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首發於英國《金融時報》FT中文網
非非馬寫在前面:
儘管劉亦菲沒能在這次的白玉蘭獎再度憑藉《玫瑰的故事》獲封視後——敗給了在《山花爛漫時》中出演張桂梅校長的宋佳,但她此前已經憑藉“黃玫瑰”這個角色橫掃了多個視後大獎。我喜歡劉亦菲,但卻真心不太喜歡這個劇。宋佳拿獎,實至名歸,能將一個主旋律女hero的形象演繹得如此生動立體接地氣,是一種巨大突破。近年來,大陸女性劇頻出,但卻充斥著各種看似新穎實則陳舊的套路。正因此,我會特別推薦劉若英首執導筒給網飛拍的電視劇《忘了我記得》。
PS. 最近在追張譯蔣欣主演的掃黑反腐劇《以法之名》,雖也有bug但瑕不掩瑜,推薦!也趁著在國內時去電影院看了爭議很大的《醬園弄·懸案》,你們看了嗎?後面也會寫一篇。大家最近看了啥好劇好片好書,也歡迎推薦呀~
文 | FT中文網專欄作家非非馬
繼《俗女養成記》系列之後,華語女性劇又出佳作——由劉若英自編自導,謝盈萱、秦漢和霍建華主演的《忘了我記得》。你會發現,對比主張“向外探求”的大陸女性劇,近年來臺灣女性劇在對社會、人生乃至女性議題的思考與呈現上,整體是“向內探求”的,更像是在為觀眾提供人生的另一種思考和解決方案。

《忘了我記得》的女主演謝盈萱正是《俗女養成記》系列的女主演,中年才入行的她憑藉對“俗女”的精彩演繹獲得了視後。客觀而言,《忘了我記得》裡的程樂樂與“俗女”陳嘉玲,在人設上確有相似之處,也所以構成了一種鮮明的“系列感”。她們都是主流社會“成功學敘事”框架下的所謂“失敗者”,都陷落在中年危機的焦慮和疲憊裡,卻也仍在積極地以自己的方式應對著人生的各種難題,選擇了相對“非主流”的人生方案。

與從“都市”折返“鄉村”、迴歸鄉土文明的“普女”陳嘉玲不同,程樂樂從出生就帶著都市基因,屬於第二代都市移民,“都市”是她人生作業的背景板。而對於一個出身普通的“都市二代”來講,“都市”相比鄉村,最鮮明的特質其實是:居大不易。沒有溫暖的大家庭和鄉里鄉親的互助與支援,生活裡但凡碰上一點風吹草動,重擔都落在個體身上。
程樂樂有個帶傷的原生家庭。她既有有愛卻看似不那麼“靠譜”的父親,也曾在年幼時被母親“拋棄”。直到後來,她才明白母親不是不愛她,而是產後抑鬱多年未愈,最終選擇離家為自己而活。

應該說,程樂樂的母親在生育後會得產後抑鬱並且一直不愈,與她沒有強大的支援系統有很大的關係。程樂樂卻一直以為母親是為了去美國拋夫棄女。但她嘴上怨恨母親,卻又期待能去美國尋找母親,為此她努力學英語,還選擇了導遊作為職業。結果她工作不順被旅客欺負,卻因為憤起反抗又遭耍賴誣告,以至於被資本家式的老闆痛罵,還被炒了魷魚。甚至,因為強硬的脾氣與行事風格,她被整個導遊業封殺。
落魄、酒醉之下,她走上脫口秀俱樂部的舞臺任性吐槽,驚豔了觀眾,老闆認為她很有講脫口秀的天分。於是她成了一個白天在超市打零工,晚上做演出的脫口秀新人演員。

也正是在那個晚上,她遇到了後來成為她老公的張凱——彼時因為沒有升上律所合夥人而心情低落的精英男。張凱喜歡舞臺上風趣幽默、能帶來快樂的程樂樂;而霍建華扮演的張凱,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很容易讓女人一見傾心的男人。然而,這段中年愛情的起調看似超甜,卻其實暗藏風雲。近年來追求品質的臺劇,就沒有走“爽劇”套路的。無論是愛情婚姻,還是關涉社會議題的。

進入婚姻的程樂樂與張凱,終因為懸殊的原生家庭、不同的人生理念與成長路徑,漸行漸遠。張凱順利升上了合夥人,而不時遭遇創作瓶頸的程樂樂卻依然還是個非知名脫口秀演員,收入菲薄,不得不一直依靠在超市打零工,勉力維持自己的經濟獨立。
在一次律所的合夥人聚會上,張凱羞於向同事坦誠妻子的真實職業,謊稱她是銀行的高階主管。這個標誌性事件,成為兩人關係的分水嶺。

張凱寧可妻子不工作,也不希望她繼續從事說出去不夠光鮮、不夠精英的職業。可程樂樂,儘管她全程沒有被安排講過一句口號化、概念化的女性主義臺詞,但她是實實在在地活成了有個性的獨立女性。不願依附、更不願被安排人生。他們從分居最終走向了離婚。
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是,程樂樂的父親程光齊(秦漢扮演),又被確診了阿爾茲海默症,情況愈來愈糟,幾乎24小時離不開照護。於是,自己還在經歷中年危機、困在生活夾縫裡的程樂樂,又不得不獨自扛起照護一個老年失智父親的重擔。
一個單身的“都市女郎”,對應的並不是光鮮時髦與自由,而是:獨自應對疲憊又狼狽的人生與責任。

