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別因為一場閃爍其詞的辯解和眼淚
而忘記她們為何絕望。

金賽綸的離世,如同一場地震。
生命付之一炬,留下坍塌過後難以彌合的鴻溝,罄竹難書的真相從溝壑中湧現,掀起一波三折的憤怒。
當餘震持續發生,我們在接連不斷的眩暈、憤怒、錯愕中,總會想起她對人生全力以赴的細枝末節。
想起像她一樣勇敢又無助的崔雪莉和具荷拉。

從左到右:崔雪莉、金賽綸、具荷拉
如果說除了等待正義降臨,我們還能做些什麼,那就告訴自己別忘記。
別因為一場閃爍其詞的辯解和眼淚而忘記她們為何絕望。
別忘記她們曾經勇敢而美好地存在過。
別忘記那些曾被命運垂青的寵兒,如何以殞落的方式,揭開韓娛叢林法則裡的權力傾軋與厭女狂歡。

跌落的少女
不完美的受害者
比起實證與真相,總有輿論和聲音更執著於檢討受害人是否真的無辜。
似乎只有符合刻板印象中“完美受害者”的形象,才被允許收穫大眾的同情與憐憫。
而金賽綸、具荷拉、崔雪莉,她們在生前就已不是韓國網友心中的“完美受害者”。
更確切地說,她們從完美的、如天才般閃耀的明日之星,跌落為飽受爭議的受害者。
金賽綸9歲主演電影,出道作品即登上戛納電影節,10歲提名百想獎,14歲斬獲青龍獎最佳新人,是韓國“忠武路”最耀眼的演技派童星,前途無量。
崔雪莉幼年成名,11歲簽約韓娛行業巨頭SM公司,是被給予厚望的“小公主”;15歲,她以少女組合f(x)成員的身份正式出道,無可爭議的顏值擔當,被稱為“人間水蜜桃”。
具荷拉17歲出道就是女團Kara的門面擔當,Kara是第一個在日本巨蛋開演唱會的韓國女團;首次參演電視劇便是高人氣劇集《城市獵人》,並獲得當年韓國SBS演技大賞新星賞。



她們是當之無愧的天才少女,是娛樂產業栽培下的寵兒。
然而少女是羔羊,世界是陰天、下水道和對寵物凝視的網。所謂“天才少女”的光環,無外乎是想象的集合體:純白細膩、清瘦美麗、晴朗含蓄,是性別權力與娛樂媒體為滿足自身慾望而塑造的產物。
一旦投射慾望和想象的產物出現瑕疵,“天才少女”遭到唾棄,一夜之間成為厭女情緒的靶子。

2014年,雪莉戀情曝光,對方是比她年長14歲的嘻哈歌手,輿論爆炸。人們不再用純潔少女的眼光去看她,轉而羞辱她的自拍、咒罵她退團後的行為,彷彿對待一隻因戀愛而變得發爛發臭的水蜜桃。
在女性被要求恭謹保守的韓國社會里,雪莉呼籲重視衛生巾的質量問題,發表no bra言論,進而招致新一輪的“蕩婦”羞辱。

2018年,具荷拉捲入家暴風波,曬出驗傷報告力證遭男友毆打,甚至男友還用偷拍的私密影片威脅她。深陷是非,具荷拉的偶像事業岌岌可危,她被迫向公眾道歉,卻沒能換來理解與尊重,仍要面對“具荷拉 影片”的負面熱搜以及層出不窮的謠言與網暴。

2022年,金賽綸發生酒駕事故。事故發生後,她變賣資產,依照承諾主動配合賠償,並且親自登門向受事故影響的多家商店致歉,態度鄭重,然而無力挽回影視行業、廣告商以及民眾對她的抵制。
演藝事業一落千丈的金賽綸只能透過打工償還因酒駕事故造成的7億韓元違約金。而流傳到網上的打工照片卻被網友怒罵,甚至打工期間被人認出也遭到霸凌。

