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不愧是美劇天花板

文 | 李厚辰
2014年1月12日,《真探》第一季上映,起碼在這十年間,這部劇是不朽的。在當下,觀看人在衰敗變質的世界中沉淪與掙扎,是一種額外的打動。
《真探》第一季(以下簡稱《真探》)由彼時的新銳導演凱瑞・福永(Cary Fukunaga)執導,且導演了其中的每一集,而編劇也僅有一位。在電視製作通常是大規模編劇團隊和每集輪換導演的工業流水線時代,《真探》是一個異類,但也賦予了這部劇集流暢與完整的節奏。
隨情節起伏,整個世界緩慢腐化墮落,在路易斯安那州那荒敗的曠野與頹然的河流中,一直滲透到觀看者生活的世界,與其一同沉重喘息,陰鬱地呢喃。
這樣宿命般的漫長掙扎,以極其精確的節奏,用八集的篇幅從容袒露,沒有任何取巧的部分,甚至沒有任何技術的痕跡。35mm的膠片拍攝賦予本劇懷舊和老邁的質感。
這根本不是電視劇,這是一部長達八小時,卻絲毫沒有拖沓與冗長的電影。
這就是《真探》,一部堪稱完美的電視劇。
01.
馬蒂:末日時代普通人的生存狀態
《真探》有兩位男主角,油滑老練的警探馬蒂(伍迪・哈利森飾)與冷漠偏執的警探拉斯特(馬修·麥康納飾)。二人合作偵查一起詭異的殺人案件。
劇中,2012年,在首案發生的1995年後的七年,馬蒂已經幾乎失去了一切,包括他的事業、家庭。但他的生活並無慘狀,而是在一種無甚憂慮的平庸裡機械延長,就像絕大多數人的生活一樣。
這個角色非常成功,多年後的回味甚至蓋過另一位男主角拉斯特。
相信第一次看《真探》時,觀眾都會被幾乎無所不能的拉斯特吸引。他有藝術家一樣偏執的個性,哲學家一樣沉鬱的思辨,士兵一樣強悍的戰鬥力,與現代社會每個人的終極夢想——打破規則不拘一格的高傲性格。
但十年過去,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是馬蒂。
馬蒂是這部電視劇存在主義黑暗宇宙中的一個糟糕的笑話。他展現了人的伸縮性和堅韌可以到何種程度,案件的離奇與殘忍當然令他不安,但不像拉斯特似乎被深深捲入這世界的黑暗漩渦,馬蒂總是自如地與世界保持距離。
這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殊的稟賦,而只是因為他對世界漠不關心。因為無法處理世界的複雜黑暗,馬蒂心安理得地一邊掙扎,一邊妥協,一邊失敗,一邊無望地救贖。馬蒂這個角色,塑造出最真實可信的末日時代普通人的生存狀態。
拉斯特有時超級英雄般的表現,難以讓普通觀眾代入。但馬蒂個人缺陷下驅動的平靜的潰敗,才幾乎以最精確的方式描述了真實世界中個人生活同樣的困境。
這是《真探》真正的核心。甚至可以說,帶著隱秘克蘇魯的頹敗世界,以及拉斯特與世界深沉的共振,都是馬蒂的背景。這為故事帶來了真正的深度。
即便面對最嚴苛與可怖的世界,一個人的生活依然可以平庸從容地失序。馬蒂對他人嚴厲,對自己輕易的放縱尋找藉口;他希望穩定有序,但又毫無節制地魯莽打破自己的生活與探案;他有樸素的正義與追求,但又拒絕對自己做任何反省與改變。
可關鍵是,馬蒂這個角色不僅不可恨,甚至可以讓觀眾對他深深地同情。因為主創團隊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展示人的脆弱——一個非常脆弱、恐懼世界的人,展示出的不是謹小慎微,而是玩世不恭。
哈里森以一種中年男人天然的無力感,以及無力感下的鬆弛,展現出馬蒂這個角色的魅力。哈里森抓住他在最絕望時一些黑暗的衝動,比如他對情人毫無抵抗的淪陷,只有原始慾望才能驅動他與這個下墜的世界一同腐化。
馬蒂這種日常的平庸,恰恰在《真探》詭譎的映襯下,提供了一種別樣的深度,一種真正的人性。就像劇中馬蒂的自白:背叛婚姻確實是罪,可我的原罪是漠然。
02.
