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逢春節,“發紅包”總會成為網上熱議的話題,作為中國人過年互相表達祝福的傳統習俗,不同地區人民紅包“怎麼發”、“發多少”,總能引起大家的強烈好奇心。
說起“發紅包”,廣東人總會有很多故事可以分享,自從2015年各大網際網路公司開始“紅包大戰”之後,廣東一直是收發紅包最多的地區之一。

廣東人不僅發紅包發得多,還特別有話題性。關於“廣東紅包”的話題,總能登上微博熱搜,網際網路也流傳著“廣東人發紅包只發5塊10塊,絕不內卷”的神話。

網易數讀也釋出過一組資料,廣東人發出的紅包裡,有28.5%是在0到50元的區間,這一比例遠超其他地區。
然而,在“廣東紅包”成為一個流行的網際網路熱梗時,但廣東人自己的聲音,卻被淹沒在網際網路的狂歡之中。
廣東人真的只發5元、10元紅包嗎?他們為什麼會發這個數額的紅包?背後又有什麼故事?
為此,我們特意與來自廣州(珠三角地區)、茂名(粵西)、潮州(粵東潮汕地區)、肇慶(粵中西地區)的幾位當地人聊了聊,聽他們講述發紅包時的真實心態,以及背後那些有趣的故事。

“廣東人發紅包只發5元10元?那只是因為他和你不熟而已。”

來自廣東茂名高州市的李輝,一直不太相信所謂“5元10元紅包”的事情。他1992年出生,今年33歲,10元紅包只在他小學一二年級出現過——那時還是2000年左右,大家經濟普遍不富裕。
後來他逐漸長大,大家的收入水平也逐漸提高,親戚之間普遍都是100元、200元的紅包,到了他上大學之後,他最後還能拿紅包的那幾年,拿到的紅包都是500元起步。
李輝承認,廣東人的紅包和外省比起來,確實不算多,他有個包郵區的朋友,收到的紅包都是2000元起步,“但你說廣東人發紅包普遍5元10元,那就太誇張了,廣東人也是要面子的好嗎?10元根本給不出手。”
李輝說,廣東人發紅包,其實會按照親疏遠近,有點“區別對待”,他現在依然清晰地記得,每逢過年之前,爸媽總會忙著分裝不同金額的紅包。
“200元的若干個,給比較熟的親戚,比如我的堂哥堂姐們;100元的若干個,給一些很久沒見面的親戚孩子;最後準備一些50元、20元的,給一些不太熟悉的人,比如同事、鄰居。”
他覺得,廣東人還是比較實在的,不是那種遇到誰都給大額紅包的冤大頭,誰該給多少錢的紅包,其實廣東人心裡都有數。
除此之外,另一個讓李輝印象深刻的點就是,“發紅包必須要公平,不能欠別人人情”。
李輝是家裡的獨生子,而李輝的伯父有兩個兒子,所以大家都很有默契——伯父每年給李輝200元紅包,而李輝的爸爸則會給兩個侄子每人100元——總額都是200元,雙方一進一齣,相當於都沒花錢。
在李輝的家庭教育裡,如果讓對方多發了紅包,這是非常失禮的一件事情。李輝現在還非常清晰地記得,有一年過年,爸爸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來拜年,給了李輝一個大紅包。
當時爸爸不停暗自給李輝使眼色,讓他趕緊推掉,但李輝沒看到,就收下了。後來朋友走後,爸爸對李輝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因為他覺得,朋友這次沒帶孩子過來,他沒辦法回對方紅包,現在李輝收了人家的紅包,他就欠了對方一個人情,他在朋友面前失禮了。
為了此事,爸爸後面還專門開車100多公里,跑去對方家裡拜年,給朋友兒子回了一個大紅包,這事才算完結。
所以,以前每逢春節,李輝的爸媽總少不了一頓猜測:“你說大哥那家今年會給兒子多少紅包?二哥去年做生意賺了錢,你說他會不會給兒子更多的紅包,我們要不要給他家兒子多包點錢?”
也正因為如此,李輝每年收到的紅包,除了爸媽給的可以留下來自用,親戚給的紅包都要返還給爸媽,他爸媽總說:“你收到的錢,其實是我們給出去的,所以你必須還給我們,不然就平不了賬。”
李輝調侃,別看他爸媽總是訴苦每年發紅包發得多,但其實收回的也不少,收支基本是平衡的。
“我們這裡的人就是這樣,紅包數目多少其實不是關鍵,反正不管對面給多少,我們也會回個類似數額的,表面的禮儀要做足,裡子也不會讓你吃虧。”
不僅過年,平時其他場合收紅包,李輝家鄉也有著類似邏輯,比如李輝去參加親戚婚禮,給了個大紅包隨禮,主人家通常會把紅包折個角,表示“收到心意了”,就會把紅包退回來。
所以,李輝對於這樣的收紅包方式,總有點矛盾心態,一方面他覺得發個紅包還要各種算計,非常累;但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樣大家有面子也不吃虧,還挺好的。
正如他說的那樣:“我們不怕虧錢,只怕欠人情,但人情要怎麼做才平衡,大家都很傷腦筋啊。”


