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前陣子,我在網上看到了這樣一段影片,他們說,這是2025開年看到最善良的故事。
一位中國旅遊博主在孟加拉,遇到一個懂英語的車伕,玩一天打算請車伕吃一頓肯德基。
沒想到車伕說,“這裡是富人去的,我是窮人,我去這裡會有麻煩。”
後來博主到了他家,被家徒四壁的環境震撼到了,於是花掉將近身上一半的錢,送給車伕一輛中國產的電動三輪車。
等他再回去時,車伕已經搬進更大的房子,生活徹底改變。
他記錄下和車伕朋友的故事,回國時,粉絲量已經從2萬漲到300萬。他們至今是好友。
我的朋友謝無界第一次做援非醫生的時候,也遇到了這樣相互成全的事,他透過講故事的方式,向一位中國大爺,同步一位非洲少年的近況。
如今,在這個故事裡的兩個人,一個和自己的孩子和解,另一個成為了“百萬富翁”。

參與過兩屆援非醫療隊,總是有人問我,你到非洲蒲隆地那麼久,除了醫生治病救人的本職工作外,還做過什麼值得自豪的事嗎?
我會說,我可能造就出一位蒲隆地的百萬富翁。
他叫烏維爾,年齡不超過25歲。疫情期間,他近乎壟斷整個蒲隆地的無糖可樂生意。
那時在蒲隆地的超市裡,幾乎買不到無糖可樂,一些酒吧裡倒是能買到,不過必須先買兩瓶普通可樂,才有資格買無糖的。
與此同時,烏維爾組織手下的腳踏車運輸隊,穿越蒲隆地首都的大街小巷,滿載著無糖可樂,送到每位客戶的家門口。
時間往前倒一年多,這是烏維爾不敢想象的畫面。那時,他的夢想是擁有一家小賣鋪,“把櫃檯擦得亮亮的,商品擺放得整齊齊。”
即便是這樣的夢想,對那時的他來說,也是一種奢侈。
家裡父母重病,弟弟妹妹等著他餵飽,而他擁有的,只是一輛破破爛爛的腳踏車。

遇見烏維爾第一面,我都沒看清他的臉,就看見那輛腳踏車——朝我撞過來了。
當時我在晨跑,看見腳踏車迎面撞過來,躲避不及,只能捉住車把,本能地向後跳。手掌被劃出一道口子,胳膊撞得生疼。
腳踏車倒在地上,軲轆還沒停轉,騎著它的黑人小哥,一溜煙跑到馬路對面,遠遠地雙手合十朝我求饒,到後來索性跪下了。
我拿擦汗的毛巾抱住傷口,騰出另一隻手拍下現場和肇事者的照片。就在這時,黑人小哥朝我過來,邊跪著說著求求你,邊指著地上的腳踏車。
當時街上的人挺多,他這樣跪著,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自認倒黴,用手狠狠指了指他。
我跑到醫院,回到自己的診室,給自己縫了幾針,順著縫線貼了創口貼,甚至沒敢包紮。疫情政策嚴,晨跑是我爭取來的,要是讓大家知道,恐怕再也不能跑。
離開醫院,我準備跑回駐地吃早飯,結果一齣醫院門就看見那張熟悉的臉。
烏維爾的外貌很有特點,很年輕,大概23、24歲左右,沒有黑人的高鼻樑、深眼眶,倒是面目清秀,有點亞裔的特徵。他的四肢長又細,但仍能看出明顯的肌肉線條,下半身穿著條女士翹臀牛仔褲,有點搞笑。
看見我出醫院,烏維爾趕上來,掏出一堆髒兮兮的現金票子。我掃了一眼,大概摺合人民幣五塊錢。我嘆了口氣,拿英語跟他說,沒事了,不要你的錢。
他好像沒聽懂,仍然跟在我屁股後面,趕都趕不走。我乾脆坐上腳踏車後座,指揮著他,騎車領我回駐地。下車後,我用法語說:finir(結束),接著又用英語告訴他:我不要錢。

這回他聽懂了,嘴裡說聲謝謝,接著掏出一臺螢幕巨大的老式手機,按出一串數字。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別報警,我一直都在。”
沒想到,剛過兩週多,我就撥響這個電話了。
那是2021年春天,我第一次參加援非醫療隊。蒲隆地的疫情還沒有爆發,不過防控政策已經建立,醫生們無法到人流複雜的菜市場買菜。
我們只能沿襲上一屆醫療隊的傳統,把這事委託給房東的親戚,結果菜品越來越爛,費用還越來越高,廚子都要罷工了。
但是初來乍到,我們也沒辦法。正餐吃得差,只能從別的地方彌補,蒲隆地的酒吧倒是賣烤串和啤酒,不過我們不能隨便去,只能讓別人送。
於是,我就撥給了唯一認識的當地人,烏維爾。
電話打通,我搞了點惡趣味,嚴肅地說:
“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上次你送我的地方,來一趟。”
二十分鐘後,烏維爾氣喘吁吁趕到駐地,警惕、哀求的眼神注視著我。結果我一說烤串,他瞬間放鬆了,明白我什麼意思。給他錢的時候,他彷彿看出我的疑慮,主動要求我再拍一張照片,要是他拿了錢,不回來,我就去找警察。
等了兩個小時,旁邊瞧熱鬧,也惦記買烤串的隊友都覺得,我的錢打水漂了,讓我準備報警吧。我坐不住,給烏維爾打了兩個電話,他都接了,說再等等,再等等。電話的背景裡很噪雜,有碰杯聲,音樂聲,應該是在酒吧。
直到第三個小時,烏維爾終於帶著烤串和找回的零錢回到駐地。烤串進嘴的瞬間,我眼睛都溼潤了。院裡的隊友聞到肉香,紛紛衝出來,笑著記下烏維爾的電話。
這也許是中國醫療隊在蒲隆地點下的第一單外賣。
後來經過那家酒吧,我們特意詢問了烤串價格,這個黑人小夥子一分錢回扣都沒吃。
自那以後,烏維爾成為我們的專屬外賣員,每回下單,我們都給他一筆豐厚的小費。
經過兩個月考察,我們決定罷免房東親戚,考慮把買菜的任務外包給烏維爾。
可是我不知道,他能否接得住這個任務。

