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蒙娜·德·波伏瓦,一位存在主義哲學家,性別思潮中的一面旗幟,戰後歐洲知識界的記錄者。
她的名字和著作《第二性》的流傳之廣,可能無需強調。在巴黎蒙帕納斯公墓,波伏瓦的長眠之處,常常能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女性留下的鮮花與祝福。

波伏瓦在許多人眼裡,作為女性主義旗幟、思想家與實踐者的色彩,往往比她作家的身份要更濃重。
但其實在《第二性》之外,那個誠實記錄著女性重重矛盾的作家波伏瓦,也是她一生所堅持的重要身份,是我們重返其精神世界的最佳路徑。
音訊節目《戴錦華談波伏瓦:當女性決定直面世界》已在看理想App上線——
這是兩位女性知識分子,一次以文字為橋樑的跨時空對話。讓我們與戴錦華一起,回望波伏瓦的生平、創作、思索,在波伏瓦筆下的世界中,尋找直面現實生活的勇氣,擁抱那個矛盾重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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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戴錦華
來源|《戴錦華談波伏瓦:當女性決定直面世界》
1.
作為作家的波伏瓦
波伏瓦名字的響亮度,似乎無需我去強調或者是畫著重符號。這個名字始終和另外一個作品,同時也是經由她創造的一個命名聯絡在一起,那就是《第二性》。
人們好像提到波伏瓦,就必提到《第二性》,或者在提到《第二性》的時候,就一定想到了波伏瓦的名字。
於是,波伏瓦的形象,在歐洲,開始和風雲激盪的女性主義理論、女性主義運動、遍及全球的婦女解放運動緊密地聯絡在一起。
人們更多地從這個角度去認知波伏瓦:一個女性主義的奠基人、女性主義的思想家,同時也是女權運動的倡導者和實踐者,或多或少地忽略她在法國思想史上、法國文化史上,尤其是在法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成就。
所以,今天在這裡和大家分享的波伏瓦,我當然更想分享的是作為文學家、作家的波伏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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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我們進入她的文學世界、進入她的作品之前,似乎還是要更為整體地,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心目中的波伏瓦,或者說我所認知的波伏瓦。
前面我們提到,波伏瓦是一個20世紀的傳奇,而這種傳奇性,表現在她是女權運動的奠基人、倡導者、實踐者,和一個迄今為止我們覺得難於複製,甚至無法複製的生命軌跡、生命歷程上,因為這則傳奇始終纏繞著另一則傳奇,那就是薩特的傳奇,或者說,她與薩特作為終身伴侶的、情感故事的傳奇。
因此,這則傳奇其實包含了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側面:存在主義,不僅是作為一種哲學思想,作為一種哲學思潮,而是作為一種不僅在思想、哲學、理論的層面上,還在文化社會、生活方式、生命自我定位上,改變了歐洲,進而影響到整個世界的思潮。
實際上,存在主義思潮既是一個形構了20世紀歐洲60年代乃至全球60年代的理論,同時也是戰後歐洲和戰後世界的某一種顯影,它本身標識了一個非常特定的年代,在那個特定的年代,“自由”的旗幟成為最為鮮明的,在世界舞臺上,在人類視野中,在我們對於自己生命價值的確認和標識當中,一個響亮的名字。
自由高居一切之上,反抗被奴役,反抗被裹挾,反抗被綁架和定義。以至於在這面高揚的自由旗幟之下,幸福成了一個被旁置的概念。為了自由,幸福似乎不那麼重要。
當然,與高揚的自由旗幟同時出現的一個情形,就是道德觀念、道德評價、道德權衡,幾乎在自由的天空之下消失了。當然這也就引發了對於20世紀戰後的歐美世界,對於戰後風雲激盪的人類社會一個始終妖魔化的評價:這是非道德的,這些人是敗德者,是無道德的人。
而這樣的評價,當然也聯絡著薩特,聯絡著波伏瓦,尤其聯絡著波伏瓦,聯絡著二人的終身的陪伴,其並行的生命軌跡。
也就是說,這究竟是一則美好的愛情傳奇,是一個現代人應該去追求、應該去仿效,至少應該去夢想的“人與人之間的美好的連線”,還是說,這其中充滿了醜聞,充滿了背叛,充滿了不貞、不忠、不道德的男女關係?
