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助產士:這種孩子被生出來,是我最難過的事|醫院奇聞錄89

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介紹一個新朋友,愛和產婦嘮嗑的助產士——桃三八。
助產士可能是醫院裡最瞭解產婦的人,這工作集接生和護理於一身,不止關注產婦的健康,還要留意她們的情緒變化。所以桃三八不僅愛嘮嗑,而且想幹好這份工作,必須會嘮嗑。
她跟我嘮嗑裡提到最多的,就是在這個科室,經常能見證那些人間最快樂的瞬間。
比如她工作的最後一個環節,就是親手幫助產婦完成與嬰兒的第一次擁抱。
這種快樂會出現在醫院以外——她看到哭泣的小孩,會因為職業習慣上去哄,結果有一次小孩不但不哭了,還趴在她身上。孩子媽媽走過來說:“我記得這孩子是你給接生的。”
她抱著孩子,想著這小生命從6斤多的小肉團,變得可以撒嬌哭鬧,生活是如此有意義。
她跟我嘮了許多事兒,讓我一直覺得,產科是醫院中最溫柔治癒的地方。但她說起今天的故事,卻讓我發現,這個科室裡有多少希望就會有多少絕望。
2024年,那一位特殊的孕婦,來到產科準備分娩。
而桃三八看到她後,無數次想過勸說這位孕婦,你以後可千萬別再懷孕生娃了。
2024年初秋的凌晨,我將最後一位完成分娩的孕婦送回病房,忙碌的夜班終於可以告一段落,又是母子平安的一天。
我是一名助產士,職責涵蓋了從安撫孕婦情緒到接生的整個產程。當孩子順利降生,我會幫母子倆完成最初的貼貼,隨後我的工作就基本完成了。
不過有閒暇時間的話,我也喜歡順手拿過溫熱的奶瓶,指導新手爸爸餵奶,示範如何輕柔地給小麵糰一樣的新生兒拍嗝。畢竟誰不喜歡一天的工作在奶香奶香的氛圍中結束呢?
對於很多人來說,產科病房是個溫馨的地方,隨處可見粉嫩可愛的物品和幸福、激動的笑聲,畢竟生育被我們賦予了太多太多的美好。
每天我把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後,會步行直奔二樓的產科。無論是早班還是晚班,我在病房走廊裡總能看到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在散步,也能看到被一大家子人簇擁著離開的嬰兒。
在這裡,我經常被家屬塞上一把瓜子、喜糖或水果。有些人為了表達感謝,還會給我們醫護人員點披薩、水果撈。
這裡總少不了各種歡喜的相遇,我經常能聽到大人對懵懵懂懂的小孩子說:“快看這個阿姨,是她給你接生出來的。”這些時刻就是我對自己職業最感到滿足的瞬間。
然而產科還有不常見的另一面,讓人沮喪、困惑,懷疑人性。因為有人會以愛的名義,去控制、去剝削、去遺棄、去欺騙。
夜深了,大人孩子們早已入眠,產科病房漸漸歸於平靜。我逐一熄滅走廊的燈光,獨自坐回辦公桌前,在昏暗中聆聽著偶爾傳來的幾聲清脆的啼哭。
“叮咚……”,那一天,產科病房的門鈴突然響起
即使不願意起身,但是身體已經形成習慣,我邊整理頭髮和衣服邊走去開門。
隔著玻璃,我看到大門外出現兩個模糊的人影:“您好,怎麼了?”
跟往常不同,門外的人一聲不吭。我推開門,一個面容蒼老憔悴的男人站在門外。他推著的輪椅上蜷縮著一個看上去已經足月的孕婦,隆起的腹部在瘦弱身軀的對比下,顯得尤其巨大。
男人的眼神呆滯,沒有光澤的臉上有著許多細碎的皺紋;女人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味道。我覺得在哪裡見過他們,尤其是這個女人,她的樣貌逐漸和我記憶裡的那個人重疊,唯一不同的是她原來稻草一樣雜亂的短髮變成了不到一釐米長的平頭。
我突然下意識地說出來一句很不符合職業要求的話:“你們怎麼又來生孩子了?”