隊長讓我叫來烏維爾,問問他以前都做過什麼。
烏維爾似乎看出,這是有別的活兒要交給他,表現得很認真,“我以前做過很多零工,拉過香蕉、拉過煤炭,給外國人送過檔案,給病人送過藥物,買過蠟燭,買過凡士林,採摘過香蕉,會做飯,沒有駕照,但是可以把汽車從這裡移動到那裡……”
隊長有點不滿意,覺得這些履歷裡,沒有他最想看到的東西,算數。
以往我們買烤串,都是按照固定的價錢,把烤串錢算好了給他,實在沒有零錢,就給他一張整票,他再把商家找的零錢拿回來。但是買菜,得要求他自己懂得算數。
於是我問,你算數怎麼樣。
烏維爾的回答讓我們嘖嘖稱奇。他清了清嗓子,用咬字清晰的中文說:“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背到四四十六,隊長就叫他停止了,會背數學乘法口訣,買菜算是綽綽有餘了。等他走後,我們還討論了一下,是誰把這玩意交給他的。
長居蒲隆地的中國人,也就幾百個,除了醫療隊以外,就數大使館和建築隊的人最多,我們都猜是他打零工時,建築隊的中國人教他的。
很快我們發現,這個20歲出頭的黑小夥兒懂得中文真不少。
蒲隆地的啤酒瓶是有押金的,所以每次叫烤串加啤酒,烏維爾得等我們吃喝完,再把啤酒瓶送還給商家。時候長了,我們跟他漸漸熟悉,就讓他也坐下來吃兩口,喝一杯。

蒲隆地的肉串,只有一種牛肉的
喝了酒,烏維爾就開始跟我們聊起中文。他會說過年好、對不起、我錯了、請原諒我,請給我一個紅包,萬事如意,最神的一句是:“什麼時候開支?”
除此以外,他還會唱《甜蜜蜜》《桃花朵朵開》《鐵窗淚》,不是那種含糊著哼出個調子,而是咬字都很清楚的唱出來。
後來我們還教了他一句:“中國人最棒!”
但是我也注意到,每回他臨走時,都會刻意地和我們重複一句話:“我很閒,很需要錢,非常想和你們繼續合作,因為我沒有太多力氣,不能靠騎腳踏車拉貨養家,希望你們能夠再次僱傭我,有其他活兒也可以找我。”
當時我們想換駐地幫工,就問烏維爾願不願意來,可是他拒絕了,因為駐地幫工必須每天呆在這裡,每週只有半天可以回家,他說:
“我得照顧弟弟妹妹、爸爸媽媽,把一天的錢換成食物帶回去。”
那時候,我還不瞭解這個年輕人正在遭遇怎樣的困境,問他也不願意多說。
沒想到,一通不經意的電話,成為烏維爾改變命運的契機。
初到蒲隆地的半年,我很想家,除了給妻子打電話,還經常聯絡故友。
其中一個就是楊師傅。他是醫院後勤部的電工,也負責維修各種裝置,歲數比我大很多。我們在同一批入職醫院,我到非洲時,他也離職,打算實現年輕時的夢想,開家米粉店,可是遲遲找不到合適的鋪面,疫情來了,只能每天賦閒在家,總是回覆我很快。
我和他閒聊著非洲趣聞,把烏維爾送外賣的故事說了。結果楊師傅來了句:“為什麼不讓他擴大外賣生意呢?既然中國人有這需求,外國人肯定也有,這可是賺錢的生意。”
我當時沒有把這話當回事,但是隨著和烏維爾越來越熟,隊裡的醫生們都很喜歡這個實誠的小夥子,我也不得不多想一些。
早晚有一天,疫情會解除,我們自然還需要他做外賣員,送烤串,但是買菜的活兒,就得醫生們自己來,不需要他了。於是我說:“你得想象以後,不能老看著眼前。”
烏維爾一聽,雙手合十,露出哀求的眼神,“請不要辭退我,我很需要這兩份工作。”
我強行扯開烏維爾的雙手,“不是要辭退你,而是要你有點危機意識。”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楊師傅的話,便和烏維爾說:“我把你的故事說給中國一個商業大佬,他對你很感興趣,建議你把外賣範圍擴大,拓展新的客戶。”
烏維爾愣了好一會兒,唯唯諾諾地問:“該去找誰呢。”
我隨口回了一句:“當然是有錢人啊。”
烏維爾若有所思好一會兒,“謝謝你,謝醫生,謝謝中國商業大佬的建議。”

