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全國工商聯下屬中國民營經濟研究會的報告顯示,在中國民營企業中,85.4%為家族企業。從2017年到2022年,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批家族企業進行交接班。
在外界的刻板印象裡,這些民營企業家族的年輕人生活優渥,衣食無憂。接班意味著擁有更多財富。但事實上,他們看著、跟著父輩一代奮鬥而來,知道經營企業的複雜甚至兇險。
他們通常擁有更高的學歷,在世界各地求學。他們伴隨家族企業成長的30年,也是中國製造業快速發展和變化的30年。
他們接手或即將接手的民營企業,是中國經濟“五六七八九”中的一分子——稅收貢獻超過50%,國內生產總值佔比超過60%,技術創新成果佔比超過70%,城鎮就業崗位超過80%,企業數量佔比超過90%。
關於接班,他們挑戰不小:中國製造業經歷著AI崛起、中美貿易戰、地緣政治衝突不斷、新冠疫情、產能過剩、全球供應鏈重組的衝擊……上一代人的“賣方市場”已經過去,持續“卷”價格註定走向企業與市場的“雙輸”。
如今,我們走近一個個具體的、正在奮鬥的年輕人,瞭解他們的商業夢想和他們眼中的企業家精神。他們完成企業傳承的過程,或許就是眾多中國工廠蛻變升級的過程。他們可能會改變企業管理的核心,重新定義中國製造,或許還將在環環相扣的全球供應鏈中影響世界。

誕生於江蘇丹陽眼鏡行業的“齊梁青年協會”自發去歐洲工廠考察。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作者 | 馬宇平
編輯 | 從玉華
和其他三四十歲的青年人比起來,吳曉旭沒什麼特別的:戴眼鏡,穿幾百元的戶外夾克,每天早晨送女兒上學,晚上加班到快10點回家。他唯一的業餘愛好登山,也因為孩子生病或者工作原因而不斷改期。
只需要一個標籤,他立即能變得“顯眼”:他有家族企業。在眼鏡行業,他的父親做了近40年。一塊錢一塊錢地攢起來,建起了工廠。
十幾年前,吳曉旭跟著哥哥逐漸接手家裡的企業。連著幾年,兄弟倆讓家裡的營業額每年三四倍地增長。就在他們雄心勃勃準備開啟第二個“五年計劃”時,因為資金困難,他們被行業淘汰了。
吳曉旭明白了這個標籤的殘酷:做得好是應該的,你已經佔了先天資源和優勢,做得不好就是“敗家”,“能力不行”。
“跌倒再爬起來,再繼續向上,這是我理解的企業家精神。”吳曉旭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
出局6年後,吳曉旭和哥哥重新回到眼鏡行業,做鏡片。他形容,離開行業的幾年,自己和公司的“DNA都被改造了”。
他們搬進新建成的5G數字製造中心,嘗試將精密光學、視光學、眼科學、先進數字製造進行跨界融合。在吳曉旭看來,有技術的產品才能有“根”。
他們想“擺脫那些低階的、無底線的模仿和內卷,努力去做一些創新和創造”。
“我們就是要做這樣一家技術公司,我們更希望基於這樣的價值觀,實現自我存在的意義。”吳曉旭在朋友圈寫道。

在公司5G製造中心的會議室裡,吳曉旭(中)和來自德國、瑞士、英國、中國的工程師們開會討論技術問題。
1
“接班”對於吳曉旭來說,帶有一種宿命感。
1985年,吳曉旭出生在安徽省鳳陽縣。那時,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繼續向市場化邁進。
父親吳繼紅(化名)在他出生前一年從鳳陽的國營廠辭職“下海”,到江蘇丹陽做鏡片生意。那年,《中國青年報》的一份調查顯示,當年最受歡迎的職業排序前三名是:計程車司機、個體戶和廚師。
