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三邀》第八季
《十三邀》第八季中,許知遠與林小英的對話,讓我們再次直面教育系統的問題。透過教育躍升階級的可能性越來越低,與此同時,無數人的個性在競爭中被壓抑、熄滅。
過去,我們很容易沉浸在“只要努力就會成功”以及“不成功是因為不夠努力”的話語中,忽略了個人努力之外,那些不由個體控制的外部條件。
為什麼優績主義是一種神話,是對現實的錯誤認知?為什麼自己“掙來的東西”,不完全是我們自己掙來的?
因為公民社會並不意味著機遇平等,而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在於教育。

講述 | 謝晶
來源 | 看理想節目《不平等》
1.
代代相傳的“文化資本”
受教育的機遇常常被我們視作是最重要的機遇,我們一講機遇平等,首先提到的就是教育機會平等,因為它是最基本的。
而我們一般認為,推行公共教育是實現教育機會平等的方式。讓所有人都有一樣的學上,是公共教育所追求的。
但很顯然,哪怕是在公共教育最普及和完善的地方,機遇平等往往還是沒有100%地被實現。
比如,公共教育的資源常常集中在經濟、政治和文化繁榮的大城市。那麼受教育的機遇,對於生活在大城市和生活在小地方、農村的人來說是不一樣的。
另外,哪怕是在公共教育很普及的地方,錢可以買到的教育資源仍然是相當可觀的。
富人家的孩子常常可以上更好的學校、補習班、才藝班,請更好的家教;錢還可以為ta們買到更多的見識,比如利用假期參加各種夏令營、遊學。在特權階級的“老錢”,仍然是構成教育不平等的一個重要因素。
但是我們可以說,這些都是因為公共教育實施得不夠徹底。我們可以想象公共教育變得更徹底,想象公共教育資源不向任何地區傾斜。
還可以想象老錢能買到的各種教育資源都被取消,比如假期活動、課後活動都由國家買單,且被平均地分配。這樣教育機遇不就徹底平等了嗎?

《過春天》
可惜仍然不是。有一種教育,它不發生在公共領域展開的教育中,而發生在公共領域教育之前——家庭教育。
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把這種教育稱作“繼承”,他還認為,由於存在“繼承”——“繼承”(這個詞)已經強烈地暗示這裡存在著特權或者不平等——社會階層哪怕是在現代民主國家,也不可避免地被“複製”。
“龍生龍,鳳生鳳”的現象,哪怕是在教育高度公共化的社會也仍是一個殘酷的現實。
這是他與帕斯隆對法國公共教育展開研究之後得出的結果,這個結果體現在他們合作的兩部著作的書名裡:一本叫《繼承人》(Les héritiers),另一本叫《複製》,中文翻譯成《再生產》(Reproduction)。
布迪厄把在原生家庭中被繼承的東西稱作“文化資本”。
文化資本的範圍很廣,它可以包括分析和表達能力、閱讀和理解能力、文學和藝術修養;當然也包括各種知識和技術。我們在學校裡學到的也是文化資本,但布迪厄強調的是,人在原生家庭裡就會繼承到很多文化資本。
想象一個出生在書香世家或高知家庭的孩子,ta可能從小就因為耳聞目染而有良好的談吐;樂於讀書寫字,培養出良好的專注力,甚至可能在高質量的對話中建立了一定的思辨能力。
現在再想象一個來自低文化資本家庭的孩子。假設公共教育體制完善,兩人能進入同一個學堂,但文化資本上的差異依舊會被進一步放大。因為學校教育作為以特定形式展開的、對於一些特定學科的教育,對人有特定的要求。
比如,學校對專注力有很高的要求,對理解和執行指令有很高的要求。有的孩子擅長的未必是讀書、寫字,而是運動、勞作。並非所有孩子都天然適合在室內安靜地學習。
此外,公共教育所採取的統一語言也是一種文化資本,出生在方言家庭的孩子就缺乏這種資本。
在這個意義上,布迪厄稱,公共教育的平等只是形式上的平等,是一種假象,因為對人有著特定要求的公共教育,在一開始就已經對人做出優劣區分了。
生活在文化資源最集中、說著官方語言的大城市、富有文化資本的家庭裡的孩子們,在進入學校的那一刻起,就在學習這個遊戲中拿著一手好牌——ta們可以更好地適應這個體系,更快地掌握知識。
這就是為什麼布迪厄把這種文化遺產稱為資本。
狹義上的資本是經濟意義上的資本,但是布迪厄看到每個人在進入學校的那一刻,手中已經有了“第一桶金”。而這個第一桶金,它像貨幣上的資本一樣,會有錢生錢、利滾利的效應。