我在3年前就見過他們。男人叫“祝龍”,坐在輪椅上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寶貝”。對,她的名字翻譯過來就是“寶貝”。她是我擔任助產士後,接生的第一位有些特殊的孕婦。
祝龍雙手攥著輪椅扶手站在原地,對我的出現沒有任何反應。寶貝用直勾勾的眼神看著我,也是一樣的沉默。我估計他們已經不記得我了,但我一定會一直記得他們,尤其是記得寶貝——她是確診的痴呆、智力障礙患者,此刻在她肚子裡懷著的是第五個孩子。
當年她的第三個孩子是在我們科生的,那時要不是現場看到了寶貝和祝龍的結婚證,僅憑我對他們在病房的表現,我都想報警了!
因為寶貝是一個明顯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人,卻一胎接著一胎地生育,而他們家的經濟狀況很不好,我都想象不出他們生這麼多孩子到底該怎麼養。
急診的大哥拿著交接單過來和我交接患者情況,好心地問我需不需要幫忙:“(來的時候說)肚子疼,在急診做完彩超了,給你推進去啊?”
“我有印象,沒事兒,我來推吧。”我簽好交接單,把寶貝往待產室推。我知道寶貝不會說話,只能聽懂簡單的詞彙,理解一些常用的手勢。所以我加大音量告訴她上床,比劃著示意她脫掉外褲。
寶貝用佝僂的手緩慢解開鞋子,露出黑乎乎的腳趾頭,她的腳趾甲長得都打了卷,很明顯缺乏日常的照顧。
寶貝身高不足一米五,四肢纖細無力,肚皮圓潤地隆起,躺在床上時彷彿一個插著四根不一樣長的筷子的土豆。她的狀態不太好,似乎很疲憊,總是張著嘴卻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我拿出手機給今天的夜班醫生打電話:“姐,你的寶貝來了,過來呀?特殊患者,以前住過院的。”
雲姐走進待產室瞭解情況,我跟她說了一下寶貝上次住院時的經過,然後提示她:“姐,先把著急的檢查下醫囑吧,她家交的住院押金不多,估計也夠嗆能再交錢了。”
聽我這麼一說,雲姐發出了長長的嘆息。別的孕婦來住院,家屬總是大包小裹地拎著待產包、住院包、證件包……來之前做足了攻略生怕母子倆缺東西用。而寶貝和祝龍這兩口子,幾乎是空著手過來的。
就在我們說話時,床上的寶貝忽然抬高左手揮舞了起來,“嗬,嗬……”好像很著急。我和雲姐迷茫地看著對方,很快就聽到了“噗呲”一聲,寶貝失禁了。我把寶貝扶下床,帶到另一個房間繼續觀察,然後跟雲姐把待產室收拾乾淨並消毒。
過了一會兒,我看到雲姐從醫患溝通間氣呼呼地走了出來。她輕輕罵了一聲:“什麼玩意啊!”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生悶氣。我走過去輕輕幫雲姐捏捏肩膀,“她老公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啊”?

我和雲姐很不理解,為什麼寶貝都要生第五胎了,祝龍怎麼還像個新手爸爸一樣毫無準備。
我幫寶貝了乾淨的褲子後,她的情緒漸漸安穩了下來。
看著眼前的一切,我覺得3年不見了,但寶貝的情況似乎一點都沒變。我想起了寶寶第一次來我們醫院生孩子的經歷,那時候我剛工作不久,看著焦慮的她,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孕婦進入待產室後普遍會情緒焦慮,經常問我各種有的沒的,比如順產好還是剖腹產好;最近產科生男孩多還是生女孩多;還有神秘兮兮地打聽胎盤加工的;有人以前生過一胎或者有梅毒、乙肝等疾病讓我對家屬保守秘密的。
我總是會陪著她們聊天,因為焦慮時間太長會影響她們分娩的信心。
寶貝卻不會說話。
當分娩的疼痛一陣陣傳來時,她只能透過胡亂撲騰來表達情緒。原本還算安靜的寶貝如同變成了另一個人,雙腳不停地往下蹬,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向產床的上方竄,完全無法配合我們。
無奈之下,我給祝龍換上了隔離衣,讓他進入產房。我們讓祝龍和寶貝溝通,爭取能安撫她的情緒。祝龍俯下身子,嘴巴湊到了寶貝的耳邊大聲地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然而此時寶貝已經疼得什麼都聽不進去了。祝龍眼見著寶貝不配合,他抬高手掌,作勢要打寶貝。
“咋的?你還想打她啊?”我大聲呵斥祝龍。害怕寶貝受到強烈刺激會導致分娩出現意外。祝龍收回了戴著手套的大手,用普通話回答我:“沒有,我就嚇唬她一下。”
幸好產程進展十分迅速,短短幾分鐘後寶貝的第三個女兒出生了。然而就當大家可以鬆一口氣時,我看到寶貝沒有絲毫力量的雙手竟然下意識地伸過來,要拉扯臍帶!