吳曉旭對那個年代的“全民經商熱”沒什麼概念。他和哥哥當過留守兒童,放暑假了,父母回村裡接他們去丹陽團聚。
吳曉旭腦海裡一個揮之不去的畫面是:為了省運輸費,父母每人背上一百來斤的玻璃鏡片,再用蛇皮袋子裝一包,各抓一角抬著,帶著孩子在夜裡擠上綠皮火車,第二天早晨到達丹陽。
在那個“兩排房子,頂上安一個鋼架大棚,中間的過道又加了兩排櫃檯”的眼鏡市場裡,吳曉旭最初交到的朋友都是家裡做眼鏡生意的孩子們。

吳曉旭留存的舊照,眼鏡市場拆除建成丹陽中國眼鏡城。
徐劍楠是90後,浙江台州人,他家跟著做生意的人群流向這裡。他的另一個好朋友肖雲嶽,家裡做鏡布生意,從浙江溫州來。
比吳曉旭小10歲的楊逸聽父母講起,一家人從蘇北農村來丹陽,給開鏡片廠的親戚打工。在旅社裡的一間長租房裡,父母在床邊的牆上打了一個架子。他在“牆上”睡過幾年。
高中畢業後,楊逸原計劃去澳大利亞留學,雅思考過了,父親又建議他去學西班牙語,因為家裡在墨西哥的生意將來可能需要他。最終,他去了墨西哥讀大學。
他的很多朋友也是如此,選擇的專業“適配”家裡的需要,學企業管理、國際貿易等。他們需要在廠裡先從小事開始做,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
2018年,25歲的肖雲嶽完成學業,從英國回到丹陽。他修讀了兩個專業,市場營銷和紡織材料管理。
回國後不久,他接手了家裡的外貿生意。那時,家裡經營眼鏡布和眼鏡袋的生意陷入瓶頸期。父親希望他“帶點新的東西來”。
他投錢到線上採購平臺,請專業的諮詢公司給客戶畫像,搞員工內訓,引進先進的流程制度。
一通“洋”操作之後,肖雲嶽發現成效都不理想。員工離職率升高,老客戶流失,業績上不去。他自己的狀態也糟到了極點,“不學習不運動,沉迷吃喝玩樂,酗酒,肥胖,工作生活一團糟”。
他意識到,行業和市場不會列隊歡迎這些滿腔熱情的年輕人。經營企業充滿複雜和兇險。

肖雲嶽帶著客戶在改造後的鏡布生產車間參觀。
2
辦公樓一層,人形廣告牌上的明星都過了氣,那些落灰的金色榮譽獎牌被遺忘在透明玻璃隔斷的展廳裡。
與明亮、開放、現代的5G數字製造中心相比,這裡顯得冷清陳舊。它保留著8年前的陳設。
“我知道我們有一天還會回來的,”吳曉旭說,“回到這個行業裡。”
2008年,吳曉旭從復旦大學本科畢業,進入自家公司。那時,家裡的生意正從單純做鏡片貿易,轉向建工廠做實體經濟。
轉年,他和哥哥策劃了全新的品牌推廣戰略,成為整個行業第一家引進明星代言的企業。他們當過“顯眼包”——廣告牌幾乎佔據了這座“眼鏡之都”所有顯眼的地方,進貨會定在北京的五星級酒店,現場佈置得像走秀的T臺。
吳曉旭跟著哥哥接手後的5年,這家“行業內增長速度最快、最有希望”的年輕企業,拿下了幾乎行業內能拿的所有獎項。
第二個“五年計劃”剛啟動,他們便引進了國際設計師品牌,從德國、美國引進先進的工藝和生產線。但很快,企業的資金鍊出了問題。
“當時我想盡辦法去補公司的流動資金,家裡的親戚能借的都借了,所有的房子車子都抵押了。”吳曉旭第一次意識到,想盡一切辦法救企業,是企業家的本能。
那段時間,他白天睡覺,晚上起床,半年幾乎沒出家門。
走出抑鬱狀態用了將近一年時間。他第一次去見孩子,在上海新天地商場,他們吃了一個港式餐廳。7歲的兒子和他說:“爸爸我想你,你不要那麼累。我不要錢,你不要給我買東西了”。
“這個時候最需要家庭的支援和外界的認可。”吳曉旭回憶,曾帶著他在全國眼鏡行業考察的前輩,專程跑到他家安慰和鼓勵他。
吳繼紅帶著孩子們覆盤。他以前在部隊當過兵,寫過請願書和遺書。“當年死都不怕,這點困難算什麼?”
