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969 篇文章


題圖:文中插圖來自Pixabay。
作者:小斯,80後,在多倫多從事大資料分析工作。喜歡文學、古典和搖滾音樂,在公眾號“不存在主義Cafe” 上創作短篇小說和故事。寫作是一種慾望實驗。獨自在這個實驗室裡看著瓶瓶罐罐中的慾望如何變化,自己就進入到了一種未知的領域,忘路之遠近,那感覺很神奇。
文後附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有人弄亂了玫瑰花》。
我家到我這裡三代單傳。實話講,我、我父親、和我爺爺三代人的性格都非常不同,但在有一件事上,我找到了我家的傳承——這就是——替別人寫情書。
我爺爺是上個世紀 20 年代出生的人。他當過兵,後來成了名教師。傳言說,在他年輕的時候,曾替很多人寫情書,圓滿了不少愛情。那些替寫的情書,有一封送到了家庭條件很好的我奶奶手中,一段姻緣從此開始。在動盪的年代,二人擁有了美好的愛情,為之私奔,並一生不離不棄。
後來有了我父親。他從初中到大學一直都有幫同學朋友寫情書,文采更是青出於藍,以至於當他寫的情書被我爺爺發現後,我爺爺也許是出於嫉妒或者別的原因,大怒,將我父親吊起來打,並用四川方言訓斥道:“你給老子竹筒筒倒豆豆,清楚交代!”
等傳到我這一代的時候,我更早,從小學就開始替別人寫情書。比我父親強的是,我寫的情書應該一直沒有被他發現,幸運躲過了皮肉之苦。
我有時想,在某個舊時光裡,我家三代,一人支一個攤兒,在巷口替人寫情書。我們仨身後的風裡,飄著一面旌旗,上面寫著,“三代人,為兩顆心,寫一封信” 。如果這時你從我們的攤位上走過,會選誰執筆?
為什麼要說寫情書的事兒呢?因為今天要聊的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有人弄亂了玫瑰花》,在我讀來,就是一篇深情的情書。
故事裡,主人公“我”是一個鬼魂。四十年前,還是個少年的我,帶著心愛的她去馬廄捅鳥窩,結果不幸,從樑上失足,摔死了。此後我的鬼魂一直留在這間破屋裡,與昆蟲以及腐爛的空氣和傢俱孤獨地活了二十年。
二十年後,她獨自回到了這間房間,本以為她只是回來看看,但她卻從此住下,靠在祭壇前賣玫瑰花為生。她總會把每天那支最美麗的玫瑰放在最左,告知買主這支玫瑰非賣,是留給我的。
她從四十年前的小姑娘漸漸長大,成為女人,又漸漸老去,而我,作為一個鬼魂,還是那個十四歲的少年,是個淘氣鬼。在她搬回來住的二十年裡,常常弄亂她擺在攤位上的玫瑰花,看著她解不開這一場猜不透的惡作劇。
故事的結尾很浪漫。我看到了未來,她最終死去的那天,我跑去村裡傳達訃告。書裡寫道:
到那一天,一切都會有個變化,因為我必須再一次離開這所房子,出去找個人告訴他:這個賣玫瑰花的女人,這個孤苦伶仃地住在這所破房子裡的女人,需要四個人把她抬到小山崗上去。之後,我將永遠一個人待在這間房裡。不過她也可以心滿意足了,因為到那一天她就會知道,每個星期天到她的祭壇前弄亂她玫瑰的,並不是那來無影去無蹤的風。
在很多年前第一次讀到這結尾時,我瞬間被一種“錯位”的美感所擊中。最初,讓我著迷的,是那種技術上層面的,如這是一種哲學上的錯位敘述,像尼采的,“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這是曾經的我,但很愛引經據典去裝酷,寫一些很技術的文學、敘述分析,但卻從不觸碰情感。
現在重讀,這些技術層面的東西在我身體裡發酵了,故事的結尾讓我無限感動。我開始真正地問自己,那些撥動你心絃的到底是什麼?你有沒有想過,當你因夢見誰醒來,也許是因為夢中人正在想著你。終於,我敢去觸碰這些美的東西。