駐地的一位黑人幫工,聲稱看到烏維爾和一群朋友在酒吧吃肉喝酒,堅持認為,這些錢是烏維爾從菜市場吃回扣賺的。他在廚房裡忙裡忙外,也賺不到多少。
於是幫工鬧著漲工資,不然就罷工。可是幫工的薪酬需要逐級上報,我們不能決定。
辭掉他,只會更麻煩,他既要幫廚師打下手,趕上廚師休息時,還要他當廚師做中餐。換一個人,我們更不熟悉,況且蒲隆地能找到幾個會做中餐的當地人呢。
沒辦法,我們只能委屈烏維爾,取消他買菜的外包工作。我給了烏維爾平時1.5倍的勞務費說:“疫情沒有那麼緊張了,我們得自己去買菜,多餘的錢算是解約費用。”
烏維爾失落地接過錢,數出多餘的錢還給我,淡淡地說:“週五早上我空閒,還是可以幫醫療隊帶路買菜,這些都是免費的。”
我以為他只是說漂亮話,到了週五那天,烏維爾竟然真的守在市場門口,一路跟著我們,我們到哪個攤位買菜,他就跟在後面殺價。
每逢市場裡缺肉,他還帶我們到屠宰場、散養戶的家裡挑肉。這些他都沒管我們要錢,也沒刻意引導我們去哪個攤位。
我問烏維爾為什麼這樣熟悉菜市場,他自豪地說:“為了幹好這個活,我調查了市場,哪個老闆是自產自銷,哪個老闆是二道販子。我知道最好的肉從哪來,也知道誰家賣病死肉,那種肉我是絕對不買的。”
我和隊友們對視一眼,這個年輕人,真的不簡單。
沒過多久,烏維爾在醫院門口堵住我。他左手攥著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右手握一臺已經換了的智慧手機。
“我成功了!紙上是潛在客戶,手機裡是已經成交過的客戶!”他高興得舞動,嘴裡打著節拍,身體一顫一顫的,手和腳像是掉幀了一樣,愣是在醫院門口跳起機械舞。
跳完舞,烏維爾直接跪在我面前,幸好我眼疾手快,一把拽起他,“不許跪!”

烏維爾爬起來,再度雙手合十,邊拜邊說:“謝醫生,非常感謝你,感謝中國商業大佬,我已經找到不少外賣客戶,雖然給的小費不多,但是起碼可以持久下去。”
說著,他朝馬路對面的方向指了指,那裡蹲著幾個年輕人,看上去不像烏維爾面善。
“那些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合夥人,我很忙的時候他們可以幫我。”
我心裡咯噔一聲,埋怨自己把這事給忘了。電話裡,楊師傅還說了另一句,生意初期不要找幫手、找員工,一定要自己幹,不然就是給自己添麻煩。
我安慰自己,楊師傅不懂非洲這邊的國情,說的話也未必句句在理,於是也沒說。
沒想到,這事到底還是埋下禍根。
烏維爾雖然不再幫我們買菜,可是醫生們想吃烤串,還是找他。突然有一天,我給烏維爾打電話點外賣,接起電話的不是他,而是一個陌生人。
這個陌生人來到駐地,索要非常高的跑腿費,還堅持先錢後串。我害怕他跑掉,於是拿出手機打算給他拍照,他卻一溜煙就跑了。再打電話,無人接聽。
再見到烏維爾,是在醫院病房裡,他腦袋上纏著血漬繃帶,下眼瞼有明顯烏青,右側嘴角縫了兩針,門牙也缺了一顆。
楊師傅的話,一語成讖了。