他教育孩子,敵人打到陣地,哪怕只有你一個人,也不能逃跑,死也要死在自己的陣地上。家裡的企業就算不做了,也要把爛攤子處理好。
“父輩的言傳身教,時間和各種各樣因素沉澱下來的東西,就是一個企業的傳承,是花錢買不來的。”吳曉旭說。
3
楊逸嗅到危機比吳曉旭晚。
當時27歲的楊逸也是回家“收拾爛攤子”。家裡的海外生意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曾經的主理人另立門戶,員工和客戶跟著走了,商標也被轉移了。很多同行勸他們放棄外貿生意。
楊逸那時剛做完膽囊摘除手術不久,醫生建議休息3個月。他察覺到父母“快招架不住了”。他決定收拾箱子出國,去試一試。
父親第一次向他“交家底”。父親寬慰他,想盡辦法去做,起碼是在自己家手裡,做倒了就倒了。他比父親更堅定,“我倒了行,公司不能倒”。
事實上,對於墨西哥,七八年前楊逸在那裡讀書,認識的人僅限於當地的同學和眼鏡店裡最一線的員工。至於客戶在哪裡,生意怎麼做,怎麼和政府打交道,他毫無頭緒,充滿“迷茫和恐懼”。
他去找了吳曉旭。那時,吳曉旭正忙著建新的廠房和生產線。楊逸知道他經歷過低谷,“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頭都抬不起來了”。
吳曉旭鼓勵楊逸把國外生意的擔子擔下來,不要退縮。“既然做了這件事,就得有破釜沉舟的奉獻精神。否則你不會成功的,無論你是誰。”
航班還沒起飛,楊逸已經透過社交軟體的定位功能,尋找在當地工作的華人,發私信,打招呼,交朋友。
即便他一直在想辦法,業績還是像一條向下的拋物線。他到墨西哥沒幾個月,就迎來了最艱難的時刻——50個店員有40個離職了,客戶集體倒戈。
楊逸埋頭打包鏡片,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獨自熬著。他和櫃檯一樣高時就幫家裡打包鏡片——食指關節處纏上膠布,避免被裝鏡片的紙袋割傷。沒人會要求他幫忙,但他看見家裡有活,大家都在忙,就會主動去做。
“我們蘇北人就是能吃苦。”這是楊逸從父母身上學到的。
競爭對手也在行業裡散播了很多聲音,形容他是一個“玩票的‘富二代’”。
“給年輕人一點機會,給我一個小孩一點機會,我還有漫長的時間和你們相處。”楊逸逐個去拜訪客戶,他作主將對方之前欠的賬款直接平掉,接下來的合作重新談利益分配。
楊逸覺得父母那代人經常被感情左右,揹著“名聲包袱”。自己遠比他們理性。
他組建自己的團隊,按當地政府要求,公司的中國人與當地人按1∶4配比。招人沒有什麼特別的條件,“我講一些事情,你能不能和我共情,能不能站在同一個價值觀上”。
楊逸帶著銷售團隊出差,早晨飛走,半夜回來。哪怕一兩千塊錢的訂單,他也不允許流失。對搶客戶的人,“兇得不得了”。他稱自己是銷售界的“泥石流”,“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新人。
在墨西哥熬了3年,他們的生意終於開始好轉。和過去十幾年的最好業績相比,年增量超過20%。
對於隨時可能變化的貿易政策,他準備了應對的辦法,沒那麼焦慮。這些都不是父親教給他的。“教人是教不會的,遇到事情了你才會想出路。”
他的理性裡包裹著一些情感:他習慣稱自己的團隊成員“家人”,員工遇見了難事他會第一時間頂上,看到他們高峰時通勤的辛苦,楊逸把上午營業時間推遲半小時。他努力的目標是,員工分得公司80%的股權,自己留下20%就可以生活得足夠好。
4
東山再起時,吳曉旭、楊逸越來越理解員工的重要性,“以人為本”不是口號。
他們的朋友肖雲嶽,直接把“追求員工的物質幸福”貼在辦公樓進門最顯眼的位置。
剛接班那幾年,肖雲嶽覺得自己受到了上一輩人觀念的影響,追求效益、財富,甚至有一些急功近利——只要效益是增長的,其他無所謂。
肖雲嶽經歷了一個轉變的過程。日本實業家稻盛和夫的理念影響他最深。稻盛和夫的那本《活法》,他經常翻。
他從管理公司的具體事務,轉向“人”的自我管理。他最先在公司推行自律文化,建議員工加強運動、讀書。
起初,有人抱怨“上班本身就很累了,難道‘牛馬’連下班時間都不配擁有嗎?”
