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娛還在誕生更多金賽綸

撰文 | 實習記者 莊佳怡
編輯 | 張友發
關於金秀賢與金賽綸過往戀情的紛爭近期屢屢登上熱搜,這場關於韓娛產業內年輕女性處境的風暴還遠沒有結束。
2月16日,年僅25歲的韓國演員金賽綸被發現於家中自殺身亡。金賽綸的遺屬稱,韓國男星金秀賢在金賽綸未成年時就對她展開追求並與之交往。在金賽綸面臨酒駕事件帶來的經濟後果和全網抵制時,金秀賢及其控股的經紀公司對她的漠視與追債,成為壓垮這個25歲女性的最後一根稻草。
3月31日,金秀賢召開發佈會,聲淚俱下地表示自己確實在金賽綸成年後與她交往過,之後又起訴金賽綸家屬損壞了他的名譽權,索賠120億韓元(約為六千萬人民幣)。
許多網友對他的眼淚並不買賬,將其哭臉製作成“來自假惺惺的你”梗圖。還有網友回憶起多年前陳冠希在“豔照門”之後的釋出會舉止,稱對比之下陳冠希就更有擔當。在金秀賢還未被大範圍討伐時,與金賽綸合作過的演員元彬據傳曾主動幫她還債,隨後被證實是假新聞,但很多人依舊被元彬作為第一個出席金賽綸葬禮的圈內藝人,在靈堂內身著黑色西裝低頭拭淚的照片感動,稱之為“韓國最催淚的溫柔”。
在一場韓國娛樂圈對一位女性從未成年就開始的系統性剝削中,在雙重標準與厭女文化一步一步將韓娛女性從業者逼入絕境時,人們討論的落腳點仍是用一個壞男人的行徑歌頌好男人的擔當與溫柔。如多年前人們對雪莉和具荷拉的自殺的討論一樣,對受害者所遭受的剝削的公共討論歸於沉寂。
金賽綸們的噤聲為事件落下暫時的註腳,焦點被轉移,話題被擱置,但剝削仍在繼續。
童星文化:戀童癖與規訓
韓娛對於未成年少女的吸納、規訓和懲罰,是造成金賽綸悲劇命運的起點。
金賽綸的母親在21歲時生下金賽綸,之後又生了兩個女兒。父母的早年離異,讓金母因巨大的生活壓力患上了抑鬱症,帶著女兒們走上天台,想一死了之。後來金賽綸的母親回憶稱,“大女兒抓著陽臺欄杆,用哭得嘶啞的嗓子朝我喊‘媽媽,我錯了,救救我’。我看到她過於用力而發紅的小手才回過神來,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呀!是大女兒的悲鳴,給了我堅強活下去的勇氣。”
從那之後,金賽綸扛起家庭的重任,每天奔波於各家娛樂公司試鏡。因為沒有人脈或資本,她只能接其他小演員不願意接的戲,這些戲大多因為過於血腥暴力被定級為“未成年不得觀看”。曾有網友戲稱,金賽綸演的戲連她自己都不能觀看。
金賽綸因為演技過人逐漸為大眾所知,她在電影《孤膽特工》中的表現更是深入心。但過早進入成人世界和娛樂圈的名利場,也讓她成為“狩獵”的目標。
《孤膽特工》海報 圖源:豆瓣
據金賽綸遺屬的爆料,金秀賢主動接近金賽綸時後者才15歲。金秀賢展開猛烈追求,金賽綸一開始的回應是“不要玩弄未成年”。在金秀賢反覆承諾“真心喜歡”和“以後會結婚”之後,金賽綸才逐漸對他產生好感。
金秀賢讓金賽綸進入自己的公司,讓其在處於事業上升期時出演小成本網劇,還讓她在公司裡當免費的表演老師。分手後,他對當時在努力還錢的金賽綸發出催債的最後通知,威脅將訴諸法律。
即便被糟糕地對待後,金賽綸似乎還是下意識會保護金秀賢。分手後,她也會在信中問候男方“還好嗎”,試圖透過公開照片來取得聯絡時,金賽綸明明手中有無數確鑿的證據,也只是選擇了最模稜兩可的貼臉照。
金賽綸曬出的兩人合照 圖源:豆瓣
兩人的關係中包含巨大的不對等,年齡的不對等意味著心智與權力上的不對等,這種不對等又在二者的娛樂產業中得到強化。
韓國娛樂產業中,不少女明星在未成年時就選擇出道。比如15歲出道的雪莉,在偶像行業中的規訓中長大,在突破了行業賦予她的清純形象後,遭到大範圍的網際網路謾罵,最終患上抑鬱症與社交恐懼症。2019年,雪莉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一個月後,同樣年少出道的雪莉好友具荷拉也選擇了自殺。
逝去的年輕生命們沒有改變現行的結構。金賽綸去世一個月後,韓國MBN電視臺推出女團選秀節目《UNDER15》,節目以“挖掘未成年k-pop神童”為賣點,遭到了廣泛的質疑和抵制。
韓國的偶像產業一貫熱衷於吸納未成年女性,現行女團成員也以年齡小為大眾所知,大熱女團NewJeans和BABYMONSTER出道時成員平均年齡16歲,最小的團內成員出道時僅14歲。