那時作為新手的我,哪見過這種情況。我邊壓制著寶貝邊跟祝龍喊叫:“你不要讓她動!她這樣對她和孩子都不好!”要不是怕引起不必要的糾紛,我的急脾氣恐怕當時就要爆炸了。
祝龍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剛說了一句“別動了”,接生的助產士已經飛速地結紮了臍帶。我輕輕抱起正在啼哭的孩子,放到祝龍剛買的包被中。被子在新生兒輻射臺預熱過,暖烘烘的讓人很安心,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孩子很快就在包被裡排出了第一次胎便。
祝龍只帶了一條包被,我只好把產房備用的包被拿了出來,把孩子重新包好。順產對醫院來說是賠錢的,現在又搭了一條包被進去,我們科室也跟著賠本了。但是總不能眼瞅著小傢伙光屁股回家吧。
我懷裡抱著孩子站在產床旁,看到寶貝向我伸出了雙手,又一次發出了“嗬……嗬……”的聲音。我以為她在道謝,按著平時的習慣輕聲安慰她:“沒事兒,不用謝!”
然而寶貝的手並沒有放下,她堅持抬著胳膊似乎有什麼事情沒得到滿足。旁邊的責任組長問我:“要不要試試把孩子給寶貝?”
我將信將疑地將孩子遞了過去,但是寶貝的胳膊太瘦弱了,我害怕她抱不住,於是將孩子放在了她的身邊。寶貝扭過頭,伸出胳膊想把孩子攬在懷裡,可惜她已經沒有力氣了,只好把手放在孩子身上,靜靜地看著孩子粉嘟嘟肉乎乎的小臉。
第二天上班,我本以為寶貝還得在醫院住一陣,卻發現她和孩子已經出院了,不僅留下了一堆檢查沒做,還拒絕了後續的治療。因為祝龍簽署了知情同意書,所以我們不能強行挽留。後續有同事對寶貝家進行了回訪,孩子很健康,不過寶貝的身體狀態還是老樣子。

這些年來,寶貝的生活主線就是在懷孕生育,寶貝的第一個孩子,是在她家那邊醫院的門口生出來的。那天祝龍幹完農活回家,發現她肚子疼,祝龍臨時去村裡找車,結果寶貝沒來得及進產房就生了。
第二個孩子是在自家的炕頭上出生的,連出門坐車的時間都沒有。第三個孩子終於生在了醫院,那天是我值班,也是我第一次遇見祝龍和寶貝這對夫妻。
他們第四個孩子的情況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聽祝龍說已經把孩子送給別人養育,原因不詳。
我們產科來過很多位缺乏自理能力的產婦,她們的情況和寶貝有不少相似之處。冷靜地說,她們有做母親的權利,但現實狀況是,她們自己有時比新生兒更需要照顧。
就在寶貝來生第五個孩子的前幾天,領導派我去做急診手術。手術室裡等待進行剖宮產的,是一個完全失去行動能力的腦癱患者。她的情況,比寶貝更復雜。
那天我從更衣間推著粉紅色的嬰兒車,匆忙跑向手術室。不過100米的距離,一路上我卻膽戰心驚。因為產婦的診斷和會診記錄上寫著“妊娠合併腦癱”、“特邀請麻醉科會診”、“必要時需在全麻下,行子宮下段剖宮產術”……
人在全身麻醉的情況下,做剖宮產,對媽媽和寶寶的風險非常高,麻醉師沒辦法和媽媽溝通,這讓媽媽的狀況難以判斷。而且全麻也在一定程度上會抑制寶寶的呼吸,增加搶救的風險。
我看到了產婦手上的腕帶,上面有她的名字“珊珊”。這是她第一次生孩子。
那天的手術順利,母子平安。新生兒“五斤六兩!”