肖雲嶽就帶頭執行。他不再參加那些“夜夜笙歌”的酒局,每天凌晨4點起床,看書、跑步、冥想,把健身計劃和運動記錄發進公司群裡。他從170斤減到120斤。高管團隊每天5點30分起床跑步,人均減重20多斤。現在,他們的跑步群裡已經有51個人。
他帶著高管團隊外出去企業參觀。在福建泉州,一家企業六七百名員工,一半都是從其他省份來的。公司蓋了公寓樓,建了託兒所,支援員工把外地的家人和孩子接到身邊來。每天有專門的“校車”接送孩子上下學。
肖雲嶽去參觀時,孩子們正在公司的大院裡騎車、打籃球。那個場面讓他和同事們落淚了。
在山東,一家傳統的食品企業,老闆介紹,包括一線工人、保潔、門衛等後勤人員在內,一年工資至少10萬元,待遇是行業平均水平的兩倍。
“‘讓員工幸福是他的信仰’這種道理或者口號我們聽過很多,但切切實實把它做到的人講出來真的很有力量。”肖雲嶽說。
這樣的企業成了他們學習的榜樣。他和父親找到了共同的老師“稻盛和夫”。父子倆意見分歧時,就去“問”老師。
過去一年,他們花150萬元升級了十幾年沒變過的生產車間。調整全員薪資,公司為此付出的人力成本翻了一倍。他們給公司的保潔阿姨辦榮退儀式,給一線的生產員工辦生日會。
引起過爭議的是給主動離職的同事辦“畢業舞會”。有人擔心尷尬,肖雲嶽解釋,他跟大家一起學習了3年,現在只是畢業了,從這所“學校”離開了,有新的人生路要走。
“我們內心充滿真誠和愛地去祝福他,他也能感受到。”在那場畢業舞會上,大家準備了影片和禮物,很多人都哭了。
“不務正業”的這兩年,他們沒有刻意去做的銷售業績開始上升。至於公司做到什麼規模,他沒有想過。
“我們希望能夠照顧好員工,讓他們的家庭幸福,生活得幸福。”肖雲嶽強調,“這就是我們想的。”
5
離開眼鏡行業的幾年,吳曉旭跟著父親和哥哥在新的領域找機會。他揹著包,開始“北漂”為家裡聯絡業務。
一次和客戶開會,對方提出了不少技術要求。他答應得乾脆,“沒問題!”直到散會,父親的朋友嚴肅地問他:“真的能做到嗎?”
他面紅耳赤。曾經做渠道和營銷的經驗讓他覺得,客戶的要求最終無非在價格、鋪貨、提成分配上解決,都是利益分配的事。他的父輩們打拼時大都是這麼做的。
徐劍楠發現這樣的理念有著強大的慣性,他平均每個月有十幾天在出差,在全國各地,拜訪客戶。他觀察到,上一代人做生意時處於賣方市場,大家只要關係好,價格可以便宜,貨也可以多賣。但現在,這些經驗逐漸失效。
“結算價格打7折,送一臺20萬的進口鏡片磨邊機,再多放一年的賬期。”吳曉旭目睹過父親30年的老客戶被搶走的過程。
“價格戰”愈演愈烈。“他們的成本就是比你還低,價格是大家都不會賣的價格,那市場是不是就是他們的了?”另一名眼鏡民企的年輕人感慨。
吳曉旭厭倦了這樣的內卷。“製造業是騙不了人的,你東西好就是好。”
他找做基礎研究的科學院所合作,升級材料和工藝。為了最佳化演算法,他找光機研究機構指導。在德國、瑞典等國家的研究機構,他和國外的專家們探討前沿的光學技術。

在德國一家研究機構,吳曉旭(右)和研究員們探討前沿的光學技術問題。
眼下,在新建成的5G數字製造中心,他們研發生產的“自由曲面全像差矯正數字鏡片”,根據每一雙眼的驗光報告定製而成。整個工廠,找不出兩副一樣的鏡片。
驗光系統也是他們自己研發的。對使用者的眼睛進行3D建模掃描,再由雲端的伺服器計算出鏡片模型,最終將驗配的精準度控制在5度,這是傳統驗光配鏡最小屈光間隔25度的1/5。
每25度劃分一階,這是180多年前形成於德國的標準,一直被沿用至今。相比於人的視覺分辨力,這個分階跨度不夠精密。
在吳曉旭看來,曾經的那場危機讓他們徹底“清零”。現在沒有庫存,沒有任何他們創新和變革的障礙。
新的工廠裡,倉儲方式也被徹底改造了。他們學習歐洲“立體式的垂送方式”,節約土地,效率更高。庫存的管理系統完全由AI來做。