至死不渝,一生一世,馬爾克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給我們呈現了一封很重的情書,每次回味,都會感到這份深重。而在《有人弄亂了玫瑰花》裡,馬爾克斯告訴我們,愛情還可以開始於死亡以後。這是一封來自死亡以後的少年,給你寫的情書,他不曾變老,於是,他的情書是淘氣的,輕盈的。
故事中賣花的姑娘總覺有人弄亂了玫瑰花,卻不知何故。這是多麼美麗、又輕盈的一種“鬼使神差”?我相信靈魂,相信鬼魂的存在。設想一個淘氣的少年,變成了鬼,那也一定是個淘氣鬼,凝固在時間裡。死後,他會變成那個他愛的人生命中美好的錯覺,比如寫錯的錯別字,撒錯的鹽,拐錯的路口,勾錯的眉,彈錯的音,或者跳舞時踏錯的腳步。
在那些輕盈的錯覺裡,有著深情。

有人弄亂了玫瑰花

今天是星期天,雨停了,我想選幾朵紅色的和白色的玫瑰花帶到我的墓地去,這些玫瑰花是她為祭壇做花環而種的。今年冬天沉悶得令人害怕,雨後的早晨充滿了淒涼的情景,我不禁想起鎮上埋死屍的那座山頭。那是片光禿禿的坡地,看不見樹木,一陣風過後,偶爾會飄來幾朵樹絨。雨停後,晌午的太陽肯定會把山坡上泥濘的土地曬乾,不僅如此,它還會一直鑽進我的墓穴裡,使我幼小的軀體腐爛,與昆蟲殼和草根混雜在一起。
我曾想飛上祭壇摘下幾朵最鮮豔的玫瑰花,但是我失敗了。她跪在神像前,從我第一次遭遇到失敗後,她就一直全神貫注地跪在那裡。也許今天我能成功。但是燈光一閃一閃的,她從沉思中驚醒,抬起頭來看了看牆角,椅子就在那兒。她肯定在想:“又颳風了。”因為這時祭壇上發出“吱吱”的響聲,房子也晃動了一下,彷彿多少時間以來,已經沉澱在她腦中的記憶又翻騰起來。這時我明白了,摘玫瑰花得另選時機,因為她依然警覺地看著椅子,我的手從她臉邊經過時,她會察覺到的。我應該再等一會,她會離開這裡,到隔壁房間去睡午覺。每到星期天,這午覺她使必睡無疑的。只有那時,我才有可能帶著玫瑰花出去,並且在她回到房間裡看著椅子之前回來。
上星期天的情況特別糟糕,我幾乎等了兩個小時,她才定下心來。她似乎有點急躁不安,疑慮重重,為自己在家裡的寂寞即將被打破的念頭,搞得心煩意亂。她手裡拿著一束玫瑰花,還沒放到祭壇上,在屋裡轉來轉去。接著,她來到走廊上,又轉身進了隔壁房間,我知道她在找燈。過了一會,她朝門外走去。藉著走廊上的亮光,我看見她穿著深色外衣和粉紅色的襪子,我覺得她還是四十年前那個在這間屋裡撲倒在我床上的小姑娘。當時她對我說:“已經在你的眼中放了小棍,看,你的眼睛真大,真圓。”一切都沒有變,從那個遙遠的八月的一天下午起,時間彷彿凝固了。那天下午,那些女人把她帶進房間,讓她看了看屍體,對她說:“哭吧!他就是你的哥哥!”她撲在牆上,順從地哭成一個淚人兒。
約有三四個星期天了,我都想拿些玫瑰花,但是,她很警覺地站在祭壇前專心致志地守護著,她在家住的二十年中,我從未見她那麼專心過。上星期天,趁她出去找燈時,我用最好看的玫瑰花做了一個花束,於是感到比以往更有可能實現自己的願望了。但是,當我準備回到椅子那裡時,忽然聽到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我趕緊又把花插回祭壇上。這時,我看見門口出現了她舉著燈的身影。
她穿著深色外套和粉色襪子,在她臉上有一道類似曝光時的亮光。亮光下她不像在花園裡種了二十年玫瑰的婦人,而依然像八月的那一天下午被人領到隔壁房間去換衣服的小姑娘。現在,二十年之後,她拿著燈回來了,胖了一些也蒼老了一些。