這既是存在主義的哲學表達,和存在主義直接引發的,一種全球的生活方式、實踐範疇。為了自由,我們不在意所有的評判,我們不在意指指點點,我們甚至不在意威脅。
同時,自由的旗幟,個人自由的堅持和實踐,在當時的歷史時空中,某種程度上也是此後乃至今日的世界上,一個與政治保守主義相對抗的、相對應的、相抗衡的個人生命邏輯。
對個人自由的弘揚,對個人自由的堅守,為個人自由而展開的反抗,同時與道德主義、政治保守主義形成了一個不言自明的歷史語境,也是文化和社會的語境。
所以,在這樣的一種描述當中,我們要去定位,或者說我們要嘗試去進入波伏瓦的文學世界。我們在這樣的歷史座標當中與波伏瓦的人物角色、她對於人物角色的塑造和書寫相遇,這樣我們也許會更容易去把握、更容易去體認。
2.
“傳奇”真的是傳奇嗎?
在女性主義、存在主義的旗幟之下、命題之下、座標之下,圍繞著波伏瓦傳奇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當然就是波伏瓦與薩特。
我在大概20年前的一篇準學術文章當中討論過中國人對於波伏瓦的接受,或者說中國人對於波伏瓦的誤讀。
最開始,我們把這兩個人介紹為一對偉大的夫妻,描述為一種理想的戀情,我們把波伏瓦某種程度上書寫為一個偉大男性思想者背後的女人。
而實際上,隨著真正的國門開啟、知識湧入、翻譯介紹,我們就能夠愈發全面地,同時也是自內而外、自外而內地,去理解20世紀戰後的歐洲文化。
這時我們開始陷入遲疑、迷惘甚至困頓,因為我們發現,這兩個偉大的思想者、偉大的文學家,ta們彼此相伴、彼此交錯、彼此糾纏的一生當中,有太多故事,有太多第三者,以至於我們不再能夠有效地去把握。因為我們習慣將愛情,尤其是婚姻,聯絡著“幸福”這樣一個概念。
尤其在今天的世界,我們似乎很難體認當年這兩個人對於幸福的無視乃至不屑,因為對大多數人來說,幸福不僅意味著某一種穩定,對幸福的體認,很大程度上意味著對一種社會結構、社會環境、社會主流體系和主流評價系統的認可、保護。
一旦你相對自外於這個系統,甚至明確地對抗於這個系統,或者如薩特式地、存在主義式地自我放逐於這個系統時,那麼幸福某種程度上不再成為一種可能,至少不再成為一種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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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波伏瓦和薩特的傳奇在我看來今天更具傳奇性,兩個人彼此相伴的一生,兩個人彼此交錯、時而分離的一生,更具傳奇性地表現在,這真正是一種並肩而行的身影。
不久以前,我因為各種和電影相關的工作偶然重讀義大利右翼作家的作品時,無意中讀到了這樣一句話——我發現,這種極度父權和男權主義的男性作家,其實也有某種清醒和智性在。
這句話的意思是,男人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用一隻手把女人高高舉起,捧到神的位置上,再用另一隻手把她拖下來,拖向深淵,更多的時候是拖向泥沼。原本在這個世界上,在一對異性戀伴侶的關係當中,應該是一個並肩而行的男人和女人。
這份清醒的、智性的理解和想象,在我的視野當中,似乎相當完美地由波伏瓦和薩特這對伴侶關係來實踐。這兩個人是並肩而行的,有時候是分道而行的。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不是女性作為男性藝術家的繆斯,不是女性作為男性藝術家的慾望物件或書寫客體。
同樣,男性也不是一個女性的思想者、女性的藝術家敵意、仇恨、對抗的物件,當然更不是我們所熟悉和習慣的膜拜、追隨、補充;而是不同的軌跡,有時候是平行線,有時候是交叉線,有時候是完全朝向不同方向的生命印痕。
所以我說,這則愛情傳奇和我們通常理解的愛情故事不一樣,但是其實它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愛情的可能,甚至向我們展現了一種愛情與彼此陪伴的關係,與伴侶關係之間一種最大程度的完滿。這是波伏瓦傳奇的重要的組成部分,我們無需去否認。
3.