大聲讀出數字後,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孩子用印著好多好多福字的包被包裹起來。剛剛還在哭嚎的孩子可能感覺到自己已經安全了,很快變成了一個睡香香的小寶貝。
半麻的珊珊意識清醒,我抱著孩子來到她身旁輕輕說:“你看,你的寶寶在這裡呢。”珊珊艱難地扭過頭,嘴巴張了張,竟然笑了。隨後,眼淚從眼角慢慢地滑落。
她的靈魂被囚禁在肉體中,但是她的孩子有機會代替她去看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我知道,孩子對珊珊而言,是生命的延續。
其實在剖宮產手術前,我們產科主任找到了珊珊的母親,詢問她是否同意為珊珊進行絕育手術。這樣的建議,我們不是第一次提出了。
給缺乏自理能力的殘障人士絕育,這一直是個有爭議的話題,無論在現實還是在網路我都看到過人們的種種討論。像珊珊這種高度癱瘓的女性,生育不僅會給她的身體帶來很大的負擔,更大的挑戰是接下來如何養育孩子,如何給孩子一個不那麼特殊的童年。
很遺憾,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
珊珊的母親猶豫了。她很清楚孩子的到來對家庭是希望,更是挑戰。但她作為珊珊的母親,不可能永遠陪在珊珊身邊。如果有天女婿拋棄了珊珊,保留生育能力的珊珊還有機會嫁人,組建新的家庭。
這樣說會顯得很殘酷,但是對珊珊來說,生育能夠為她換取一份生存保障。
後來,珊珊的母親同意了給珊珊做絕育手術的建議。這個決定源於這幾層信任:女婿是被他舅舅撫養長大的孤兒,女婿家和珊珊家走動多年知根知底;珊珊常年臥床,但身上沒有一點褥瘡,這小兩口的日子雖苦,但活得有尊嚴。
最令珊珊母親動容的是,半夜測胎心的時候,女婿總會溫柔地喚醒珊珊,怕嚇到她,還會小聲說“我在呢我在呢”。
這個小家庭,是有溫度的。
而幾天後入院,即將進行第五次生育的寶貝,身體活動能力遠比珊珊好,但寶貝和丈夫祝龍之間的情感是否也這樣穩固?我實在缺乏信心。

我在產房把寶貝安頓好後,終於在她的臉上捕捉到了一絲痛苦的表情。寶貝從“嗬嗬”的呻吟漸漸變為哀嚎,我伸出手摸著她的肚皮,卻沒有摸到宮縮帶來的肚皮發硬的情況。
這讓我感到奇怪,胎心監護上顯示寶貝此刻並沒有宮縮,她的肚子為什麼會疼?我把門口的祝龍叫進產房充當翻譯,“你問她哪裡疼”?
“她說肚子疼。”
“她平時也肚子疼麼?”