望見我,烏維爾哭起來,嘶啞的聲音說:“我的生意被合夥人毀掉。他們拿客戶的錢,還拿走商戶的烤串和啤酒,我和他們爭吵,他們搶了我的手機和腳踏車。”
我問他有沒有報警,他搖了搖頭,緊張地看著我。
我嘆了口氣說,我幫你報警吧。這恐怕是唯一我能幫他做的了。
烏維爾掙扎著,從病床上坐起來,奪過我的手機,再次做出哀求的動作說:
“報警我也會被抓的。”
我不明所以,看著他,等待一個解釋。
烏維爾邊用被子擦眼淚邊說:“他們偷東西失手,說殺了人,我也有一份。”
烏維爾看著我,又像是自言自語,直到這時,我才瞭解他身上的故事。
烏維爾的父親是騎車拉貨的力工,靠一輛腳踏車拉貨、拉客養活一家六口。
他家也有田地,可是地都在山上,灌溉除草要走很久,但怎樣努力都抵不過土地貧瘠,旱季時土地龜裂種子都被曬死,雨季時剛栽的苗又被沖走,一年到頭也沒有多少收成,自家吃都不夠。
可是命運並沒有眷顧他們家,好像刻意要更殘酷一點。烏維爾的父母患上沙蚤病,一種由寄生蟲引起的皮膚病,他們沒錢買藥,於是病情惡化,夫妻倆無法下地工作。
還在讀初中的烏維爾只能輟學,擔負起養活一家的重擔,而他唯一擁有的,就只有父親那輛腳踏車。
烏維爾沒有父親的力氣和經驗,靠拉貨載客,養活不起一家,父母著急用藥,弟弟妹妹又等著吃飯、交學費,他只能到處打零工。
然而打零工只能讓家人偶爾吃一頓飽飯,四年前,他開始和同伴到偷棕櫚林、香蕉林、波羅地偷看守棚裡的東西。
有一回他們到一片菠蘿地偷東西,同伴們告訴他,已經踩點完畢,他負責把風就行。結果二十分鐘後,同伴們叫喊著跑出來,一個人手上沾滿血漬,其他人手上提著菠蘿、一個鍋和兩隻雞。跑到安全的地方,同伴才告訴他,他們失手殺人。
烏維爾當即就要退出,但是為首的同伴塞給他兩個菠蘿和一袋辣椒,跟他說:“殺人也有你的份,說出去大家都得坐牢。”
烏維爾只能繼續跟著他們偷東西,直到那天清晨,他心不在焉地騎車,撞了我。
醫療隊的勞務費讓烏維爾有了錢,他給父母買藥,讓弟弟妹妹吃了好幾頓飽飯,正盤算著什麼時候讓他們繼續去上學,同伴們找回來了。
他們手裡握著烏維爾的把柄,要求他上交一大半的勞務費,就是在那時候,這夥人拿著烏維爾的錢,大吃大喝,被我們駐地的幫工看見了。
可是他們還不滿足,覺得烏維爾的外賣生意越做越大,便強行要求合夥做外賣。
這幫人根本不是想做生意,只是想撈一筆,賺快錢。於是他們搶了客戶錢,吃掉商戶的烤串,爭吵起來,還搶走烏維爾的手機和腳踏車。
烏維爾苦心經營的外賣生意,算是讓他們毀掉了。
他哭著說:“我做夢都想開一家漂漂亮亮的小賣鋪。要是能有一家小賣鋪,我就能輕輕鬆鬆養活一家人。在夢裡,我把櫃檯擦得亮亮的,把貨品擺放得整整齊齊,但是現在都完了……”
聽完他的遭遇,我心情複雜,也不知該勸慰什麼,只能默默離開病房。
來到非洲以後,我聽過太多謊言,深知不能根據一面之詞就做出判斷,況且烏維爾牽扯到人命,誰知道他說得是真是假呢?
為解開疑惑,我回到診室,向托馬斯求證菠蘿地殺人事件的可信度。托馬斯是醫院的醫療掮客,也是一個非常有本事的本地通。
托馬斯聽完,捂著肚子大笑起來,“你的朋友肯定被騙了,那些小毛賊就是用共同犯罪,控制你的朋友。他們本身就是警方常年盯梢的物件,只要有風吹草動他們是一個被抓的。偷東西也就罷了,殺人他們肯定不敢,就算真的殺了人,他們也絕對跑不了。”
托馬斯幾句話就解決了我的顧慮,我繼續問道:“那他該怎麼辦呢?”
托馬斯拍著肚皮說:“直接報警,幾個小毛賊騙了那麼多商鋪和富人的錢,他們才是該害怕的人,而不是你被脅迫的朋友。”
接著,托馬斯丟擲了他的疑問:“你那貧困的朋友,是怎取得有錢人和店家信任的,這點讓人難以置信。”
是啊,我也納悶,逮到機會,我得好好問問他。

當天晚上,我撥通了楊師傅的電話。楊師傅接起電話問,是創業小哥的故事嗎?
我嗯了一聲,電話對面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自從第一回跟楊師傅聊起烏維爾,他就對這個“創業小哥”產生興趣,已經好幾回電話,都主動問我,烏維爾怎麼樣了。
只是這回,我給他帶來的是壞訊息。我把烏維爾的身世,菠蘿地殺人事件,以及醫療掮客托馬斯的觀點都跟他說了。也許是氣氛太沉重了,我不知道哪根弦抽了,拿調侃的語氣,說出烏維爾的夢想:開一家小賣鋪。
電話對面靜得出奇,就在我以為網路出問題時,楊師傅說:
“小謝我轉給你800快錢,你給烏維爾,他太需要幫助了。”
我切換到聊天介面,楊師傅真的轉了800塊錢,我連忙說:“你不怕他是騙子?”
楊師傅顯得很冷靜:“我相信他。而且我覺得他是我的福星,我想開米粉店,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鋪面。自從你跟我說他的故事,我就在小區附近找到一間門臉,可以免半年房租,而且這門臉之前就是飯店,我甚至不用裝修。”
我笑著說:“你還挺迷信。”
“你還記得他找你的錢嗎,還不多要報酬?這就是誠信的表現。另外,你不要嘲笑他開小賣鋪的夢想,那可能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好的風景,就像我,一直想開米粉店。”
我還沒來得及道歉,楊師傅就掛了電話。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琢磨烏維爾的事,忘記收錢了,第二天早上九點,楊師傅竟然主動打過電話,提醒我把錢收了。他說:“你一定要把錢給他,我不希望他像我兒子一樣,在最該有人幫助他的時候,沒有人站出來。我不希望這個小夥子完蛋。”
此時此刻,躺在病床上絕望的烏維爾,肯定想不到,這位願意幫助他的“中國商業大佬”其實是一個失意的中年男人,也是一位失敗的父親。
楊師傅當過十年兵,轉業後被分到國家電網,就在馬上要轉正時,徒弟跟領導發生矛盾,動起手。他替徒弟出頭,卻被徒弟背刺,徒弟說,是他指使自己打的領導。楊師傅捱了一個處分,賭氣辭職,後來到了醫院,成為後勤部的電工。
這是他這輩子最後悔的兩件事之一,另一件事就是把兒子騙回西北。
楊師傅妻子去世得早,他一直沒有再娶,就想專心把兒子拉扯大。兒子也爭氣,考到廈門的大學,學計算機轉業。可是畢業後,楊師傅擔心兒子獨自在那邊受騙,就想勸他回來,那時兒子已經找到一個小公司的工作,也有了一個女朋友。
楊師傅謊稱自己重病,讓兒子回來,同時許下承諾,給小兩口在西北找工作。
結果找工作的事黃了,楊師傅以為憑藉自己的人脈,就是一句話的事,結果都得考試,一點後門都走不得,搞得他也沒了辦法。一來二去拖了半年,小兩口打算考研,結果兒子的女友看上考研同學,和他分手,閃婚。
失去工作,也失去女友,楊師傅的兒子就把自己鎖進屋子。
楊師傅很生氣,他覺得人被打倒,再站起來就是了。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兒子拿著手機,怔怔地盯著前女友的照片,就一把奪過去。兒子和他爭吵起來,一下子把壓抑許久的憤怒都爆發出來了。
“攤上你這麼個爹,我們老楊家就該絕種!”
楊師傅氣得摔了手機。自那以後,兒子一句話都不跟他說,餓了就借網貸,叫外賣,也不吃他做的飯,每天往屋裡一呆,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視,完全自我封閉。
封控後,楊師傅都能收到壞訊息,所以他特別盼著我打電話。
烏維爾的成功,對楊師傅來說,算是意外驚喜,就連兒子隔著門聽見,也覺得新奇,甚至願意開口問:“那個外賣小哥怎樣了。”
楊師傅抓住兒子的興趣點,每回接我的電話,都故意小跑到兒子房間門口,開擴音,很大聲地重複我的敘述,爭取讓兒子聽得更清楚。
沒有這場遙遠直播後續,父子倆也就失去了溝通來源,徹底沒話說了。
楊師傅以前不理解兒子,覺得沒有工作,再找就是,可是直到他疫情期間逆風創業,到處尋找門臉,籌備開店時才明白,“我兒子遇到的困難比我要多得多了,這個時代跟之前不一樣了,是我錯了,是我害了兒子。”
我把楊師傅的錢收了,兌換了一百美元現金,直奔烏維爾的病房。
心裡祈禱著:烏維爾千萬別是騙子,千萬別辜負楊師傅。