因為導演劉若英自己的祖母就患有失智症,所以劇集在這些細節上描摹得非常寫實。一面是對父親真摯的愛,另一面是沉重的照護責任,是狀況百出的各種痛苦日常,這讓作為照護者的程樂樂數度崩潰,聲淚俱下地講出這樣的心聲:
“爸,我很害怕你突然就走了。但其實我更害怕,你一直走不了。我很不孝,對不起。”

但整體而言,這一部分情節的處理還是被劉若英柔化了,做了一些更加溫情與浪漫的處理,有許鞍華《女人四十》的質地。而能夠用一部電視劇去關注阿爾茲海默症患者及其家庭,並呈現都市運轉機制裡相關社會支援的欠缺與薄弱,臺劇又一次走在了前面。愈來愈熱衷提供“爽感”的大陸劇,似乎很怕觸碰那些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
而在女性主義呈現這個層面,臺劇的特點是鮮有概念化和口號化的密集“金句”,更沒有爽句。它更多是透過人物的行為選擇來表現價值取向。比如,在面對艱難的人生處境時,程樂樂也不是沒有更容易的人生選擇。依然愛她、也試圖挽救婚姻的張凱,願意成為她的依靠,替她遮風避雨,但程樂樂沒有選擇這個輕鬆模式。她放不下照護父親的責任,更不能接受徹底失去職業身份,跟隨丈夫去到新加坡,僅僅成為一名“律所合夥人的妻子”。
她主動選擇了人生的hard模式,獨自照護失智父親,還要疲於奔命地打工和創作。她感慨:“40歲的人生到底有多忙,每天只能不停地衝,不要說泡泡麵了,連泡杯咖啡都很趕。”

是啊,這不就是大多數普通中女的真實人生?現實,從不按爽劇邏輯推進。職場沒那麼容易開掛,婚姻裡多的是一地雞毛。頂好的內心配置,便是一邊疼痛面對,一邊接納“我原來那麼平庸”,承認自己也會很焦慮,但卻依然不失勇氣和樂觀,願意去苦中作樂。

除此之外,該劇在性別衝突和親密關係矛盾的處理上,也有自己的特點。它不煽動性別對立,沒有透過設計一個典型惹人厭的男權形象,來挑逗觀眾激烈的情緒。比如張凱,他雖然有他的侷限,但他也並不是個“壞男人”。這種溫和的處理方式,非常“奶茶”劉若英。
不得不說,臺劇走到今天,是讓人驚喜的。畢竟,曾經的臺劇,最擅長的是生產愛情偶像劇,核心理念就是為女性配置“高富帥”。
而反觀大陸這幾年熱播的女性題材都市劇,你會發現基本是成功學敘事框架下的大女主“爽劇”。有這麼幾個要素或者說“配方”,是必不可少的:
1,女主角的出挑外形+時髦都市女郎的形象;
2,不論遭遇什麼挫折最後必然走向開掛的職場之路;
3,成功斬獲一個可歸入“高富帥”標籤下的理想男友。
都市感的時尚漂亮、經濟上能夠消費得起奢侈品與國際旅行,理想的男人/愛情/婚姻。這些,大概也的確是當下主流年輕女性觀眾心裡反覆被吟唱的“生活目標主旋律”。
幾乎無一例外,都市女性劇的一大營銷點,便是女主們的美麗穿搭……
然後你就會看到,在都市時尚產業鏈條上的另一端,各種時尚媒體、自媒體、時尚博主們,分分開始分享這些熱播劇裡的“時髦穿搭”,進一步將這種正規化化的“都市女郎審美觀”,“輻射”給更多年輕女性,“強化”著一套關於“現代都市女郎”的穿衣樣本。

在職場上,這些女性主角不論遇到什麼困難挫折,最終都會走向“開掛”。在愛情婚姻上,符合現代女性理想擇偶目標標準的“新好男人”,連同他們的愛情,在熱播劇裡,通常是作為一枚“勳章”,被獎勵給那些追求獨立、上進的女主角們。
在那套“都市”價值座標系裡,你會發現人人追求“成功”,而“成功”的標準,都是“外掛式”的,向外探求的。相比之下,臺劇中的女性更加接受“平凡與普通”,試圖向內探求,體現了關於人生與社會的另一種方向的反思,以及意義確立。
和《俗女養成記》類似,《忘了我記得》沒有為程樂樂的人生提供一個“爽劇式”的解決方案,它只是將生命的真實重量,連同那些瑣碎的狼狽、不得不的堅韌與溫情的微光,一併呈現。它不給女主人公也不給觀眾“承諾”玫瑰色的前景,而是給掙扎在泥濘現實中的現代女性點亮一盞心燈:人生的答案和明天,並不在轟轟烈烈的成功學敘事裡,而是在直面平凡、擁抱責任、在反覆的破碎中無數次重建自我的勇氣裡。

往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