在口誅筆伐中,她們被推下純潔少女的寶座,從命運的寵兒變為輿論的棄兒。
有人把她們的遭遇形容為“少女的跌落”。
當一個少女不再能夠滿足凝視者對純潔的幻想,她們便不被允許存在於公眾視野,如同失效的商品,被無情地丟棄。
或者,她們從一開始就被當作商品。而商品怎麼能離經叛道、失去原先取悅他人的價值?
明明是包裝在親密關係之下的性別權力連同大眾的審判將她們推下,卻要討伐她們的“跌落”,何其諷刺。

她哭的時候
世界在下雨
暴力圍城中的失重
金賽綸、具荷拉、崔雪莉,她們在陷入命運的沼澤難以自救之前,都曾拼了命地想要站起來。
然而身處權力不受約束、弱者不被尊重的韓國社會,沒有人想看到她們站起來,更遑論伸手拉她們一把。
取而代之的是全方位的圍剿。

酒駕事件幾乎斷送了金賽綸的演藝事業,復出未果的她無奈只好去咖啡店打工。為了不被認出、投訴,她專門改掉名字,但還是被網友偶遇,並將其工作的照片發到網上,網友稱其為“擺拍作秀”,隨後咖啡店老闆將她辭退。
當金賽綸面對突如其來的債務清償追討,她遍尋無果,只好發出貼臉合照,企圖用這種方式迫使對方聯絡自己,卻因男方的否認與不作為,招致新一輪網暴。

當女性在輿論空間發出自己的聲音,這些聲音迅速被潮水般的惡意淹沒,來自性別權力和語言暴力的圍獵聲勢浩大,蓋過了她們發出的求救訊號。
分手後的雪莉曾在網上釋出一條烤鰻魚的影片,影片裡還在張著嘴抽搐的鰻魚被烤著,雪莉用恐怖的聲音為鰻魚配音:“啊!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網友們只是一味地說“她瘋了”,同時把“不知羞恥”“凸點”這些標籤掛在她身上。

在韓國遭到抵制後,具荷拉試圖在日本復出,可是輿論依舊沒有放過她。
她發自拍被說“像整容失敗”,舞臺上衣服意外滑落被質疑“作秀”。雪莉去世後,具荷拉直播落淚,也被網友說在表演悲傷,蹭雪莉熱度。
厭女文化在韓國社會深入骨髓,財閥資本控制下的韓國娛樂圈連同父權制度共同發起對女性的剝削與壓迫。
厭女情緒瀰漫的社會加劇了韓國輿論對男女藝人“雙標”的要求。社會的兩重標準總是對男性格外寬容,對女性尤為嚴苛。從外貌身材,到感情生活,女藝人在“完美”枷鎖中被極度物化,承受巨大的輿論壓力。

崔雪莉與具荷拉
反觀韓國男藝人呢?
醜聞之於韓國男藝人,是“浪漫化的大叔”,是不受影響的忠武路影帝地位,是改過自新發言後的滿場掌聲。
本就極度不對等的權利關係,在性別結構中變得更加殘酷。女性幾乎走在荊棘之上如履薄冰,男性卻心安理得地和論年紀可以當自己女兒的女性發生戀愛關係。




“我經常會恨自己長得漂亮。”雪莉曾在採訪中說道。
女藝人被經紀公司包裝成產品,在服從和任意擺弄中被迫接受凝視、消費乃至拋棄,她們的失語、絕望、無助,連同個人意志和自由,在權力傾軋中被埋葬。

淋過暴雨的她們
想為她人撐傘
日本記者、同時也是性侵受害者的伊藤詩織曾表示:“人們對受害者通常的期待是,她應該悲傷、軟弱、躲藏和羞愧。”
但金賽綸、具荷拉、崔雪莉,她們是勇敢的。即便旁人不曾理會她們的掙扎,她們仍然努力生活,甚至做出摧枯拉朽的反抗。
在演藝事業幾近中止的情況下,金賽綸依舊靠著變賣家產和不停地打工,堅持償還了2億韓元債務。從15歲起,她主動聯絡相關機構參與遺棄動物志願活動,清理狗舍,為動物洗澡、運送飼料,一直做到2023年。在她短暫的25歲生命中,這份公益活動她堅持做了8年。