韓國娛樂行業為何如此偏愛未成年少女?答案可以從行業的發家史中尋找。
1997年,韓國遭受金融危機的重創,在壓力下韓國政府不得不接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援助,而援助往往是有條件的。IMF透過靈活就業、結構性調整、自由競爭與引入外資等條件與談判,將新自由主義的浪潮帶入了韓國。
次年,金大中勝選,成為韓國總統。他提出“文化立國”的政策,而後韓國政府相繼出臺了《國民政府的新文化政策》等一系列條文法規,為文化產業的發展在法律上提供了絕對的保障,並撥款資助文化產業。
由於韓國本土市場狹小,金大中政府遂積極推進韓國文化出口海外。在這一過程中,韓國的文化產業不再以“給後代留下遺產”為目標,而是徹底商品化,一切以市場為導向。
以偶像行業為例,大型製作公司們發展出了一套流水線步驟,標準化生產偶像“產品”,造就了著名的K-pop行業。學者金久用曾在《從工廠女孩到韓流女星:發展主義的文化政治、父權制與韓國流行音樂產業的新自由資本主義》一書中,將K-pop產業形容為新自由主義與父權制的雜交產物。
《從工廠女孩到韓流女星》
雖然在新自由主義的韓國社會中,資本主義、消費主義和流行文化取代了儒家文化,但金久用認為,儒家的父權主義仍然具有影響力,其中的性別歧視仍然作為殘餘因素髮揮作用。
正如韓國在其快速工業化時期動員和部署年輕溫順的女性工人進入資本積累的底層,透過試鏡到訓練再到出道,今天的K-pop偶像被塑造成聽話、有紀律和性化的勞動力,由K-pop行業的男性企業精英直接製造,以服務於資本的利益和需求。透過在熒幕上呈現平滑的、被性化的女性形象,K-pop產業為女性觀眾們也設定了視覺形象標準,教導觀眾們成為像偶像一樣好的人,又用商品作為線索,動員個人成為新自由主義消費的穩定力量。
K-pop產業最初就是面向青少年創立。20世紀90年代,歌手組合徐太志和孩子們(Seo Taiji and Boys)的成功標誌著韓國流行音樂的開端,也凸顯了韓國韓國娛樂群內一個顯著的變化:青少年逐漸成為最重要的音樂消費群體。1996年,徐太志與孩子們的突然退役,讓青少年偶像界出現了一片空白。娛樂製作人李秀滿抓住了這一關鍵機遇,於1989年創立SM娛樂公司,並推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偶像團體。為了在年輕時就出道,練習生有的在小學五、六年級便會進入公司訓練,從年少時就身處這個體制內的偶像,在嚴苛的訓練和新自由主義的規訓下,常常內化了產業對偶像的標準而不自知。
在2020年的韓綜《Running Girls》裡,15歲就出道的歌手宣美說:“我們都太早出道了,我們都是這樣,太早就進入社會工作了,本來青少年是自我完善的時期,我們那段時間卻都在車裡度過了。”
對於這些進入流水線的少女們,韓娛有著完善而細緻的規訓標準。偶像們必須長期控制體重,髮型髮色要根據迴歸造型進行改造。除了外形,偶像們也必須內化產業對自己的標準,不許戀愛,必須上進,心懷粉絲。
雪莉曾在紀錄片《致真理》中說,“我在進入娛樂圈時,人們常常對我說,我那時不覺得荒謬,‘你是一件產品,你必須成為面向公眾最精美的一流產品’。就算大家不說我是產品時,我也會把我當做產品來對待,我必須做到他們希望的那個樣子。”
娛樂圈的雙重標準與厭女文化
如果說過早地被暴露在有害環境中為韓娛數位早逝女星的悲劇埋下了伏筆,那麼大規模謾罵與網路暴力,則進一步將她們推進了深淵。
2022年,金賽綸酒駕撞壞路邊變壓器,導致數家商戶停電一事被曝光後,網友們紛紛聲討,認為曾經的“天才少女”已經墮落。在金賽綸為了償還鉅額債務到咖啡館打工時,她打工的畫面被拍攝下來發布到網上,人們質疑她“作秀”,隨後她被咖啡館辭退,失去了謀生的手段。
雪莉在生前曾交往比她大十幾歲的男友,穿衣風格突破了此前公司安排給她的清純形象,因此被評論為“不知羞恥”。她在ins上釋出不穿內衣的日常照,醉酒直播,網友們又把這種行為稱為“女瘋子”。
與之對比,同樣是違背了觀眾們心中的良好印象,韓國男明星們卻遠遠沒有遭受到同樣程度的謾罵與懲罰。