我的父親和楊師傅很像,都覺得自己為孩子鋪好的路,是孩子最好的選擇。
早在我畢業時,我父親也做過同樣的事情,許諾我,工作的事包在他身上。於是,我拒絕學校當地的工作,帶著女朋友回到家鄉。
直到父親領著我倆來到那家醫院,才知道想進去得交實習費,明碼實價每人1700,而且籤的只是一份實習合同。
父親的臉一下就紅了。我瞬間明白,他根本就沒有什麼門路,只是拜託了一個不靠譜的牽線人而已。後來他再沒有提這件事,只是說工作的事不著急,讓我們倆先考駕照再說。
自那以後,我一直心裡埋著疙瘩,覺得和他沒話說,不知道該怎樣溝通,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也沒有多少改變。現在,楊師傅父子有了消弭隔閡的契機。
走進病房,我把一百美元遞給烏維爾。
“這是中國商業大佬送給你的,”烏維爾沒敢接,驚訝地看著我,我將錢塞進他手裡,紙幣掉在被子上,“他說這筆錢可以解決你的困境,你開商店的夢想很不錯,他看好你,讓你繼續好好幹。”
烏維爾眼睛溼了,雙手合十跪在床上,我立刻給他拽起來,“不許跪!”
接著我說:“這筆錢,你能拿來跑路,也能補償客戶和商家的損失。”
烏維爾攥緊拳頭,毫不猶豫地說:“我選第二種。”
他滿臉嚴肅認真的表情,可是缺了一顆牙,讓整張臉顯得有點搞笑。
我忍住,拍他的肩膀說:“你大機率被他們騙了,他們沒有殺過人。”
我將托馬斯的話複述給他,“當然你最好親自去趟警察局,問個明白。”
那天臨走前,我也沒忘記問最後一個問題:
“你一個窮小子,是怎樣取得那麼多商戶和有錢人的信任的?”
烏維爾低著頭說:
“被搶走的手機裡,有我和你們中國醫生的合照,很多人都知道我在幫你們買東西。”
醫生們幾個人買一回烤串,可能要花上幾百塊人民幣,在國內這個價錢很普通,但是在蒲隆地,這算是一筆鉅款。到了酒吧裡,醫生們會成打的買啤酒,一打十二瓶,當地人沒有見過這種架勢。有的醫生高興了,也會出高額的小費打賞,而且不會故意為難人。
久而久之,當地人都知道,中國醫生是最優質的客戶。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他為什麼願意免費在菜市場裡幫我們砍價。
烏維爾出院後一週,我都沒有他的訊息。楊師傅兩天一個語音催促,直到半個月後,我也忍不住打了烏維爾的電話。這個電話被搶了,還不知道被賣到哪裡,就算烏維爾補卡,號碼也會變更。沒想到電話接通,真是烏維爾。
他很興奮地問:“謝醫生,是不是要烤串?”
我也很高興,讓他給我帶兩瓶可樂,站在駐地院門口翹首以盼。
他騎著那輛熟悉的腳踏車,換了新的後座,擦得乾乾淨淨,整輛車都顯得嶄新了。我問:“東西都要回來了?”
烏維爾遞給我可樂說:“他們以後不敢再惹我了。”
我順手遞還給他一瓶,趕緊問他用了什麼方法。
出院當天,烏維爾就去警察局自首了,結果警察把他轟出來,說他瞎胡鬧,那段時間壓根沒有接到死人的報警。他立刻明白,自己就是受騙上當了。
接著,他用那一百美元,還清客戶和商家的錢,挨個上門道歉,錢還有富餘。
最後,他找到曾經的同伴,謊稱自己擔下所有責任,打算送外賣慢慢還錢,如果他們繼續騷擾自己,他就不再還錢,直接向警察自首,還要回送外賣必須的手機和腳踏車。
“謝謝你,謝醫生,還有中國商業大佬朋友,要不是你們,我只能跟他們繼續偷東西。”烏維爾朝我鞠了一躬,終於沒再跪下。
我問:“如果殺人是真的,你就不怕被抓嗎?”
烏維爾說:“一百美元,足夠保釋我。”
蒲隆地的警察很腐敗,一百美元名義上是保釋,但是沒有文書,其實就是賄賂警察,然後釋放。我的學生就因為救心愛的女友,不讓她嫁給當地老警察,而破壞了婚禮,被抓起來,後來是我用一百美元,加一塊歐米茄電子錶保他出來的。
那天我給了烏維爾很高的小費,算是慶祝他恢復自由身,真替他高興。
等烏維爾走後,我立刻給楊師傅打過去。

