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宜道歉:《像這樣的小事》

你試過走入黑暗嗎?人的眼睛會慢慢適應黑暗,一開始猛地壓過來的黑暗,會慢慢剝離出層次,重重疊疊,物件和空間浮現出來,原來是一個豐富的小世界。
《像這樣的小事》就是一部這樣的電影。片名SMALL THINGS LIKE THESE,關鍵字是小,另一個關鍵是複數。歷史就是由如此細碎小事組成,也由各位小人物的覺醒推動。
聖誕將至,一個平凡的愛爾蘭工業區小鎮,街頭酒吧裡、商店街、學校、教堂,人群裡走過一個不那麼快樂的人。
基裡安墨菲扮演一個送煤炭的工人比爾,每天疲憊回家,第一個動作都是洗手,一塊肥皂一把刷子,是的,洗手要用咱們洗鞋那種刷子,用力洗掉手上的煤灰,乾乾淨淨地來到餐桌,加入晚餐。這個儀式在影片中一再重複,拍出了宗教般的肅穆感,每一天重複的塵土的苦和洗去苦恢復潔淨。
餐桌邊勤勞的妻子和五個嘰嘰喳喳的女兒等著他,他愛家人,也被家人所愛,但是總好像有一些神思飄忽。
墨菲這樣的演員會讓你以為這是一部關於他的電影,當他回憶童年,一滴眼淚從臉頰流下,你以為這是一個關於人生秘密的故事。
小男孩沒有收到想要的聖誕禮物,眼淚似乎為此而流。
故事的後半段焦點轉向鎮上的修道院。總有犯了錯誤的年輕女孩被送到這裡,修女們嚴格管教她們,女孩們抗拒,但市民所有人都認可,還能怎麼樣呢。就像吉米太太說的,她們溫暖,吃飽,有工作做,還要怎麼樣?
直到有天清晨,比爾提前上工,在沒有取暖的煤炭房裡發現一個女孩被鎖著,未婚先孕的女孩每天晚上都要被關在這裡作為懲罰,直到五個月後,她要在這裡分娩。比爾將女孩帶出來,送給管理人員。
接下來的戲步步驚心。
院長讓比爾進屋喝茶,順便敲打他:你家還有幾個女兒要上學呀?學校的學位緊張哦。除了教會的學校還能去哪兒?
一會姑娘被梳洗乾淨帶進來一起喝茶,並回答院長的問題,交代是一起玩捉迷藏的別的女孩鎖的她,並被帶走吃早飯。院長又坐到桌邊,給比爾付煤炭賬一張鈔票,然後又為比爾太太寫了一張聖誕卡片,裡面夾了一張、又一張、一共四五張鈔票。
醜聞被妥善處理了,應該如此,如果不是比爾在離開修道院的路上經過了餐廳,看到姑娘孤獨坐在桌邊,終於不忍,衝進去問她名字又告訴她自己地址,說你有困難就來找我。最後他是被修女們架出去的。
所有的壓抑和痛苦,童年被單親媽媽撫養的窮困,被路上小孩譏諷的委屈,每天壓在肩膀上沉重的煤袋子,都失蹤了,都凝聚成眼下這巨大的同理心:姑娘們不應該被如此對待,任何人都不應該被如此對待。
教堂彌撒結束回來,妻子問,院長說起的,她給我的聖誕卡,你還要瞞著我多久?害得我都沒說謝謝,顯得怪沒禮貌的。比爾是真忘了,讓妻子自己拿出來,妻子看到錢也驚呆了。
這個鎮上,什麼都是教會的,學校、工廠,他們勢力巨大。管教失足少女符合平庸的道德,幫家庭抹去羞辱,為女孩們搭建安全屋,獲得了大家認可。一個卑微的運煤人有什麼資格去反對,有什麼能力去反抗?
但是人不能被那樣對待。
平安夜,比爾在掙扎後還是從理髮店的椅子上一躍而起,去了修道院。他拎著給妻子的禮物大步踏過街道,開啟鎖著的煤炭棚,把關禁閉的女孩帶了出來,披上外套。他扶著女孩子,走過冬夜,走過清冷的工人小鎮,走過人們驚訝的圍觀,帶她來到自己的家,家門上掛著一個聖誕花環。
這個小舉動,背叛了教會及其代表的整個倫理體系,這個小舉動是寓言和神話,在真實世界中不曾發生也很難講述後續,到這裡,電影才圖窮匕首見,原來要講的,是這樣一個英雄,講的是我們應該替時代道歉,替制度道歉,講一個揹負了非婚生原罪的男人如何透過幫助他人,拯救自己。
故事也穿過了被道德捆綁的時代,穿過婚外生育被壓迫的時代,穿過宗教與行政層面群體治理失足少女的體系,字幕浮現。這個電影,獻給1922到1998年間被送往愛爾蘭抹大拉機構進行管教的56000名女性和她們被帶走的孩子。
這是我近年看過的最好的聖誕電影。
電影懷有最基本的基督精神,同情弱者,懺悔反省。我喜歡的一點,電影沒有讓社會倫理中的惡外化,沒有描寫世俗的壓迫,那些壓迫都是人物片言隻語中帶來的,是無形的社會氛圍:“從來如此”。
我還喜歡它帶來的救贖觀念。
我們每個人都揹著點什麼,沒有人走得輕鬆。那些童年痛苦,連對手都找不到了,是永遠解決不掉的。
痛苦經歷留給我們的財富,是痛苦本身,那是同理心的花園。懂得痛苦,讓我們有機會成為更加有意願幫助他人的人,痛苦是我們力量迸發的根源。
兩位主演都很穩,冷靜面貌下風起雲湧。
基裡安墨菲太美貌了,他用了很多技巧來呈現角色的木訥笨拙,窮人那種不知應對手足僵硬感,但是人物又是一個從小讀過狄更斯的男孩,所以在完成吃吃喝喝基本生活以外,演員個人氣質獨有的詩意給了角色的英雄行為賦予了說服力。

艾米麗沃森扮演修道院長,跟修道院別的修女張揚姿態比起來,院長深知自己作為有不對的部分。喝茶戲,從拉近乎、威脅到利誘,平平靜靜中有糾結,院長是一個非常有能力的管理人員,也並非下面修女那樣鐵一般相信做的是好事。
最後想說,原著小說是女作家,但製片人、導演都是男的。製片人裡有“好萊塢兄弟一輩子”大本和馬克戴蒙及基裡安墨菲本人。
“為什麼女人需要男人來救?”會這樣想的極端性別分子請不要看我的號。
爐前喝茶聊比爾有五個女兒的時候,院長隨意說了句:“你一定也有點遺憾吧。”比爾沒明白,院長補充:“我意思是,你一定希望有個兒子來繼承自己的姓。”比爾說:“我是跟媽媽姓的。”
非婚生為什麼是恥辱,這不是好人壞人,男人女人造成的,是父權制度造成的。而宗教權則與父權並行,替父權搞執行。在這個體系裡,被壓迫的,有女人也有男人,施行壓迫的,有女人也有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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