“平時不疼啊,不知道咋回事,昨天晚上就說自己疼。”
我疑惑地走到一邊翻閱寶貝的病歷,她患有的基礎病很多但是沒有一種疾病會讓她經常性地肚子疼。見我不再言語,祝龍坐到寶貝的產床旁,開始打盹兒。
此時已經是凌晨三四點鐘,即便是經常熬夜的我也難免變得無精打采。不多時,寶貝和祝龍都睡著了。我掐表觀察了寶貝10分鐘,確定寶貝沒事。因為臨產的疼痛不會間隔這麼長時間,否則早就把寶貝疼醒了。
我估計她有可能是先兆臨產所導致的腹痛,由於沒有進入產程所以宮縮不規律。加上她生過4個孩子,她對生育的恐懼感是我無法想象的,這也可能讓她對身體的反應更加敏感。
我感慨著虛驚一場,暗自祈禱寶貝不要在夜班生產。因為受到各種激素的影響,妊娠期的女性往往更情緒化、更感性,考慮到寶貝的情況,她甚至有無法自控的可能,我挺怕自己控制不住局面的。
我把待產室的燈關閉,希望這兩口子最起碼現在能睡上一個安穩覺。約莫過了兩個小時,我聽到一旁傳來了一陣哼哼唧唧的聲音。我立刻開啟燈,看到了正在痛苦呻吟的寶貝,以及不知所措的祝龍。
我拿出檢查手套,跑到寶貝身邊進行檢查。幾乎是一瞬間就確定了一件事:高興早了,寶貝一會兒就要生了。
隨著女性分娩次數的增多,分娩的時間在一定程度上會縮短,而產程時間過短,有可能會造成胎兒缺氧、新生兒損傷、產婦也有可能會受到傷害。很明顯,寶貝已經進入產程,而我必須幫她做好準備。
我看向一旁的祝龍:“孩子的包被準備好了麼?”
祝龍瞅了瞅我,伸出手指,指向了放在床腳的黑塑膠袋。裡面放著6片成人隔尿墊、一卷沒有包裝的衛生紙、一瓶礦泉水、一個全新的奶瓶,這就是寶貝的待產包。
我明白了祝龍的意思——沒錢,而且只會花錢買這些東西,買不起孩子的包被了。剛才祝龍進產房前換衣服,他隨手把褲子裡揣的錢和手機放在一邊的鞋櫃上,老舊的碎屏手機包著泛黃的塑膠外殼,那一把現金加起來應該不會超過100塊。
罷了,我也不應該對祝龍抱有什麼期待。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為寶貝準備即將到來的分娩了。

我叫來了值班的組長幫忙,並讓她檢查一下寶貝宮口的具體情況,以便評估是去分娩室,還是保持原地。
組長讓祝龍告訴寶貝,“不要躲,也不要在床上亂竄,這樣會影響檢查”。在我的印象中,寶貝很聽祝龍的話,也許是沒有主見,也許是出於信任。
但是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再度發生,寶貝自己竟然翻身下了床,然後蹲在地上,用力使勁。幾乎是一瞬間,清亮的羊水“嘩嘩”地流了出來。
我快速跑到寶貝的旁邊,想把她扶到床上。再不快點的話,新生兒就要出來了!我對愣在一邊的祝龍喊道:“你快讓她上床!快過來幫忙啊!”
眼見我扶不起來寶貝,祝龍的動作還是十分緩慢,一邊的組長順手將床上的被拉到地上,墊在了寶貝蹲著的位置。我和組長剛剛將寶貝扶起,但是寶貝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巨大力量,掙脫了我們,再次蹲下。
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到底誰先來臨,在那一瞬間,我真的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要結束了。
寶貝把孩子生在了被子上,一個肉嘟嘟的女孩,就那麼水靈靈地躺在了被子上,臍帶還和母親連在一起。孩子的胸部出現了活動,然後發出第一聲啼哭,我趕緊拿起旁邊的成人隔尿墊,擦乾孩子,把小傢伙放到了寶貝的懷裡。此刻只有母親的懷抱能溫暖和保護她了。
總是慢兩拍的祝龍此時終於有了反應,他蹲在寶貝和孩子身邊,正要把孩子從寶貝身上撿起來。好在他聽懂了組長的呵斥,沒有真的觸碰到孩子。
要知道,為了保護新生兒預防感染,家長在接觸新生兒之前是要洗淨雙手的。
組長給孩子結紮完臍帶,我用庫房裡的被子應急包裹一下孩子,然後叫上祝龍一起將躺在地上的寶貝挪到了產床上。
寶貝還無法脫離危機,因為胎盤沒有剝離。雲姐趕來了,她趕緊下達醫囑:“做好產後出血的搶救準備吧。大晚上的,還五胎,還是貧血的患者。”
我剛回答了一聲“好的”,就聽到組長髮出一聲驚呼。胎盤分娩出來的時候帶著大量的鮮血湧出!