我的鞋已在不曾生火的爐子邊烤了二十年,但是,那天下午粘上的泥塊卻還沒有脫落。那天我去找鞋,大門已經關閉,掛在門框上的麵包和蘆葦條也已取下,傢俱都已搬走了,全都搬走了,只留下牆角的那把讓我終日坐在上面消磨時光的椅子。我知道在烤鞋子,他們離家的時候都忘了拿鞋,所以我得回去找。
許多年,她回來了。時間久了,房間裡的麝香味和塵埃味以及一股昆蟲的刺鼻的臭味攪在一起。房間裡只剩我一人,坐在那裡等待著。我能聽到木頭腐爛時發出的聲音,以及在房門緊閉的臥室裡變得日益陳舊的空氣的振動聲。她就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她出現在門口,手裡提著一隻箱子,頭戴一定綠色的帽子,身穿一件從那時起就不曾脫下來的布外衣。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還沒有發胖,腿肚子也不像現在那樣顯得如此臃腫。她推開門進來時,我身上佈滿塵埃和蜘蛛網,曾經在房間的某個角落裡唱了二十年的蟋蟀,忽然也啞然無聲了。儘管如此,儘管我身上滿是塵土和蜘蛛網,儘管蟋蟀突然停止了歌唱,儘管來人的年齡已經增長,我還是認出了她,那個在八月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陪我去馬廄掏鳥窩的小姑娘。她站在門口,手裡提著箱子,頭頂綠色小帽。這副模樣彷彿她馬上就會叫出聲來,要把那天下午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那天下午,當他們趕來時,我手裡抓著折斷的梯子,已經仰面躺在馬廄裡的草地上了。她把門完全推開,門上的合頁吱紐響了一聲。像有人在屋頂敲了一下似的,天花板上的塵埃撲通撲通往下掉。她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隨即探進半個身子看了看房間,像是要叫醒睡夢中的人那樣叫了兩聲:“孩子,孩子!” 我仍舊安然地坐在椅子裡,兩條腿伸得筆直。
我原以為她是回來看房子的,但是,她在家裡住下了。她把房間的門窗開啟,房間裡又充滿了麝香味,就像箱子開啟後那樣。原來的傢俱和衣箱裡的衣服都被搬走了,她也帶走了房間裡的氣味。二十年後,她又把氣味帶了回來。她按照原來的樣子修復了祭壇。只要她回來,哪怕只是一個人,也足以修復這被無情的時間打破的世界。從此後,她除了在隔壁房間吃飯睡覺外,其他時間都在這裡,默默地和聖神交談。下午她靠著門坐在椅子上,邊做針線邊賣花。她縫衣服時總是在椅子上搖呀搖地,當有人來買玫瑰花時,她總是把錢放進腰帶上的小布包裡,她總是用同樣的話說道:“從右邊拿吧,左邊的花是給聖神準備的。”
她就這樣在搖椅裡坐了二十年,搖搖晃晃,縫縫補補,間或瞧一瞧牆角的椅子,好像她現在照看的不是和她一起度過童年的兄長,而是一個身體殘廢了的、比奶奶還要年長的始終坐在牆角椅子上的小孫子。
我低下頭想到,這次也許能碰到玫瑰花。如果我能拿到花,就將它拿到山坡上去,插到自己的墳頭上,然後再回到我的椅子裡,直到有一天她不再來這裡,隔壁房間也不再有聲音。
當這一天來到的時候,眼前的一切都會變的。我必須再次跑出去,告訴人們,那個賣玫瑰花的女人,那個住在破屋裡的女人,需要幾條漢子將她抬到山坡上,到那時我將永遠地一個人留在房間裡。不過,她會感到滿意地,因為她將知道,每個星期天到她的祭壇上弄亂玫瑰花的,不僅僅是摸不著看不見的風。
一九五零年。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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