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驚悉吳尊友先生病逝,不勝悲痛。誰真正對人民好,人民永遠會記在心裡。

疫情三年,他的一頭青絲變成了白髮,身體也操勞過度,對於這種級別的專家來說,僅僅60歲確實算得上“英年早逝”。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會謹記吳尊友先生奉獻。
我為什麼會想到民族英雄李定國?因為農民義軍西軍李定國、順軍李來亨,是明末清初反對滿清侵略和民族壓迫最堅定的兩股力量。
李來亨領導的夔東十三家反清鬥爭,一直堅持到康熙三年,在極其懸殊的敵我力量對比之下被擊敗。抗爭到最後一兵一卒後,李來亨舉家自焚,以死殉國、殉天下,無愧為李過的養子、李自成的侄孫。
而李定國領導的大西軍一部,對清軍造成了入關以來最大的殺傷,兩蹶名王,天下震動。後來由於叛徒孫可望的投降,大西軍分裂,形勢急轉直下。而李定國在貴州組織抗清,失利;在廣西組織抗清,失利;在雲南組織抗清,失利……
最後李定國領導大西軍最後的抗清力量,輾轉進入緬甸,因為艱苦的鬥爭環境和緬甸惡劣的氣候,不幸感染重病,最後在康熙元年病逝,年僅42歲。

然而李定國和李來亨的英雄歷史,卻非常鮮為人知。一方面跟他們農民軍出身有關,畢竟他們的父輩李自成、張獻忠現在都很少提及了;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們的文化環境中,以清朝為主角“辮子戲”佔據了主流。
堅定抗清到最後一刻的李定國、李來亨、鄭成功,也就是鄭成功因為收復臺灣會被人常常提起,而鄭成功痛擊滿清的廈門戰役、鎮江戰役,也一樣鮮為人知。
所以李定國和李來亨,既“階級不正確”,又“民族不正確”,他們的故事鮮為人知,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相比之下,一些大叛徒的八卦——吳三桂和陳圓圓、錢謙益和柳如是,反而被人所津津樂道。關於吳三桂的問題,我在
一文中詳細分析過了。今天就必須要再來講一講“我同事抗清,就等於我抗清了”的錢謙益。
揭露“江南大儒”的虛偽面目,讓英雄歸於英雄,叛徒歸於叛徒,把曾經顛倒的歷史和輿論正過來,就是我創作本文的目的。

我們對於歷史的評價,總容易陷入“左右橫跳”式的“二極體”思維:最早東林黨都是“正人君子”,這也是最“正統”的“文脈傳承”;後來大家發現這群人只是嘴上說說道德,貪汙腐敗禍國殃民這些事一樣沒少幹,還不給國家繳稅,於是一杆子打到,魏忠賢這種死人渣成為了公忠體國的象徵;再後來因為閹黨實在太爛了,那些齷齪事根本洗不白,東林黨又重新獲得了吹捧……
對於東林黨魁、士人領袖、江南大儒錢謙益的評價,也是如此。開始公知掌握話語權的時候,對這些投降派和帶路黨是非常寬容的,再加上錢謙益確實文化水平很高,那時候他的評價可以說是與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並列的——並稱為明末最重要的文化人物之一。
然而網際網路發達之後,錢謙益這個人因為屁股太不乾淨了,所以“水太涼”“頭太癢”這些並未經過嚴謹考證的事蹟,以“病毒段子”的方式廣為傳播,成為了諷刺士大夫雙標、心口不一、軟骨頭的絕佳案例。

但是,錢謙益當然並不是一無是處的,他能成為東林黨魁、士林領袖,其個人肯定是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和魅力的。汪精衛身上都能找到一些閃光點呢,更何況錢謙益的投降行為距離我們太遠,我們很難對那個時候的帶路黨帶入自己的仇恨。
再加上錢謙益確實有不少口頭上、書面上的“抗清行為”,所以輿論又一次“物極必反”,錢謙益寫的那幾封信就被吹捧為“忍辱負重”“大明臥底”“東林007”。
毫無疑問,歷史是複雜的多面體,以上任何一種立場都是不客觀、不全面的。而偉大的唯物辯證法告訴我們:評價歷史人物,要抓住主要矛盾。
錢謙益最惡劣的影響,還不是水太涼、頭太癢這種故事,而是他作為士林領袖、東林黨魁、江南人望——帶頭開南京城門投降了。不僅僅帶頭投降,還帶頭為滿清的招降文書署名,作為士林領袖、東林黨魁、江南人望,這無異於為主動為滿清政權認證了合法性。