來自潮汕地區的浩傑,可能會不太適應李輝家鄉那種給紅包的方式,浩傑給紅包的方式比較簡單粗暴:“想那麼多幹嘛?給紅包就要大方一點,能給多少給多少。”
浩傑家裡一共有6個孩子,他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他排行老四,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浩傑有9個侄子侄女,姐姐有4個孩子,兩個哥哥一位生了3個孩子,另一位生了2個。
浩傑打算2025年春節,每個侄子侄女給500元,算上給爸媽每人5000元,他今年的紅包支出就要1萬多元。
26歲的浩傑,畢業也才3年,過年1萬多的紅包支出,算是他能夠支付的上限,但他不覺得這是一個負擔,相反,他講述這一切時,都是喜悅和激動的口吻。

在他看來,潮汕人的家庭觀念都比較重,紅包也是親人之間表達愛意的方式,所以要儘自己能力給到最大,這樣才能表達自己對親人的愛意。
“我小時候,我的哥哥姐姐們都是上千元地給我,現在我有能力了,盡我所能多給親人們封一個大紅包,就算過年討個彩頭。500元是起步,給太少我也不好意思。”
當然,浩傑也比較務實,他目前的收入水平,最多隻能支撐他給出1萬多塊的紅包,所以他也不是為了面子充大頭。“肯定是在我經濟範圍內量力而行,要是讓我多給,我也做不到。”
而且,如果是不太熟悉的親戚家小孩,浩傑也不會給太多,大概200元紅包就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浩傑觀念裡也不像李輝那樣,會有“回禮”的概念,在他眼裡,紅包給出去就給出去了,對方回不回都無所謂。如果親人真的給自己紅包了,那也是親人愛自己,並不是為了回禮。
“這算一個傳承,我的哥哥姐姐給我紅包,我給小朋友發紅包,以後小朋友也會給他的晚輩紅包,大家就是一個比較和諧的家族,就是這樣互幫互助了,”浩傑說。
來自廣州海珠區的譚穎,可能不太理解浩傑的做法,因為浩傑還沒有結婚,而在譚穎的生活習慣中,還沒結婚的人過年是不用發紅包,甚至可以一直拿紅包,只有結了婚的人才需要發紅包。
可以說,在廣東的不同地區,關於紅包的風俗往往存在很大的差異。
譚穎還沒結婚,有個比她小5歲的表妹,前幾年結婚了,所以過年時譚穎也找表妹要紅包,哪怕譚穎算是長輩,表妹也乖乖給了紅包。
每逢春節假期結束,廣東人總會有討要“開工紅包”的習慣。譚穎就會和一大群還沒結婚的同事,跑去找結了婚的同事要紅包,其中有幾位同事40多歲還沒結婚,也會跑去找20多歲已經結婚的同事要紅包。
這些開工紅包數額其實並不高,充其量就是10元、20元,譚穎最多的一年也才總共拿了600元紅包,但譚穎覺得這就是討個彩頭,新年有個開工紅包才會順順利利。
不僅如此,即便是親戚給紅包,很多也只是幾十、一百塊,圖個吉利罷了,哪怕是譚穎的爸媽,過年也只是給了譚穎200元紅包。
所以,譚穎覺得,網上所謂的“廣東人愛發10元紅包”的故事,其實更多隻是廣州人的習慣,但廣州並不能代表廣東,廣東很大,不同地區還是不一樣的。
來自肇慶德慶縣的安娜,過年的紅包風俗也是類似,沒結婚就可以一直拿紅包。
安娜今年33歲,一直沒有結婚,所以每次過年回家,幾位叔叔伯伯依然還會給她準備紅包,安娜不太好意思拿,每次都會竭力推脫,但抵不住長輩們的熱情,硬要把紅包往口袋塞。