因為覺得“年輕人對地球一定要有責任感”,他們將生產廢水進行處理,變成純淨的水,樹脂廢渣全部被收集起來。
吳曉旭的父親吳繼紅也親手做過鏡片——像“烤月餅”一樣,兩片模具合起來,液體澆在中間,在爐子裡烤十幾個小時。1979年,他在國營廠燒出了第一副青駝玻璃毛坯。
“天壤之別”,吳繼紅形容父子兩代人做出的鏡片的差異。在他看來,年輕人讀過大學,見過世面,接觸的新事物多,是自己這代人比不了的。
去歐洲考察學習時,吳曉旭發現,在歐洲工廠,做著和他們一樣工作的“全都是老頭”。家族裡的年輕人不願意接班,更願意去學計算機、藝術和金融。
回來後,吳曉旭給員工們開會,“整個產業鏈到了必須由我們來做這件事情的時候。”

吳曉旭新產線上的全自動數控光學鍍膜機。
6
吳繼紅完成了“幫三年,扶三年,看三年”的任務,幫孩子扛住過“生死考驗”。把企業徹底交給了兩個兒子。
他有空就去工廠“上班”,忍不住定期看財務報表。吳曉旭給他的新職位是“CGO,首席園藝師”,廠區裡的花花草草歸他管。
早幾年,孩子們嫌苦,不願意管工廠,他就自己去盯著。所有的路、變電房、車庫,當時50多歲的吳繼紅帶著工人一起澆築,每天凌晨4點出門,晚上快12點回家。
覺察到了兒子們想要當家接班的心情。吳繼紅不約束他們,“兩個小傢伙當得對就讓他們當,不對的也可以糾正”。
“我覺得今天我們坐在這裡,我們還有未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的父親,我覺得他對權力的慾望不高,或是說對控制的慾望不高。”吳曉旭說。
他和朋友們能舉出的例子有很多,有的由於創業父母過於強勢,一些年輕人“從接班變成接孩子上下學”。
在楊逸的印象裡,父母從來沒有試圖展現過家長的權威,父母對他所有的要求就是“身體健康”。
在楊逸看來,“對成功的路徑依賴”是上一代老闆身上的劣勢。
另一名年輕人也感受到了。眼下生意越來越難做,廠子的經營“不過是疲於奔命”。他覺得銷售模式和價格體系需要打破重建。他的父親則認為應該把產品做得更豐富。這樣的討論通常會以執行父親的建議而結束。
“對他們來說,改變就是巨大的風險,對待新東西是很謹慎的。”徐劍楠補充道,“他可能要傳承給下一代去擁抱(變化)。”
這種“出差的時候像個老闆,回到廠裡是打工人”的日子會持續一段時間。這些年輕人普遍認可的是,等真正能決定公司的錢花在哪時,才差不多算是真正接班了。
對於9年前的那場失敗,吳繼紅不怪兒子,“是自己能力不夠,沒經營好”。他承認,做貿易與做實體經濟完全不同,他們高估了自己的資金實力和精力。
他那時對建廠近乎執念。那塊土地,他看了三四年才“得手”。“我總覺得實業可以報國,製造業必須有自己的工廠。”
兒子們經常和他“叫板”。有時是管理理念上的差異。工廠投入大規模生產時,吳曉旭覺得要打造專業的管理團隊,老闆不能每天從早到晚待在工廠車間,“花了那麼多錢請人來,自己比他們還累”。
吳繼紅贊同兒子的觀點,但具體到每天生產的上百個工藝環節、幾百名工人的工作時就會有衝突。最後,瑣碎的事情太多,“開會都開不到一起了”。
吳曉旭記得,有一次吃午飯時,父親又在教育他。“我說吃飯你就別談事情,如果你非要現在說,那你來管,我就不管了。”父親沒慣著他,“你不用管了。”
“急躁”,吳繼紅覺得這是年輕創業者要克服的缺點。
吳曉旭現在能逐漸理解父親當年的做法。不久前,他剛被上了一課,聘請的生產管理人員擅自改變了工藝細節,導致一批鏡片不合格,對客戶和企業都造成了損失。
8年前,吳曉旭開始爬山。到現在,他每年都要抽出幾天時間進山。
在空氣稀薄地帶,人的大腦運轉速度變慢,他所有的心思都在公司上:怎麼渡過難關?怎麼用最小的成本把生產規模擴大?下一代的產品要改進哪些?