好幾種止血促宮縮的藥物被我迅速扎到了寶貝的身上,隨後我開始對寶貝進行子宮按摩。那劇烈的疼痛讓寶貝不停地掙扎,組長開始對祝龍喊了:“讓她不要抵抗,出血呢!不揉子宮不行,人會沒的!”
祝龍摁住寶貝,不斷告訴寶貝:“不許動,不許動!”
這是我從業以來最漫長的5分鐘,要不停地揉寶貝的子宮,還要控制著隨時可能再次翻下床的寶貝。經過這一劫難,寶貝產後出血約500毫升。
終於縫合好因為分娩導致的裂傷後,我和雲姐把祝龍叫到了一邊。“你們還生孩子麼?”雲姐犀利發問。
“不想生啊,養活那仨都是大家幫忙呢,這個還不知道咋養活呢。”祝龍看著我們,那個表情就好像自己很無辜似的。
雲姐繼續發問:“那你是不是應該領她去絕育?或者你去做結紮?”
祝龍思索片刻,裂開嘴,露出大黃牙像是苦笑一樣:“沒錢啊。” 
“要不,你做一下避孕措施呢?”我實在忍不住了。
“嗯,我知道了。”祝龍不想繼續回答了,只是敷衍著同意。
話不投機半句多,索性孩子平安無事,寶貝驚險闖過了一關。其他的問題,只能從長計議了,可是寶貝的情況,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啊?

陽光在東方的地平線上隱隱散發出光芒,夜班最開心的時刻就要到來了,沒錯,我終於要下班了。雲姐的頭髮經過後半夜的摧殘,盤得緊緊的丸子頭已經亂成了一個雞窩。
寶貝母子平安,考慮到她的情況特殊,我們沒法設想其他產婦和家屬對寶貝一家的態度,所以把寶貝和孩子安置在了離護士站最近的空病房,並沒有把他們和其他患者放在一個房間。
不過在下班之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秘密進行。
我把寶貝的情況向病房的護士介紹了一下,護士拿著電話開始對病房裡的人們進行動員。出於隱私的保護,我們只是在廣播中說:“各位患者及家屬們早上好,有特殊情況,誰家有多餘的包被和紙尿褲,請送到護士站可以嗎?”
早上在辦公室交接班之前,我路過了寶貝的房間。祝龍應該是外出買早飯了,寶貝一個人側躺在病床上看著窗外,她的懷裡是正在努力吸吮母乳的孩子。不過看寶貝的身體狀況,恐怕很難餵飽這個小傢伙。
我看不到寶貝的表情,也猜不出她現在到底在想些什麼。
透過房間門的玻璃,我看到了一張病床堆滿了新生兒的小衣服、包被、紙尿褲試用裝、以及奶粉試用裝。
在自然界中,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新生命,小動物們會收集柔軟的羽毛、纖細的樹枝來建造適宜的環境。這樣的築巢反應對映到人類孕婦身上,往往會使她們抑制不住地買買買,不厭其煩的整理待產包、待辦事項,把新買來的嬰兒衣服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分門別類地放置。
她們會反覆確認,反覆分類收納,必要的不必要的都收拾進行李箱,等到孩子快要降生的時候,讓自己的老公拿好,一家人浩浩蕩蕩地來到醫院。
然而,寶貝沒有這個能力,這是因為她有一身的疾病。而祝龍也沒有這個能力,我只知道原因之一是因為窮,但這一定不是唯一的原因。
我聽到護士站旁邊站著幾個老阿姨,在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寶貝家的事情。
“咱就是說啊,他家老爺們兒命真好,身邊兒四個姑娘,聽說還送出去一個姑娘。我家就得意小姑娘,我兒媳婦生了倆臭小子了,這不還得我養啊!”