每當此時,長輩們也只會調侃幾句,勸安娜收下紅包:“你快點結婚啦,結了婚明年就輪到你給紅包了。”
而在李輝的家鄉,情況有些不一樣,如果還沒結婚確實可以不發紅包,但如果工作了,就不能再收紅包了,所以李輝大學畢業之後,除了爸媽之外,他就再也沒收過別人的紅包了。
至於浩傑,他則表示在潮汕地區比較靈活,如果還沒結婚,紅包其實是可給可不給,看自己的實際情況。他只是有一定經濟基礎,和家人感情又很好,所以哪怕他還沒結婚,他也心甘情願給自己的親人們發紅包。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反正這錢流來流去都是在自己家裡的人,其實有什麼所謂呢?”

另外,譚穎還發現了廣州和別的地方不同的一個點:在廣州,過年時子女是不會給父母發紅包的,只有父母會給子女發紅包。
不管是譚穎自己,還是身邊從小玩到大的廣州小夥伴,從來沒有誰過年給父母發紅包的。在他們看來,“發紅包”算是長輩的一種特權,是長輩對晚輩的祝福,如果晚輩給長輩發紅包,那就屬於“倒反天罡”。
而且,譚穎和父母住在一起,每個月都會給父母好幾千塊生活費,所以她覺得,過年時再給父母錢沒必要。
但除了譚穎,不管是李輝、浩傑還是安娜,過年都要準備一個大紅包給父母。
來自潮汕地區的浩傑自不用說,家庭觀念濃重的他過年要給爸媽每人5000元,這也不是上限,他打算以後收入更多時,要給爸媽更多的錢。
李輝的家庭情況比較複雜,他的爸媽在他大學時離婚了,爸爸很快再婚並生了個兒子,所以他過年都要給4個紅包,爸爸,媽媽,阿姨,以及弟弟。
為了表示公平,4個紅包都是2888元數額,這樣一次就要發出去1萬多元,再加上另外一些過年花銷,李輝總覺得壓力有點大,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長輩之間也會比較,如果我給得太少,爸媽出去和朋友聊天,也會沒面子。”
安娜和家裡的關係並不算好,因為她是不婚族,再加上一直在廣州做自由職業,被家人視為不務正業,所以她總是不太願意回家。每年春節回家,她往往是除夕到家吃頓年夜飯,第二天一早就會回廣州。
即便已經到了這地步,每年回家,安娜都會給父母準備每人1000元的紅包,這對於收入不穩定的她來說,已經算是很大一筆支出了,但她還是覺得,這是習俗,子女過年就是給父母紅包,再怎麼窮也要擠出這筆錢。
但這個習俗怎麼來的,為什麼他們要給父母紅包,但廣州地區就沒這個風俗,他們也沒想過那麼多。
李輝說,他從來沒有想過,原來孩子過年時還可以不給父母紅包的,因為他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父母養你很辛苦,所以你要努力賺錢,回報父母”,因此他畢業之後,想的都是拼命賺錢,然後把錢給父母。
到了過年,他更是會竭盡所能給家人包大紅包,如果給得少,哪怕父母不說什麼,他自己都會有深深的愧疚感,覺得自己沒讓父母長臉。
他甚至會覺得:“如果我不給父母一封大紅包,父母又怎麼能感受到我的愛意呢?”
但譚穎就說,廣州人是真的不太把紅包太當一回事,就只是一個形式而已,所以她不給父母紅包,父母不會覺得她沒孝心,而父母給她包200元紅包,她也不會覺得父母太吝嗇。
“總而言之,紅包就只是個彩頭而已,真的沒必要賦予太多不必要的含義,”譚穎如是說。