《過春天》
盧梭在《論不平等》中已經看到了這種滾雪球的效應。
他說,人與人之間許多看上去自然的差異,如體力、智力上的差異,實際上只有在社會環境中才會產生,且社會環境會使這些差異越來越大。盧梭尤其提到教育的例子。
他說:“教育不僅使受過教育的人與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之間產生差別,而且還隨著教育的程度的不同,使前一種人(受過教育的人)內部的差別也隨之擴大。”
“一個巨人與一個矮子在同一條路上行走,他們每走一步都會使巨人拉大他與矮子之間的距離。”
這段話就像為布迪厄的教育不平等研究寫下一個綱領,為兩百多年後布迪厄的研究搭好了框架。
當然,逆襲的現象也存在,但它永遠都是反襯出常態的特例。
今天,我們的社會講述逆襲案例的方式並不好。那些逆襲故事常常在暗示大家,不管我們處於什麼境遇,只要努力,我們可以像別人一樣獲得成功。
這樣說不確切,因為每個人為了獲得成功,獲得一定的學歷,ta們要付出的代價非常不一樣。這就是為什麼逆襲只可能是特例。
2.
為什麼說“機遇平等”只是一種假象?
文化資本,尤其是原生家庭中、學前所繼承到的文化資本,是一種慣習。學校教育需要特定的慣習。
布迪厄和帕斯隆者在《繼承人》中這樣說:“任何教育,尤其是文化教育(即使是科學教育這樣的文化教育),都以不明言的方式預設著一整套知識(savoir),舉止(savoir-faire),尤其是談吐(savoir-dire),它們構成有文化階層的遺產。”
而這些“遺產”和“資本”又被布迪厄稱作是“文化習慣和被繼承的秉性”,“一整套構成文化特權之現實的‘社會天賦’”。
這些都是他對文化資本的稱呼。有意思的是,“被繼承的秉性”和“社會天賦”這樣的稱呼顯得有點奇怪,因為這些說法看上去是自相矛盾的。
我們一般認為“秉性”是天生的,而不是在社會生活中後天習得的,“天賦”就更是先天意義上的才能了。所以怎麼會有“社會天賦”?
實際上,布迪厄是故意給出這種看上去矛盾的說法,這是為了提醒大家,功績主義犯的最大的錯誤在什麼地方。

《蜂鳥》
先來回顧“慣習”這個概念:布迪厄用“慣習”是為了強調,有些思維與行動方式,明明屬於社會教化的結果,卻深入我們的情感與身體層面,以至於這些被習得的社會教化的結果,像自然的本性一樣在發揮作用。
剛才提到他對教育遺產的界定,秉性這個說法也一樣,它指我們在和家人的共處中所習得的那些文化,主要不是知識——它可以是知識,但是最重要的是言談舉止。
這些言談舉止的習得過程跟學校的學習過程不一樣,它不需要我們主動地、有意識地去學習,而更像薰陶。這樣被習得的言談舉止,也就變得像是我們與生俱來的。
所以說,出生於富裕家庭的孩子的“第一桶金”,ta的文化籌碼,在雙重意義上不是ta的優績。首先,出生於文化世家當然不是ta努力的結果。
就像出生在教育缺位的家庭裡的孩子,也不是因為ta沒有努力。沒有人能對要獲得什麼樣的原生文化習慣做出選擇。
但是,這裡的文化習慣和文化資本是兩回事,任何人都有文化習慣或者文化慣習。
比如種田、放牛、做飯、抓螺螄,這些都是文化習慣。這裡的每一項都有知識和技術含量,只不過這些在我們所處的社會中和現有的教育體制中,不構成“資本”,不會產生滾雪球的效應。
此外,大多數情況下,富裕家庭的孩子在兒時累積的文化資本是被薰陶出來的,不完全算努力。正如一個人會說自己的家鄉話,不會被認為是一項功績。
而這些不屬於優績的文化資本,相對可被歸為優績的學校裡所學到的文化資本,可能更具有決定性。因為第一種原生的文化資本,是第二種主動學到的文化資本的前提和基礎。
第一種文化資本決定著一個人是否能透過努力,更好地把握住平等的教育機遇。前面提到,第一種文化資本有錢生錢、利滾利的效應,所以我們所忽略的這種教育不平等形式,可能恰恰是最具決定性的一種。

《過春天》
現在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說,功績主義是對於現實的一種錯誤認識。
透過教育不平等的例子,透過原生家庭裡所獲得的文化資本的例子,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說:機遇平等是一種假象,因為我們只關注公共領域,忽略了私人領域中發生的文化繼承。
而對於這種被燻出來的文化資本的忽略,最糟糕的結果是,那些屬於習得的、後天的東西,顯得是“天賦”。比如,人們看待“學霸”的第一反應是ta們智商很高,而不會思考ta的出身是否讓ta處於有利地位。
既然是天賦,就屬於自然的差異,那麼它就不算追求平等的人需要努力的方向。
因為我們只關注公共領域中的教育平等,而忽略了長得像“天賦”的特權,不平等繼續存在於社會中。這是布迪厄用“社會天賦”這個矛盾表述想提醒我們的事。

*本文編輯整理自看理想音訊節目《不平等:權力、身份與社會分配》第5期,主講人謝晶。完整內容請至看理想App收聽。
⚖⛓

音訊編輯:ZY
微信內容編輯:黃寺安藤櫻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封面圖:《陽光普照》
商業合作:bd@vistopia.com.cn
投稿或其他事宜:[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