一個打扮精緻的阿姨坐在護士站旁邊的凳子上,跟另一個阿姨說:“我一瞅,這家確實是挺窮的,那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的……你別看他現在日子苦,過幾年孩子長大一嫁人,多好幾個女婿孝順他……
“歐呦,收拾收拾把多的都給他們的吧。反正我們也是很多的呀。”一個阿姨用著輕柔的南方小調說著自己的計劃。
保潔阿姨收拾出來科室最近存下的嬰兒被服,也送到了寶貝的病房。這些衣物大多數是家屬們覺得太髒了,在出院時作為垃圾留在病房的。保潔阿姨們將這些包被收集起來,消毒、清洗、晾乾,洗不出原來樣子的改成擦玻璃的抹布,乾淨的衣服就收集起來集中回收處理。
我還碰見了一個正在溜達的熱心腸孕婦,她偷偷問我:“老妹兒啊,那是咋回事兒啊?這咋生孩子連個被都沒有啊?我讓我老公把我家多帶的被給她拿去了,她老公說他家還有仨孩子呢!”
產科病房就這麼大,不一會兒的功夫,寶貝的事情就傳開了。我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打趣說,“你比我知道的還多啊!不過我還是替他們家謝謝你了哦!”
陸續有孕婦和家屬湊過來問我情況,雖然難免有些八卦,但我知道這也是一種尊重。因為我沒有從言語中感受到趾高氣昂,而是一種小心翼翼的關心。在這短短幾分鐘裡,走廊上彙集起來的善意,也讓差點遇上糾紛的我得到了治癒。

到現在,我工作快滿5年了。幾乎每年都會碰到幾個類似寶貝的產婦。有時我真的很想說髒話:“哪個混蛋,為啥要讓她們生孩子啊!”
我們科曾有一個唐氏綜合症產婦,她的老公比她大十多歲,特別想有個孩子。但是產檢查出來孩子也是唐氏兒,不得不引產。我還記得引產的時候產婦說:“我肚子疼,我儘量不給你們添麻煩。”
雖然知道這個病有機率遺傳給下一代,但在引產完成後,她的老公並沒有放棄要孩子的想法,還是在問醫生:“什麼時候能再懷孩子。”
可以說在產科,新生與死亡是同樣重要的主題。圍繞著他們,能看到無比複雜的生活真相。
這些年我漸漸發現了一條約定俗成的現象。一些沒有自理能力,無法獨立生存的女性,會以自己的生育能力為最後的籌碼,透過嫁人生子來獲取穩定的生活。
這樣的選擇無可厚非,畢竟婚姻有很多種形式,人們並不僅僅因為愛情走到一起,還會因為共同的興趣愛好、相似的性格和人生經歷而結合,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為一個孩子。
然而我總覺得,祝龍已經打破了這個約定俗成的規則。
最初認識寶貝的時候,我一度懷疑她被祝龍控制,被當成了生育工具。以至於我特別關心寶貝身上是否有受到虐待的痕跡。
雖然這兩次生育,我都沒發現寶貝受到過虐待,但是我無比確信寶貝無論是作為一個殘障人士還是一個妻子,她都沒有得到足夠的照顧。
第二天我上白班,巡視病房的時候,我遇到了給孩子辦出生證明的祝龍。旁邊的護士長憂心忡忡地問祝龍:“醫保報銷了麼?花的錢應該不會很多吧?孩子怎麼樣了?”
祝龍的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他沒有說話,只是拿著辦好的出生證,對好心的護士長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不多時,我在工作群看到了主班護士的提示:“寶貝即將出院,有檢查沒做,需要做麼?醫生都簽字了麼?助產的病歷完善了麼?”
主管醫生發了個孫悟空說“煩死了”的表情包:“家屬已簽字摁手印,拒絕後續相關治療及檢查,後果自負,要求出院跟醫務科報備了我跟他家說的嘴皮子都磨破好幾層了,愁死我了,都說給報銷報銷的了。
回答病歷寫完了”。
而我無法回答的是,祝龍是否已經盡了全力照顧寶貝?他為什麼會不斷讓寶貝懷孕生育?明明寶貝身上的一些病情是可以透過治療改善的,為什麼祝龍不給治?
