嘲諷物件。
但是,我們又似乎能感覺到,契訶夫對這幾種型別的“變色龍”的態度,又彷彿是諷刺加憐惜的,既有指責又不無同情。
這甚至會讓人感覺到,我們每個人可能都是變色龍。至少,我們都曾經依據環境的變化而調整、變更過我們的心態和立場,情緒和作為,我們在特定的時空裡都可能是契訶夫筆下的變色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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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是《苦惱》。這篇小說的前面有一句題詞,也就是“我向誰訴說我的苦惱”,這句話引自俄國民間聖歌,是《約瑟夫的哭泣和往事》的開頭一句,這句題詞奠定了整篇小說的基調。
小說裡寫到,車伕約納的孩子死了已經快一個星期了——所謂“車伕”,有點像現在的計程車司機,在當時的俄國,他們趕著馬車迎送客人——他很想向別人訴說自己的悲傷,並先後做過四次嘗試。
他想對他的第一位乘客、一位急著趕去約會的軍官說,卻遭到對方的冷遇,他好幾次轉過身去看那位乘客,卻發現人家已經閉上了眼睛,顯然不願意再聽下去。一個小時之後,他拉上了三位喝了酒的年輕人,他對三個年輕人說道:“我的……那個……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
乘客卻回答:“大家都要死的……得了,趕你的車吧,趕你的車吧!”其中一位乘客嫌約納趕車趕得慢,還對著約納的後腦勺來了一巴掌。
第三次,約納想對自己的同行、另一位車伕訴說,這位車伕與約納一起在等乘客,他似乎願意聽約納的話,可是聽著聽著他也睡著了,小說中寫道:
約納又孤身一人了,寂靜又向他侵襲過來……他的苦惱剛淡忘不久,如今重又出現,更有力地撕扯著他的胸膛。約納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著街道兩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這成千上萬的人當中究竟有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他傾訴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誰都沒有注意到他,更沒有注意到他的苦惱……這種苦惱是廣大無垠的。如果約納的胸膛在此時裂開,那種苦惱滾滾地湧出來,那麼它彷彿就會淹沒整個世界,可是話雖如此,他的苦惱卻是人們看不見的。這種苦惱竟包藏在這麼一個渺小的軀殼裡,就連白天打著火把也看不見……——契訶夫《苦惱》
最後,車伕約納決定把自己的苦惱說給他那匹拉車的小母馬聽,“那匹瘦馬嚼著草料,聽著,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氣。約納講得入了迷,就把他心裡的話統統對它講了……”
約納的痛苦無處傾訴,這或許是當時俄國社會的現實場景,是小人物的不幸,但是,這同時象徵著現代人的困頓感受,所謂他人皆地獄,人與人之間的陌生和難以交流是普遍的,是無處不在的。
03.
契訶夫的現代性
一切大作家,都是思想和文字層面的創新者,都是超越其所處時代,具有深刻現代性的。換句話說,他們都是常讀常新的作家,是有足夠闡釋空間的作家,契訶夫毫無疑問也是這樣一位作家。
契訶夫是19世紀俄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最後一位世界級大作家,現實主義長篇小說的發展在這個時候已經達到頂峰,它自覺或不自覺地都會發生某種變化。
在契訶夫創作晚期,俄國文學的白銀時代已經開始,以象徵主義詩歌為代表的現代主義文學運動已經開始,印象派、表現主義等藝術方面的現代派也已經成為時尚,這些都註定會對契訶夫產生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總體來看,契訶夫的創作體現出一種罕見的、寶貴的綜合性與融合性,即將傳統的現實主義與新興的現代主義因素相互結合了起來。
從具體的創作方法上來看,契訶夫也是極具創新精神、極具現代性的。在前面關於契訶夫的創作的討論中,已經談了契訶夫一些獨特的創作方法,比如“精神小說”“心態小說”的存在主義主題。
他的小說用白描的手法表現人與人之間的難以溝通,難以相互理解,但又強調人是渴望相互走近的;生活的實質是荒謬的、無意義的。
但是正因為人生的荒謬和無意義,人才應該更認真地生活,更善良、更優美地生活。契訶夫是溫暖的存在主義者,也樂觀的悲觀主義者。

《駕駛我的車》
納博科夫說,“契訶夫把一切傳統小說的寫法都打破了”,這句話出這樣一位以小說形式創新著稱的作家之口,應該更能讓我們感覺出其中的分量。
而契訶夫劇作的現代性,可能是超過其短篇小說的現代性的,換句話說,他的戲劇更具現代性,這也可能是因為戲劇原本就是一種比小說、散文更具實驗性、更具創作潛能的體裁。
契訶夫行為和思想所體現出的超越時代的現代意識,也很突出。契訶夫的善良,他的民主意識、平等態度和寬容精神,在他同時代的作家們中顯得十分突出。
他的妻子克尼碧爾在回憶錄中這樣寫到她與契訶夫的第一次見面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第一次站在契訶夫面前的那一剎那。我們都深深地感覺到了他人性的魅力,他的純樸,他的不善於‘教誨’和‘指導’……”
契訶夫的善良不僅體現於他的舉止和性格,也滲透在他的創作和思想中。
契訶夫曾被托爾斯泰稱為“小說中的普希金”,也被公認為當時全世界最傑出的短篇小說家之一,但是他從不以大師自居,而與其同時代的所有作家幾乎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無論是年長者如托爾斯泰等,還是比他年輕的如高爾基等。
有著強烈平等意識的契訶夫,一貫反對“天才”和“庸人”、“詩人”和“群氓”等等的對立,他在1888年給友人的信中寫道:“把人劃分為成功者和失敗者,就是在用狹隘的、先入為主的眼光看待人的本質。”
契訶夫的“中立態度”,更深刻地體現在他的創作中。契訶夫對其筆下的主人公是充滿愛意的,即便對於那些“反派”人物,即便面對“變色龍”“套中人”這樣的典型,契訶夫的態度也並非居高臨下和毫不留情。
契訶夫試圖在其創作中營造一個各色文學人物平等共處的民主王國,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他的作品中“既沒有惡棍,也沒有天使……我不譴責任何人,也不為任何人辯護”。
但是,他並沒有因此放棄他對人的信賴和關於人的信念,而始終賦予其筆下的人物以強烈的理想色彩,而且越到其創作的後期,這種相信人的未來的大善良,就表現得越明顯、越充分。
在當下,契訶夫的“避免崇高”,契訶夫的平和與“中立”,契訶夫的冷靜和寬容,較之於那些“靈魂工程師”和“生活教科書”,契訶夫的善良和寬容,契訶夫的平等意識和“擠出奴性”的籲求,無疑是契訶夫創作之於現代意義,之於我們的重要寶藏。

*本文綜合整理自看理想App節目《審美的烏托邦:俄國文學100講》第28-32小節,主講人:劉文飛。內容有刪減和編輯,小標題由編輯新增。完整內容請移步至相關節目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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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訊編輯:sy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封面圖:《粗野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