拿起電話,我先問楊師傅,“你們爺倆關係咋樣了?”
楊師傅說:“我先道歉了,但我兒子沒讓我繼續說下去,而是問了烏維爾的事。我們爺倆好好聊了下烏維爾成功的原因。接著從非洲的整體局勢,聊到蒲隆地的歷史。
“接連好幾天,我倆聊的都是這個未曾見面的小兄弟,後來漸漸轉移到我們失業在家,我們要幹些什麼。後來兒子也算是給我臺階,說他振作的太晚了,讓我自己忙了很久。”
楊師傅說到這,竟帶著哭腔。
“你快別賣關子,說說他怎樣了?”
我笑著說:“好訊息,開擴音!”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後,我知道楊師傅已經站在兒子房間門口,於是將烏維爾自首、還清欠款和智鬥毛賊的事,一樣不落地複述了一遍。說完的瞬間,我聽見一個從沒聽過的男聲和楊師傅一起歡呼道:“太好了!太好了!成功了!”
隨著歡呼著,我又聽見一聲嘆息:“終於聽到一個好訊息了。”
歡欣鼓舞的氛圍也感染到我,我忍不住笑出聲,心想著或許有一天,我也能和父親聊聊烏維爾的故事。
當時我和楊師傅都覺得,烏維爾這個年輕人,總有一天會實現他的夢想,開出那家漂漂亮亮的小賣鋪,可是誰也沒想到,這個夢想兩個月後就實現了。
蒲隆地的疫情漸漸惡化,我提醒烏維爾,多準備幾個口罩,保護家裡人,儘量少去人流密集的地方。沒過多久,新的防疫物資要來,我們整理駐地倉庫,發現一個破舊的箱子,裡面的都是過期的口罩,大概有8000個左右。隊友提議給醫院處理,院長認真地告訴我們,得給錢才能銷燬,大概得100美元。
我們一致商量,不如在後院燒掉算了。可是剛點起火,駐地的幫工就過來阻止,說得分開燒掉,不然鄰居會有意見。最後我們決定,把焚燒的任務交給烏維爾,讓他找一個沒人的地方焚燒,給他一筆小費。
“口罩過期了,防治病毒的效果有損,得銷燬,一定得銷燬!”
同樣的話我囑咐三遍,烏維爾猛點頭,結果這小子還是拿去賣掉了。
隨著疫情加重,蒲隆地政府要求所有人在公共場合必須戴口罩,不然就會被巡警請回家,更有甚者,在商場裡發現不戴口罩,巡檢的棒子會往身上招呼。口罩瞬間成為必需品。
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個月,後來我們也因為密接隔離,等到再上班,發現烏維爾在醫院對面開了間商店。乳白色貨架上,整整齊齊碼著商品,大家門口都是土路,他鋪上地板磚,門口還擺著椅子和遮陽傘。
“哪來的錢?”儘管已經猜出答案,我還是讓他老實交代。
烏維爾不好意思地說:“我覺得太可惜,就暫時放在家裡。那一陣很多人都沒有口罩,我送貨上門的時候我也說了,這是過期口罩,效果下降,但他們還是搶著買。”
他賺到一大筆錢,疫情期間,鋪子的租金本來就低,他一口氣租了五年。
我有些生氣,沒理他就走了。
等到回去後,我把這件事說給楊師傅,準備聲討一下這個變壞的傢伙,沒想到楊師傅竟然沒站在我這邊,而是慢悠悠地說:
“你的話說重了。你是醫生,你能在醫院拿到口罩,可是老百姓買不到口罩,沒有口罩就出不了門,出不了門更買不到口罩,這不是死迴圈嗎?
“況且這東西你們不能用,沒地方放,更不能賣,這是你們的規矩,又不是他的,這時候就是需要破局者嘛,退一萬步說,誰的第一筆錢不是靠點手段來的。”
後來我又詳細問過烏維爾,8000多個口罩他不是全賣給有錢人,大概有四、五百個,都免費送給了村裡的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幫他們家幹一天農活。沒有口罩下不了田地,大家都得捱餓。
另外,所有幫他送外賣、運口罩的人,他也免費發,要知道,那時候蒲隆地正規途徑售賣的口罩,被炒到1美元一支。
可是當時,我實在不想聽楊師傅的生意經,於是岔開話題問:“你的米粉店生意怎麼樣了。”
電話那頭陷入沉默。
早在第一波疫情鬆開時,楊師傅就看上了小區樓下的一家門臉。那原來也是一家餐廳,老闆扛不下去,決定轉租,連租金都不要,只需要付個含供暖的物業費。
楊師傅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疫情即將告終,而他一輩子的夢想,就要實現了,於是一口氣交了3萬多的物業費,屋裡沒怎麼裝修,簡單拾掇一下,就開業了。
誰也沒想到,疫情還有第二波,楊師傅說:“現在不能堂食,外賣抽成又狠,掙不到錢。好幾天沒開張,外賣小哥都少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但願該死的疫情能儘快消失吧。