也許他們一胎接一胎地生孩子,是因為生活已經很絕望了,但新的生命總能帶來多一點的希望。但是當生育和生存,在特定的角度上畫上了等號,我知道這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同樣也是我難以改變的。

我剛工作的時候,護理部的主任把我安排到了產房。我媽媽其實不支援我當助產士,她害怕我承受不住刺激,會變得不婚不育。我的大學老師曾經也說過“千萬不要去產科”,因為這裡可以看到太多的世態炎涼和人間疾苦。
畢業前我還和同學開玩笑:“我必須去產科,能偷雞湯喝。”然而我工作快五年了都沒喝到孕婦的雞湯,反倒隔三岔五就會目睹一些悲傷的故事。
有看上去體面的丈夫在妻子懷孕6個半月時鬧離婚,那個無助的妻子在引產時崩潰地對我說:“妹妹,求求你了,幫姐度過這個坎吧。”
我還見過一個母親帶著懷孕的女兒來引產。我把人為造成的早產兒交到這個母親懷裡,她默默地抱著小小的孩子離開了產房。
當她回來時,懷裡的孩子已經失去了呼吸。她之所以決定放棄一條弱小到連自主呼吸都做不到的生命,是因為躺在產床上接受引產的女兒才16歲。
無論是多麼特殊的情況,我或多或少能想明白她們做出選擇的原因。
而寶貝和我接觸過的絕大多數產婦不同,她更弱勢,身上確診的疾病有痴呆、智力障礙、軟骨病、貧血、肺氣腫、生長發育遲緩、右上肢肌力差……寶貝9歲才學會走路,她能聽懂別人說的話,但自己不會說,不識字,肢體表達也跟不上。
對我來說,寶貝是個謎。很多時候我要透過祝龍的“翻譯”才能明白寶貝需要什麼,我很難感知她微弱的情緒波動,更無法猜測她一胎連著一胎地生孩子,是為了什麼。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切的,但我設想過,她的名字之所以叫“寶貝”,一定是因為她曾經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而不是一個身患多種疾病卻還在不斷生育的妻子。
那之後我在沒見到過寶貝。直到今年,同事給發來一條短影片,是一個網紅給貧困家庭捐物資的。同事們在討論寶貝會不會繼續生孩子,我心裡清楚,這件事情寶貝沒有太多主動權。
在影片裡,寶貝身旁是穿上了新衣服的4個孩子,她們看上去很健康。當然,在一旁的祝龍依然是那副木訥的樣子。寶貝的精神狀態似乎不錯,她笑了很久,是我輕而易舉就能讀懂的大笑。
我想起電影《小小的我》結尾的那句話:“關於幸福的定義裡,應該有我們每一個人。”
我不知道寶貝現在是否擁有了幸福,也不知道她是否還需要用生孩子來換取餘生的庇護,我甚至不敢判斷這樣的現實究竟是對還是錯。我只是我希望寶貝別再繼續懷孕,她付出的已經夠多了。

桃三八告訴我,他們醫院有一千多個護士,其中助產士有11個。很多人不願意當助產士,不僅因為專業門檻,還因為拿著護士的收入卻近乎負擔著醫生的責任。
雖然工作的價效比不高,但桃三八自己愛幹,享受那些迎接新生的瞬間,滿滿的成就感。
桃三八有時還覺得,自己能做的反而很少。
比如在今天的故事主人公寶貝身上,她改變不了什麼。
對於寶貝和龍祝這種貧病交加的家庭,生育也許是他們能做的,且為數不多的充滿希望的事。我和桃三八很難評價他們的決定,但寶貝的身體情況,顯然是不適合不斷生育的。
而能夠給予他們幫助的,絕不僅僅是桃三八這樣的醫護人員,還需要更多在認知、教育等方面的幫助。
能解決這種複雜問題的答案,通常都不簡單。
所以我在想,當你讀完今天的故事,在評論區討論的可能不僅僅是:這家人該不該繼續生孩子。也許你還可以給大家說說自己當父母的經歷,做子女的感受。
當我們在產房裡為每個新生命歡呼時,更需以制度的溫情,托住那些搖搖欲墜的生命。我相信真正的文明,不在於誕生多少完美的天使,而在於讓每個不完美的生命都能被溫柔以待。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腰不疼
插圖: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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