對於廣東人來說,紅包不僅是一份心意、一個彩頭,更是傳統的一部分。很多廣東人最引以為豪的是,廣東除了在經濟上領先,對於傳統文化的傳承也是走在全國前列的。
除了春節、清明、中秋等傳統節日,相當一批人已經不關心中元節、乞巧節(七夕節)、冬至等傳統節日,但廣東人依然會在這些節日裡,堅持著自己的傳統習慣。
比如在廣東,中元節一定要燒紙、放河燈;乞巧節要拜七娘、吃七娘飯;冬至則是“冬至大於年”,一家人齊齊整整吃大餐、吃完飯再來一碗湯圓。
作為傳統的一部分,紅包通常被廣東人稱為“利是”,“利是”最初指的是“利事”,粵語裡代表吉祥順利。每逢過年,很多人都會準備一大疊紅包,遇到熟悉的朋友、同事就給對方一封,這背後的含義是,希望新的一年能給你帶來順利和喜悅。
紅包的金額也不會大,一般就是5塊、10塊、20塊,一來是紅包只是彩頭,具體金額不需要糾結;二是金額太大,也容易給對方帶來“還人情”的壓力。這一切的背後,其實也是廣東人的務實和體貼。
當然,如果是給家人的紅包,廣東人通常會包得比較大,因為廣東人家庭觀念都比較重,比較重視親情,因此隨著經濟水平的提高,很多廣東人給家人的紅包也越包越大,以此祝願家人過得越發幸福安康。
其實,不管怎麼樣,發紅包也只是過年的習俗之一,過年最大的意義,還是一家人團團圓圓聚在一起。畢竟大家一年到頭在外奔波工作,也只有過年這幾天才能見面了。
在浩傑的記憶中,過年總是和“祭祖、拜神”聯絡在一起的,特別是大年三十,潮汕人一定要燒紙錢,而且會燒得特別多。
春節其餘時間,一家人就會在打麻將、放鞭炮、拜年等娛樂活動中度過,反正怎麼開心就怎麼來。
李輝則會更多地期待粵西地區的“年例”,這是粵西一年一度的大型祭祀活動,不同村鎮具體時間不同,當地會有“年例大於年”的說法,到了這一天,所有親朋好友都會聚在一起,一起祭祀,一起聚餐。
李輝和幾個堂哥堂弟,已經好幾年沒見面了,他希望能在這一天,和大家好好喝一杯,聊聊天。
至於安娜,她今年還是準備除夕回家,初一就回廣州。不過最近一兩年,她感受到了父母的改變,以前父母收了她的紅包都不會回,但這兩年父母拿了紅包,都會給她回1000元紅包,並說“你在廣州一個人不容易,好好照顧自己”。
安娜心中還是有所觸動的,她打算以後有機會和父母和解,沒準以後還會搬回父母身邊居住。
作為廣州人的譚穎,過年少不了要逛花市,她很懷念小時候的日子,那時候海珠區江南西路都會封起來作為花市,譚穎就住在江南西路,她以前和家人吃完年夜飯,就會直接下樓去逛街,現在花市搬到了濱江西路,離她家有點遠,她也有點意興闌珊了。
但譚穎和幾位堂哥堂姐已經約好了,春節假期要去廣州南沙區吃海鮮,順便體驗一下廣州新開的11號線,之後就和堂哥堂姐打麻將,到處玩。
她覺得,自己作為廣州土著的好處就在於,親朋好友幾乎都在廣州,平時想約也能約出來,所以大家也沒啥計劃,有什麼想玩的,直接在群裡喊一聲就可以了。
至於春節,假期更長,大家能聚會的時間更多,也就能玩得更開心,大家只要能湊在一起,就已經很開心了。
她對春節的態度,可能也是絕大部分人的心聲:“過年最重要的是一家人齊齊整整,做什麼其實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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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稿 | 唐一
● 主編 | 宋函
● 圖源 | 《住宅區的兩人》《昨日的美食》,部分圖片來源於網路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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