在醫生們的建議下,烏維爾在門口的桌子上擺滿鮮花,店裡進了很多衛生巾、奶粉、尿布、奶瓶。他還弄了一臺冰櫃,讓周邊商家把賣不完的酸奶存放在裡面,每賣出一杯,抽成20個點,很快,他的小賣鋪就成為周圍最亮眼、生意最好的店。
有一天,我在烏維爾的店裡買飲料,竟然發現一瓶無糖可樂。
蒲隆地的商店裡一開始是沒有無糖可樂的,唯一能喝到的辦法就是去中超買易拉罐的,或者在免稅店買屈臣氏的氣泡水平替。但是在炎炎夏日,冰鎮無糖可樂,給我的那種爽快和無負擔感,是怎麼也平替不了的。所以我一直在尋覓這玩意。
沒想到,竟然在他的店鋪裡發現了。我說:“你還有多少瓶,我全包了。”
烏維爾不解地看著我問:“這個好喝嗎?我們不喜歡喝這個。”
我拍著肚子隨便亂答:“這個叫健康可樂,他沒有真的糖所以你們不喜歡喝,但我喜歡!”
過一陣子,我去蒲隆地的經濟首都布瓊布拉購物,在餐廳吃飯時我要了無糖可樂,結果竟然沒有,我又去旁邊的飯店買,老闆說:“無糖可樂全部運到山上去了,有人在收。”
所謂山上,指的就是政治首府基特加,這是一座山城,越高的地段越貴,有錢人越多。醫院和駐地就在這裡。
回到醫院,我問烏維爾這事,收無糖可樂的竟然是他。
烏維爾還興奮地告訴我,這家店,連貨品都一起抵押進去了,為的是周邊幾家商店跟他一起囤這種難賣的無糖可樂。
他指了指旁邊停靠的幾輛卡車,驕傲地說:“蒲隆地的無糖可樂全在這裡。”
我覺得他玩大了,無糖可樂又不是必需品,囤這麼多,砸在手裡不就完了?
結果他一臉自信地說:“謝醫生,蒲隆地的油慌要到了。”
正如烏維爾所說,油荒真的來了,在加油站旁排隊加油的車,能排三公里以外,中間還有拿輪胎佔位置的,輪到他時再去推車,因為一滴都沒有了。
但烏維爾的可樂還在那放著,店鋪的人也換了,一個瘦小的孩子在看店。
詢問後得知孩子是烏維爾的弟弟,他的話我聽不懂,找來托馬斯翻譯後得知,烏維爾組了個腳踏車隊,在四處販賣無糖可樂。
再次見到烏維爾時,他已經變得西裝革履了,和他出生入死的腳踏車被爆改成了花車。

烏維爾改裝後的腳踏車
我敲了敲櫃檯,對烏維爾說:“講講吧!你又幹了什麼?”
烏維爾自豪地告訴我,基特加的無糖可樂已經被他賣到了每瓶2000布法郎,布瓊布拉的無糖可樂被他賣到了每瓶5000布法郎。
我打斷了他的炫耀,讓他直奔主題,講講怎麼賣掉這些可樂的。
烏維爾說:“蒲隆地所有的無糖可樂都在這,有點誇張,但80%肯定是有的。每年我們國家都會出現油荒,這回因為疫情、俄烏衝突,油荒來的更久、更長。每次油荒的時候,本地啤酒都會賣脫銷,這種本身就不多的無糖可樂會更缺貨。
“你喜歡喝,那麼有錢人也喜歡喝,你說過這是健康可樂,有錢人遲早會喝的,這條資訊就像口罩那樣,非常有用。而且聽你說以後,我也從跟你們一樣的朋友那裡求證過。”
後來他告訴我,自己被當地啤酒廠選中做銷售,從今往後有了固定工資。按說他已經非常有錢了,也許這是他下一步財富謀劃吧。
那天的天氣很晴朗,坐在小賣鋪門口的遮陽傘下,我給楊師傅打過去影片,告訴烏維爾,這就是幫助過你的,中國商業大佬。
等到影片接通,楊師傅就看見螢幕這頭,一個身穿漂亮的西裝的黑人小夥子,像滿清大臣覲見皇帝那樣,伸直了雙臂,噗通跪在地上,準備磕頭。
楊師傅說:“這就是烏維爾吧……哎哎,使不得,使不得!”
烏維爾笑著,雙手合十,朝楊師傅不斷地說:“謝謝,謝謝!謝謝你!”
楊師傅有點激動,擺著手說:“我們也沒幫上什麼大忙,你要是再下跪,就把錢還我。”
我把這句話翻譯給烏維爾,他立刻從兜裡掏出了一百美金的紙幣。
楊師傅跟我說:“你拿著吧,以後再出什麼事,再借給他,還能翻身。”
電話結束通話後,烏維爾嚴肅地對我說:“請謝醫生你幫我轉達,沒有他,就沒有我的商店,也就沒有現在的我。”
後來這話我轉達給楊師傅,他說:“謝什麼!我還得謝謝他,這個話題讓我和兒子的關係緩解了,而且哪步不都是他自己走的,我們就動了動嘴皮子而已。”
那時候,楊師傅的兒子已經找到新工作。楊師傅挺欣慰,覺得烏維爾成功,兒子也重新振作起來,他這個老人就沒白折騰。