不斷有投資人來找他們,想要參與這個專案,他暫時都拒絕了。“我們這個產業有技術,但又是傳統制造業,它快不起來。”吳曉旭要自己驗證,“這件事是安全的,穩定的,能掙錢的,有未來的”,再去談其他的。
在他看來,自己以前做什麼都很急,跟父親拍著桌子就要說“拜拜”了。“現在不會了,我們一步步按照自己的節奏來,不會受別人影響。”
“我們現在相當於長征的四渡赤水階段。”吳曉旭明白,他們還需要時間接受市場的檢驗。
7
13年前,吳曉旭把這些搞眼鏡的年輕人組織起來,起名“齊梁青年協會”。丹陽是南朝齊梁兩代帝王的故里。
2024年年末,“齊梁青年協會”在吳曉旭的公司例行舉辦年終總結會。
協會最多時有49個會員。不設固定的辦公地址,定期在彼此的工廠或是公司開討論會,“共同學習進步分享”。沒有落在紙面上的章程,他們只設計了logo和標語——“友情有益”。
吳曉旭是第二任會長。但上任沒幾個月,整個行業都知道他家“出局了”。他覺得沒臉再做這個協會的會長,他想辭掉,但大家都沒同意。
2021年,吳曉旭回來後,他組織大家換屆。“他們調侃還換啥會長,我們都40多歲了,馬上就不青年了,又要交出去了不是?”
他覺得這個圈子裡,大家也都在變化。“有的人一定要經歷挫折,才會更成熟,做事會更踏實。”
2024年6月,吳曉旭組織大家去歐洲考察光學產業鏈。對他們來說,約上那些大公司的CEO或是創始人並不難。在他們父輩做生意時,就開始和這些企業裡的人打交道。“所以這是站在了上一代的肩膀上,要承認他們提供的經驗和教訓。”

2024年6月,“齊梁青年協會”在歐洲考察合影。
“在德國,在相距不超過20公里內,誕生了3家世界頂級的光學裝置公司。”一名年輕的企業主感慨,“互相競爭促進、獨立創新。更高的追求帶來技術的快速迭代進步,最終受益的是消費者和整個光學行業。”
他不斷去理解“新質生產力”。他覺得自己做的就是跨界融合的新質生產力,把全世界最先進的IT資源、科研團隊資源等組合在一起,植根傳統優勢產業,向未來無限延伸。
也有競爭對手嘗試模仿他們的做法,有的很快以失敗結束。在吳曉旭看來,自己這代人經歷的是底層架構和理念的競爭。不是“抄一行程式碼”“挖走幾個人”就能複製的。
“就像‘大疆’(的產品)一樣,你把它們拆開,每一個配件都知道從哪裡採購。那就能複製出來一個‘大疆’嗎?”他把這些科技公司作為自己學習的榜樣。
“消費降級是壞事嗎?消費者開始理性,不再單純追求品牌。這對我們這種技術創業是個機會,因為這是一個國產品牌崛起,去平替那些收智商稅的品牌最好的時代。”吳曉旭覺得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危機,他又補充道,“這是我們最好的時代。”
像父親當年一樣,吳曉旭現在每天蹲在工廠裡。“反應快,能吃苦,很多創新都在民營企業裡,你必須是這樣的,馬斯克也得睡車間。”
吳繼紅記得,20世紀80年代,丹陽最早的眼鏡“市場”在一個旅社裡。在火車站附近一個村子,開旅社的是一個村幹部,他告訴做眼鏡生意的人,可以來這裡住,旅社給大家提供方便。
那時,中國正在告別一切都需要“計劃”的時代。
全國各地賣鏡片的人聽到了訊息就都跑去丹陽,賣鏡架的也來了。人多了,眼鏡市場就做起來了。後來,才有了開在村裡的門店、櫃檯。
很多和吳繼紅家一樣八九平方米的門店,在京滬鐵路線丹陽站的周圍星星點點地冒了出來。
沒有人會想到,這裡會長成“中國眼鏡之都”——在街上平均每遇到5個人,就有1個做著和眼鏡相關的工作。據統計,在中國,每3副眼鏡架就有1副來自江蘇省丹陽市。而對於全世界的戴眼鏡的人來說,近半數都使用過在這裡生產的鏡片。
40年後,吳曉旭接過父親的班。他們不確定,自己的創業是否能成功。
吳曉旭這樣形容,“即使我是那星星之火,我也為這個行業未來的燎原之勢作了起初的貢獻,我覺得行業會記住。如果說我們沒有資格做星星之火,我是草原上的一抹煙火,我也讓草原亮一點”。
– END –
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