所以錢謙益的帶頭投降和招降行為,在士大夫和文化人群體中的震動,可類比於吳三桂獻出了山海關——這裡錢謙益獻出的,是“忠孝禮義”在士人心中的“關口”,很難衡量其帶來的惡劣影響有多嚴重。
所以“水太涼”“頭太癢”就算出自於當時人們的筆記、文集,也可以看成是對錢謙益投降行為的不滿與編排,就像很多關於羞辱洪承疇的“段子”一樣出自於當時的筆記、文集,並不能一律斥之為“野史”。
滿清攻佔南京之後,向南明統治的其他區域都發布了官方文書,一方面招降各地,另一方面是要證明滿清政權的合法性和正統性。而帶頭簽署這文書的,是錢謙益和趙之龍,趙之龍是勳貴——“以忻城伯鎮南京”,主管南京的軍事防務,他跟錢謙益可以說是一文一武兩個投降的代表了。考慮到趙之龍的文化水平,這份招降的文書大機率也是出自錢謙益的手筆。
所以說這種官方的、公開的、簽名的投降文書,其惡劣影響可比“水太涼”“頭太癢”的段子惡劣多了。或許普通老百姓不能理解其惡劣程度,“水太涼”這種通俗易懂的故事才會流傳這麼廣。

關鍵是東林黨喜歡吹自己,什麼正人君子、道德文章、聲聲入耳事事關心,到頭來以士人領袖的身份帶頭投降,簽著你名字的投降文書傳遍了大半個中國,這算什麼事?被東林黨和復社黑出翔的“大昏君”弘光帝,被俘之後的表現是這樣的:
“弘光恨,齧田雄項肉,流血漬衣……言畢,嗚咽流涕……清以弓弦勒令自盡,崩年四十。”
弘光帝雖然廢物且窩囊,但是到死沒給清朝幫一點忙。那個時候南明雖然皇帝沒了,但至少還有著大江以南半壁江山,錢謙益以士人領袖的身份廣發勸降文書,影響過於惡劣,實在配不上東林黨和復社之流自我標榜的名聲。
所以說不要洗錢謙益,就算怕死不殉國,他也有很多選擇。當時東林和復社成員,非暴力不合作的人也很多,削髮為僧隱居山林的人也很多,用腳投票去找反清根據地的人也很多,但是錢謙益他偏偏選擇帶頭開城門,跪在文官第一排,還寫了勸降文書,還當了清朝的官。我們看看這篇文書的措辭有多噁心:
自遼金元以來,由朔漠入主中國者,雖以有道伐無道,靡不棄奸而構釁,問罪以稱兵。曾有以討賊興師,以救援奮義,逐我中國不共戴天之賊,報我先帝不瞑目之仇,雪恥除兇,高出千古,如大清者乎。靖南(黃得功)復役,誰為一旅之師,故主(福王)來歸,彌崇三恪之禮,凡我藩鎮督撫,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翻譯一下:帶清跟遼金元不一樣,他是為我們大明報仇雪恨了,泥腿子農民軍才是“中國不共戴天之賊”,大清高出千古!大明沒有天命了,你們還想反抗的趕緊投降吧,還能保全中國億萬生靈!

大家都知道大漢奸汪精衛,他最臭名昭著的就是一篇署名的電報,被稱之為“豔電”,簡直跟錢謙益的勸降文書一模一樣:
錢謙益說帶清入關是為了找
“闖賊”報大明的仇,汪精衛說日本人來是要消滅“紅色共黨”;錢謙益說為了億萬生靈趕緊投降吧,汪精衛說為了中國人不再流血趕緊放棄抵抗吧;錢謙益招降的時候中國還剩半壁江山,汪精衛投敵的時候中國也還剩著半壁江山……《豔電》原文:
“闖賊”報大明的仇,汪精衛說日本人來是要消滅“紅色共黨”;錢謙益說為了億萬生靈趕緊投降吧,汪精衛說為了中國人不再流血趕緊放棄抵抗吧;錢謙益招降的時候中國還剩半壁江山,汪精衛投敵的時候中國也還剩著半壁江山……《豔電》原文:
今倭國政府既已闡明,當以日德意防共協定之精神締結中日防共協定,則此種顧慮,可以消除。防共目的在防止共產國際之擾亂與陰謀……中國抗戰之目的,在求國家之生存獨立,抗戰年餘,創鉅痛深,倘猶能以合於正義之和平而結束戰事,則國家之生存獨立可保,即抗戰之目的已達……
所以錢謙益的行為跟汪精衛有何不同!他憑什麼有好名聲,他不配!水太涼、頭太癢這種故事僅僅是傳播度高,遠遠不能讓人民理解錢謙益投降之惡劣,遠遠不能表達那篇投降文書之惡毒,遠遠不夠讓對錢謙益的評價迴歸到客觀水平。