這時候我才知道,他的米粉店幹不下去了。
整整一年時間,他獨自守在米粉店裡,總共只做過20頓飯,還有幾頓是給自己做的,直到第二年年初,他把店關了,一盤算賠了五萬多。
就是在這時,我看出他意志消沉,給他打過去影片,讓他與烏維爾見面。
不知道這個舉動是否觸動了楊師傅,疫情結束後,他立即開始第二次創業。我問他,都這歲數了還折騰什麼,留著那些退伍費養老不好嗎?
楊師傅說,留著這點錢,不如置辦個店,一是預防自己老年痴呆,二是我兒子在私企,如果有一天被優化了,我還有個鋪子能留給他,“我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在兒子需要幫忙的時候啥也幫不上了。”
這回他放棄小區的門臉,將店鋪地址選在在醫院背街,主要是因為,手裡的退伍費已經所剩不多了。我問他為什麼選醫院,不選商業街?
楊師傅說:“太貴,再一個,你們穩定啊,我不要大富大貴,只要能給你們供餐就行。經過這事發現,什麼職業都沒有醫生穩定,你們在什麼情況下都能吃上飯。”
店面開張後,楊師傅經常拿著自制的招牌到巷子口拉人,一站就是幾個小時,但是來客仍然寥寥無幾。兒子得知這件事,告訴他可以用商家的身份聯絡外賣平臺,沒有堂食客人,就主打外賣業務。
楊師傅搞不懂這些,掏了一筆許可證、商鋪保證金後,找外包人員糊弄出一套定價,搞出個外賣店鋪,結果一個月經營下來,單子接了不少,一算也賠了不少。
楊師傅覺得,是平臺剋扣太多,懷著埋怨想要停掉外賣,結果還是兒子阻止了他。遠在深圳的兒子打過影片,手把手教老爹熟悉商家後臺介面,告訴他什麼是滿減,哪個是直送,定期活動都有什麼,怎樣增加曝光度。
兒子在深圳的工作,做的就是資料。他告訴老爹,不要將配送範圍擴得太大,不然佣金會很高,要懂得看哪個菜品賣得最好,在這個菜品的基礎上增加副產品,將利潤擴大,也要利用滿減活動,向顧客推送自己的新產品。最後還要懂得“賄賂”老顧客,誰一直吃,就免費附贈謝東西。
楊師傅老老實實跟著兒子遠端學了兩個月,終於讓店鋪從瀕臨倒閉,扭虧為盈。後來他還聽取兒子的建議,主打健康輕量餐,每份菜品不游標著熱卡,還標著吃完這餐,需要做多少運動才能消耗完。
現在電話裡提起兒子,他特別自豪。
寫這篇故事前,我特意到他的米粉店裡,跟他喝了一杯,聊了很多。
恍然間,我想起第一回聽楊師傅講兒子的事情,那時我還沒有到非洲,聽說楊師傅把兒子騙回家,又沒法給他找到工作,還害他丟了女友,當時的我特別氣憤。
可是現在想起這些,好像一點都氣不起來了。
也許是因為,我目睹了楊師傅違背諾言後,自己有多失落,又有多想挽回兒子。
他不是一個壞父親,只是一個做錯了事,想要彌補過錯的父親罷了。
時代將他們拋在身後,但他們不願向時代低頭。
那天臨走前,楊師傅突然問:“那你呢,你和你爸怎麼樣了?”
我搖搖頭說:“這幾年總是在外賣跑,沒時間去溝通吧。”
楊師傅說:“你別怪我說得直,你就是不願意面對。那個事已經過去了,你們肯定有共同要面對的事。一條簡訊、一個電話,先從普通的事情聊,要不你也給你爸講講烏維爾的故事?”
我點點頭,心說我就是這樣想的。等到這個故事寫完,我一定和父親聊聊,我在非洲都經歷了什麼,也仔細聽聽,他年輕時的夢想是什麼。

讀完這個故事,我總是忍不住想,到底是什麼促成了烏維爾和楊師傅的互相成全呢?
是最開始那通電話嗎?還是那800塊錢?
我想恐怕都不是,真正讓這個充滿奇蹟的故事變成必然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理解。
烏維爾理解一箇中國人能給他帶來怎樣的幫助,他願意相信一個未曾謀面的人的諫言,併為之付出努力;楊師傅理解一個遠在天邊的年輕人的困境,也正是這種理解,讓他竭力去彌補兒子,最終與兒子達成了和解。
有時生活裡的互相理解總是遲來了一步,我們能做的只有盡力彌補,去完成事後的“和解”。
這是人生裡必然的遺憾,幸運的是,我們仍可以閱讀故事,牢記經驗——讓往後的人生裡,提前的理解多一些,滯後的和解少一點。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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