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文 | 徐志摩· 主播 | 雲灣

來源 | 徐志摩散文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徐志摩(1897-1931)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極具影響力的詩人、散文家,新月派代表人物。
他早年留學歐美,深受浪漫主義與唯美主義思潮影響,作品以情感奔放、意象瑰麗、語言靈動著稱,代表作《再別康橋》《偶然》等詩歌將白話新詩推向藝術高峰。
其散文亦充滿詩意哲思,常以細膩筆觸捕捉自然之美,折射生命感悟。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創作於1924年,是徐志摩散文中的抒情名篇。
文章以夏日海濱獨行為線索,描繪潮汐、礁石、雲影等自然意象,構築出空寂而躍動的意境。
作者在浪濤的永恆韻律中展開冥想:
既抒寫都市生存的疲憊與孤獨,又透過自然偉力獲得精神療愈;
既有對生命虛無的喟嘆,亦在潮起潮落間尋得超脫與永恆。
文中大量運用通感與象徵手法,如將濤聲比作“宇宙的呼吸”,使抽象哲思具象化為可觸可感的詩性空間。
這種物我交融的書寫,既延續了中國古典山水散文的審美傳統,又注入了現代知識分子對生命本質的深層叩問,展現出徐志摩“濃得化不開”的獨特文風。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
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
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
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
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
我闔緊眼簾內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餘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
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
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
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
灘邊不時見白濤湧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
浴線內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
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
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
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囅著,蠅蟲也斂翅不飛。
只有遠近樹裡的秋蟬,在紡紗似的綞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
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
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
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只剩有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迴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
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
只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
永遠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渺的煙波之外:
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
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
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
絕海與兇他愛自由的途徑。
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
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
他崇拜衝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飆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
他崇拜斗爭:從鬥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叫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裡命定的悲劇;
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沈黑,死一般的兇惡。
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
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在未滅的餘溫裡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
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
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
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彷彿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
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豔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盪漾;
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裡,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功。
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
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在遠處有福的山谷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
仰看變幻的浮游的白雲,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地移過。
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制的春裙;
口銜菸斗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豐盈;
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
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
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
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復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
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的獸性;
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雲與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視;
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
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
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
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
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
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鬥爭;
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
忘卻剎那的啟示與徹悟之神奇;
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
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漩渦中之幸與不幸;
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
忘卻我大海底裡埋首的秘密;
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
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
忘卻我的冀與願;
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
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
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不相聯續的黑點……
黑點亦漸次的隱翳,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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