如何理解小說中的“紀實”?
我們這裡想集中和大家分享的是,波伏瓦作為小說家、劇作家,她的文學世界、文學創作。
之所以我們一定還是要從波伏瓦的傳奇進入,是因為在她生前、生後,尤其是生前,始終伴隨著她創作而“竊竊私語”甚至“眾聲喧譁”的,那就是認為她作為一個作家想象力不足,因為她的絕大多數作品,在同時代人那裡都能夠辨認出原型。
換句話說,小說、fiction,即虛構,對於這樣一種文學型別來說,波伏瓦似乎想象力不足,甚至可以說是創造力不足。她似乎只是一個記錄者,一個書寫者。
因此波伏瓦作品本身經常被很容易地貼上一系列標籤,比如說現實主義,比如說虛構作品當中的紀實性。
她好像只是一個記錄者,只是一個她所處時代的歐洲、法國——必須說是巴黎,是巴黎的精英知識圈,甚至更為具體地說,是以索邦大學到巴黎高師,這樣一個法國精英教育當中的人文知識分子來限定的圈層。
這裡我先拋開去回應這樣一種貶低或者說這樣一種差評的需要,之所以說我們必須先從波伏瓦的傳奇進入,也就是從她所處的時代,她所身居的歷史,被史學家稱為“極端年代”的20世紀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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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使用“偉大的背叛”來描述20世紀的這一代人,描述20世紀那些最光彩奪目的,書寫了20世紀、形構了20世紀的人物。
我稱這些人為“偉大的背叛者”,是因為這些人首先決絕地背叛了自己所從屬的階級,從資產階級,到布林喬亞式的生活方式和位置,到布林喬亞式的美學邏輯,到布林喬亞式的道德原則。
可以說,20世紀是由這樣的一個“偉大的背叛”、集體的背叛所標識的世紀,ta們的背叛了所從屬的強勢集團、精英階層,朝向多數,朝向弱勢者,朝向無聲的群體。
那麼,這背叛同時包含了ta們內心作為一個現代人,作為一個現代自我,所必然經歷的巨大的疼痛、撕裂。我想,這個共同的時代選擇,同代人的經驗,也是我們進入波伏瓦文學世界,和理解她筆下角色充分必需的前提。
如果我們完全遊離於“返璞歸真”,重回現代主義、資本主義邏輯掌控的“主流世界”,如果我們安居在今日的世界當中,我們就對波伏瓦的世界,對20世紀後半葉的歐洲,乃至包括第三世界在內的廣闊世界和人類社會的極端年代,很難產生理解,或者至少很難去體認。
這是我為什麼要從波伏瓦傳奇進入波伏瓦文學世界的另外一個闡釋。
所以在我看來,波伏瓦筆下所謂的“紀實性”,既是這個時代的記錄、這個時代的“映照”——我非常不喜歡“文學反映論”或“映象說”,在我看起來太過古老、太過武斷、太過單一。
事實上,抨擊者所攻擊的波伏瓦的“弱點”,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今天我們仍然需要去閱讀波伏瓦的原因。
我們仍然可能在波伏瓦的文學世界當中,不僅獲得文學的喜悅、閱讀的喜悅、審美的收穫。同時,我們在波伏瓦的文學世界當中,與20世紀相遇。在這個意義上說,波伏瓦的作品有了一個更為獨特的、作為20世紀的精神遺產、20世紀的文化遺產的價值。
但是,我之所以樂意在這裡跟大家分享作為小說家的波伏瓦,正是因為她的作品,絕不僅僅在現實主義的、記錄的、時代印象的這樣一種意義上具有價值,而是它獨具文學的價值,獨具文學所可能展示的、文學所可能深入的、文學所可能逼近的甚至是發現的,關於人、關於生命、關於現代社會、關於性別、關於我們情感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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