金賽綸參與遺棄動物志願活動
2019年,震驚世人的李勝利“Burning Sun”性犯罪案件曝出,這起事件之所以能被揭露,是具荷拉主動聯絡調查記者並提供關鍵線索,曾經遭受過偷拍影片“色情報復”,她想幫助更多的受害者。

紀錄片
《燃燒的太陽:揭露韓流明星聊天室裡的秘密》
被厭女暴力進行過無數次蕩婦羞辱的崔雪莉,依然發文支援韓國廢除墮胎罪,策劃公益專案向更貧困的女性捐贈衛生巾。在節目裡回應no bra行為,她強調內衣穿著應該是個人自由,“我只是自然地那麼做而已,想打破對這個看法的偏見”。


紀錄片《致真理》
選擇放棄生命的她們,明明比任何人都想擁抱活著的感覺,再多一點,更多一點。
她們從泥淖中倔強地、堅強地爬起,哪怕世人指點她們身上沾染了泥巴,而她們想用自己的手拂去別人身上的泥。
人們在哀悼與追憶中發覺,金賽綸、崔雪莉、具荷拉的人生有很多相似之處。
她們都過早地涉入娛樂行業,分擔家庭的生活重擔,原生家庭的陰霾如同底色一般籠罩。
金賽綸的母親帶著她和兩個妹妹艱難度日,母親一度萬念俱灰,帶著女兒跳樓,年幼的金賽綸拼命嘶喊,才將母親從輕生的念頭中喚醒。這種恐慌,深埋在金賽綸心底。
她們本就生而美好,才能在與生俱來的陰霾與底色上,生長出燦爛又珍貴的自我。

沒有人知道,權力傾軋的韓娛叢林,是否還能等來正義。
但勇敢的她們,用最悲壯的方式,留下驚醒世人的吶喊,守護那些可能面臨“跌落”處境的女孩們。
具荷拉離世後,在她9歲時拋棄她的母親突然出現,爭奪具荷拉的遺產。具荷拉的哥哥請願發起《具荷拉法》,在2024年被韓國國會透過。韓國《具荷拉法》規定,嚴重違反撫養子女義務或虐待子女的父母不能繼承子女遺產。這是具荷拉留給世界的溫暖與守護。
崔雪莉離世後,民眾請願推動韓國政府出臺整治網路暴力的立法程序。被流言蜚語掩蓋的“真理”,又一次催生了金賽綸的悲劇。
金賽綸離世後,韓娛涉及未成年人的畸形文化被高度審視,一檔專門面向15歲以下女童的選秀新綜藝遭到廣泛抵制,韓國網友發起“拒絕幼態消費”的聯署。

《Under 15》
“我希望世界上不要再有受害者了。”雪莉在錄製遺作《致真理》時說道。
就像《初步舉證》裡,泰莎想起詹娜對她說過的話:“我看見了所有在我之前的女人,所有將在我之後到來的女人。我站在這裡不是為了獲得什麼好處,我只是不想讓其他女人再受到傷害。”

大S徐熙媛驟然離世後,蔡康永在個人社交媒體上釋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要想象你仍然安好地生活著……”
那些與金賽綸、崔雪莉、具荷拉有關的新聞,那些隨著點選和瀏覽而產生的憤怒與惋惜,一次次地提醒著我們,必須想象一個正義既不缺席、也不遲到的世界。
想象她們已經去往那個世界。
我們必須相信,那個世界終會到來。所有的不原諒、不忘記、不放棄,連同憤怒和銘記,鋪就了通往正義的路。
記住她們生而為女,是美好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