再說錢謙益寫的那些有反清內容的信,近幾年就因為這些筆頭上的東西,錢謙益都被吹成“大明臥底007”了。但一個永遠無法解釋的事實:當時大明朝依然有大片國土,全國抗清運動烽煙遍地,抗清部隊最近的時候離錢謙益不過百餘里,真的是兩條腿就能跑到。
——然而錢謙益一沒有肉體投奔大明,二沒有公開表達抗清立場,三沒有親自組織抗清運動。錢謙益的狀態,真就應了本文題目那句話——我同事抗清,就等於我抗清了,我對他們以(不能公開的)口頭上的支援。
當然,真要說他寫那些信沒有用,那也是故意黑了,當時各地抗清運動資訊交流不通暢,錢謙益以其士人領袖的身份,還是給各地抗清運動互通了不少資訊的。然而問題在於,你跑到抗清根據地,一樣能寫信啊。你非要深入敵後那麼危險的地方寫信嗎?現在有些人吹什麼“冒著殺頭的風險”寫信,那為什麼不“冒著殺頭的風險”參加抗清運動呢?

魯監國和張煌言就在浙江舟山,孫可望、李定國打到過湖南和廣東,金聲桓、王得仁在江西的反清運動聲勢浩大,鄭成功最近的時候打到過南京城下,佔領鎮江都好幾個月了……你錢謙益這麼思念大明,為什麼不用腳投票親自參加抗清運動呢?說到底還是後者的風險更大,東林領袖還是惜命,他不配後世的好名聲。
錢謙益寫信的動機,也未必如“大明臥底007”吹得那麼偉光正。由以下四點具體分析:
第一,錢謙益的抗清行為,很大部分是對分贓不均的失望。錢謙益在投降的時候是禮部尚書,結果清廷只給了他個禮部侍郎的官,他就稱病回家,但也一直捲入各種各樣的風波。
就像吳三桂最後反清,還是因為三藩被裁撤。錢謙益當禮部侍郎的時候不寫信,編修《明史》的時候不寫信,辭官回家後瘋狂給南明政要寫信表忠心,可以說明部分問題。

更廣義來說,錢謙益作為江南大儒、士人領袖,對於大清對“文化人”的態度,是不滿意的。按照宋明兩代歷史來看,皇帝是誰無所謂,士大夫文官才是國家真正的主人。錢謙益投降的時候,肯定盤算著滿清是異族,最後還不是靠我們“江南大儒”來維繫統治,所以麻溜地投降了。
當時有人寫詩諷刺他:“錢公出處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聞。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其實就道破了背後的“秘密”——縣長是誰不要緊,反正我一定要當縣長夫人。當時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仗義死節”結果麻溜投降計程車大夫們,其實都是這種心態。
結果滿清太野蠻了,人家不按套路出牌,殺江南大儒如殺雞——從此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東南沿海的稅收不上來啦!所以錢謙益開始寫信,也是屁股決定腦袋的題中之意。

第二,這種事情就是改朝換代非常常見的兩頭下注。做一個不恰當的類比,當年傅作義投降了之後還天天往臺灣寫信,話裡話外陰陽怪氣說什麼“思念故國”。結果等到了抗美援朝我們打出國威之後,傅作義徹底服氣了,找主席坦白,說他忽然想起來,在綏遠老家的某某地方埋了兩萬噸軍火,真是年紀大了記性太差了不好意思啊……主席說,哦。
再舉一個更恰當的例子,陳公博周佛海大家知道吧,汪精衛身邊第二號和第三號大漢奸。在日本侵略者搖搖欲墜的時候,他們都給國民黨政要寫過信——就是寫錢謙益那種信——我身在曹營心在漢,都怪汪精衛欺騙了我,我現在跟你們說日本人弱的一批,如果國府反攻一定能取得大勝利,勝利了之後別忘了拉兄弟一把啊……
這在當時有一個專業名詞交“輸誠”,周佛海最早跟戴笠互通了秘密電臺,蔣介石透過戴笠叮囑周佛海,要在日本投降後負責“保全”東南富庶之區,別落入新四軍手裡……周佛海母親去世時,戴笠甚至還披麻戴孝替周守靈。陳公博一樣很積極,他的聯絡人是徐天深,也是提供了不少情報,表了不少忠心。