男子組合帝國之子成員文俊英和申彗星都曾兩次酒駕,H.O.T.成員安七炫、水晶男孩李宰鎮和金賢重也都因酒駕被捕,但並沒有在網路上遭到同樣程度的網路暴力。甚至只要男明星道歉,大眾就能夠很快原諒他們。2024年青龍獎頒獎典禮上,演員鄭雨盛為自己私生活混亂,非婚生子道歉,他的這番回應甚至獲得了現場演員和觀眾的熱烈掌聲與歡呼。
這種對於男女明星的雙重標準,背後是韓國無孔不入的厭女文化。
上野千鶴子曾在《厭女》一書中指出,現代父權制社會將女人分化為兩種,即“聖女”與“蕩婦”、“妻子·母親”與“娼妓”。“用於生殖的女人”被剝奪了快樂,異化為僅僅為了生殖的人;“用於快樂的女人”,專為快樂服務,異化為遠離生殖的人。
K-pop產業曾有這樣的分化。曾經的Apink、GFRIEND和宇宙少女等團體就是以清純風格著稱,而miss A、AOA和Girl’s Day等團體則主打性感風格。不同的風格滿足不同的男性幻想,清純少女們身穿水手服做出可愛的動作與表情,性感女團身著短裙扭臀甚至試探性拉開裙子開衩的拉鍊。而在有些時候,女團的風格更接近中文網際網路流行的“純欲風”,即聖女與蕩婦的結合。
她們的歌詞都唱著同樣的內容——與男性戀愛的體驗與情緒。這種產業制定的風格也對偶像形成規訓,所以“清純”的雪莉不能夠不穿內衣並穿著性感。
在女性主義浪潮興起後,K-pop也試圖打造更多風格的女團來面向女性使用者。少女們在歌中唱著“性感還是可愛都由我決定”的歌詞,但實際上她們的風格由公司決定、由市場決定、由K-pop機器決定,唯獨不由她們自己決定。
厭女在韓國並不是一件新鮮事。如今韓國二十多歲的男性厭女情緒尤為高漲。如前文提到,韓國儒家傳統文化中的父權制根深蒂固,但如今至少在許多表面上,女性看似擁有與男性同樣的權利。她們同樣能夠上桌吃飯,同樣能夠接受教育,同樣出門工作。
新一代的韓國年輕男性由此覺得社會平等已經實現,然而社會上的韓國女人卻仍然在要求更多的權利,這讓男性們感到尤為不公。他們認為,女性不用去部隊服役、不用承擔扶養家人的義務等等,都是女性獲得的“惠澤”,為何還要來剝奪自己的既得利益。
眼下韓國社會競爭激烈,失業率高漲,生育率低下,年輕人的生活狀態並不理想,加劇了年輕男性的厭女情緒。和平學與女性學研究者鄭熙真曾表示,“一旦男性集團內部競爭深化,差距擴大,位於下層的男性就會傾向於把怨氣撒在女性身上,而不去針對那些位於金字塔頂端難以看到的最上層既得權利群體。”
在金秀賢召開發佈會一個星期後,事件又有了進展。韓國娛記爆出金賽綸當街與男性舉止親密的影片,試圖說明金秀賢服兵役期間,金賽綸交往的另有其人,又有第三方機構鑑定金賽綸遺屬公開的聊天記錄中的男人不是金秀賢。對此,金賽綸家屬曬出證據表明金賽綸當時正與一位女性友人在一起,而娛記曬出的影片很可能是惡意誣陷。
雙方交鋒不斷,現實正在悄然改變。據韓媒ChosunBiz報道,截至當地時間4月9日下午4時,已有超過5.4萬人同意了《金秀賢防治法》的請願,該請願要求將現行未成年性自主決定權從16週歲提高到19週歲。在韓國,國民請願若在公開之日起30天內獲得5萬人以上同意,便會提交至國會相關常務委員會審議。
未成年性同意年齡是金賽綸事件的關鍵之一,卻不是該事件暴露出的唯一問題。個人的是非對錯固然重要,我們卻不能在漫長的扯皮推諉中,忽視了結構對於個人的不公與壓迫。
參考文獻:
紀錄片《致真理/人格四重奏:雪莉》
From Factory Girls to K-Pop Idol Girls: Cultural Politics of Developmentalism, Patriarchy, and Neoliberalism in South Korea’s Popular Music Industry, Gooyong Kim
南風窗:一個女孩的逝去,一條韓國的血路https://mp.weixin.qq.com/s/BOcMLqwV-BFErWIjJqbUMw
https://www.chosun.com/national/national_general/2025/04/01/FYQOGZVR2BFTHBCTTOSMGV3BMQ/
https://english.hani.co.kr/arti/english_edition/e_entertainment/108489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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