那麼問題來了,錢謙益的所作所為跟陳公博周佛海有很大的區別嗎?為什麼周陳二人大家都知道他們是死漢奸,要殺之而後快,但對錢謙益的標準就不同了呢?
第三,寫信是一個成本最低、最安全的事。就像我前文所說,你要真心抗清,這都不是太平洋加不加蓋的事,走幾步就是根據地,你為啥不用腳投票呢?別說你一個什麼文人有危險,張公煌言是不是文人?張煌言先後組織參與了三次長江戰役,第三次中相當於是被鄭成功坑了,孤軍深入內陸被清軍全殲。
然而就面臨這種死局,張煌言先躲進鄱陽湖深處“焚舟登陸”,然後從陸路自桐城,取道霍山、英山,到達東溪嶺時遇到清軍剿殺,徹底與親兵隨從失散。所幸“變服夜行,至高滸埠,有父老識之,匿於家數日,導使出間道,渡江走建德、祁門亂山間”。

此時張煌言患上了瘧疾,但依然拖著病體走到了休寧,在這裡“幸得舟”從水陸抵達嚴州,而後途經浙江的東陽、義烏“至天台達海”。偉哉張公煌言,深入敵後轉戰兩千餘里,九死一生但仍矢志不渝,最終終於到達了抗清根據地,再次組織義軍。
張煌言也不是多條胳膊多條腿,他錢謙益憑什麼寫幾封信就能得到好名聲?難道靠的是跟洪承疇吳三桂“比爛”嗎?
第四,錢謙益也很明白,他是江南大儒、東林黨魁、士人領袖,他寫的一切成文字的東西,都是會當做重要材料流傳於後世的。所以寫信這種0成本低風險的事情,為啥不多寫幾封呢?後世一定會有缺腦筋的傻貨吹噓自己為“公忠體國大明臥底007”的。
這就跟蔣介石熱衷於寫日記是一個道理,看蔣介石日記那種語氣,壓根就不是寫給自己看的,他跟錢謙益都是精明到家的人。

文章最後再說說錢謙益最有名的兩個故事,“水太涼”“頭太癢”供大家一樂。其實這兩件事出自於私人筆記,可靠性見仁見智,但讀完本文的朋友不難意識到——這已經不重要了——跟錢謙益真正乾的那些齷齪事比起來,這兩件頂多是傳播範圍廣一些,老百姓喜聞樂見一些——
“乙酉王師東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勸宗伯死,宗伯佯應之。於是載酒尚湖,遍語親知,謂將效屈子沉淵之高節。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風景,探手水中曰:冷極奈何!遂不死。”
“豫王下江南,下令剃頭,眾皆洶洶。錢牧齋(錢謙益號牧齋)忽曰:‘頭皮癢甚。’遽起,人猶謂其篦頭也。須臾,則髡辮而人矣!”
還必須要指明的是,江南大儒和錢謙益們,受過多少大明的恩典,做了多高的官,最後紛紛投降屁都不放一個。而抗清最堅定的,卻是張獻忠的義子李定國,李自成的侄孫李來亨,海盜之子鄭成功。大明朝最後的結局竟然是“海盜守國門,流寇死社稷”,令人唏噓不已。

結果呢,錢謙益冒著大雨給八旗老爺開城門,勸降文書傳遍半個中國,晚年窩家裡寫了幾封信就被吹捧為“大明007”;
李定國西南抗清十餘年,最後轉戰緬甸也不投降,為抗清流乾了最後一滴血,因為一些戰略戰術失誤就被人黑“賊性不改”“軍閥思維”。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簡而言之,我們總是容易被既得利益階級話語權下的視角所帶偏,所以忘記了自己的屁股應該坐在哪裡。
對錢謙益們太寬容,對李定國們太苛刻,是需要反思的首要問題。

新時代的“錢謙益”們依然很多,要正本清源,消滅這些“江南大儒”存在的土壤,至少不要在輿論場上繼續噁心人,這就是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
◆ ◆ ◆ ◆ ◆
鑑於近期微信推送規則的變動,很容易錯過更新的訊息,建議大家把本號標星,不錯過每次推送,具體操作方式如下:


第二本新書正式連載完畢:《資本囚籠》全目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