克蘇魯:彌散性焦慮
提到克蘇魯,我們想到的是巨大海怪、執迷、絕境的瘋癲、無法理解的奇景。近十年有很多優秀的作品,例如07年的《迷霧》,18年的《湮滅》,19年的《燈塔》等,這些作品讓克蘇魯成為時代精神的特徵。
嘗試回答為何在2010年前後,克蘇魯成為席捲全球的創作題材,是很有價值的話題。
克蘇魯彰顯的時代精神是焦慮——彌散性的、無處不在的焦慮感。這種焦慮感背後是對生活現狀的難以理解和不確定性,漫長且難以忍受的不確定性。
這種生活的危險的和不確定性,已經不可能靠任何理性與計劃來應對,看上去言之鑿鑿的心理學也無法馴服這種時代背景深處的焦慮。
唯一釋放的方法就是無節制的發洩——瘋狂。克蘇魯之“不可名狀的恐懼”,不過是巨大世界“不可理解的不安”的文學化比喻。當然,在真實的世界中,我們無法無節制地發洩,只能靠文學與電影中的瘋狂來完成宣洩。
《真探》成為一眾克蘇魯題材作品中最獨特的一部:沒有外星異狀,沒有巨大的怪物,沒有歇斯底里的瘋人,劇情剋制地沒有將任何人推向極端。
劇中的罪惡是電影《七宗罪》式的,瘋狂的體現是一種荒謬的精心規劃,將最縝密的理性用於最荒謬無意義的目標,這其中的反諷展現出真正的瘋狂。
在這一點上,《真探》比《七宗罪》走得更遠,後者是一種大都市的罪惡,是鋼筋混凝土的角落中隱藏的傷害,被破敗的牆壁與殘缺的窗戶掩映;而前者體現出更蠻荒原始的罪惡。
《真探》精確捕捉2005年卡特里娜颶風肆虐後,破敗瘡痍的新奧爾良,但災害後的世界並未體現出太多破壞的慘狀,而是一種漫長難愈的瘡疤,感覺一切都只能勉強維繫。
而在大地的膿瘡與炎症上,生髮出的克蘇魯是一種“農村邪教”式的簡陋,甚至連《咒》裡展示的那種詭異的虔誠與投入都沒有,完全是被致幻劑驅動的,在迷離狀態下粗糙執行的愚昧。
但當愚昧交織人赤裸裸的貪婪,權力直白的腐化和一點點克蘇魯的神秘,一鱗半爪的超自然,呈現出的是最貼近自然的瘋狂。
精心的卻迷亂的,狀似深刻卻淺薄的,迷信又極端邪惡的,看似無所不能卻毫無影響的——克蘇魯的底色是荒謬,透露出核心直白的存在主義。
也正是在這個背景下,拉斯特在完全陷入虛無主義後,憑藉本能的正義感的掙扎,以及馬蒂玩世不恭的逐漸腐化,尤其是他的道德冷漠,與這個瘋狂世界的道德冷漠之間隱微的共鳴,才顯得極有說服力,同時後勁十足。
03.
在時間中腐敗
電視劇中的時間橫跨17年。從兩位主角被捲入第一個案件,到17年後案件再起,拉斯特險些成為“黃衣之王”選中的繼承人,最後在兩人都重傷下逃過一劫。
17年後的那場戰鬥是真正的救贖和轉折嗎?是隱秘在古蹟和幽邃中的邪惡的止息嗎?恐怕不是的,一切都在繼續緩慢腐敗。
這讓我想到《真探》第一季背後涉及到的真實案件。這個罪惡的故事的原型,就是2000年前後發生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和散那教堂(Hosanna Church)案件。其中涉及對兒童甚至嬰兒的性侵,兩位涉事主犯,即那所教堂的牧師都被判處終身監禁。
青年媒體VICE製作了一部關於這起案件的簡短紀錄片《The Real True Detective》(真正的真探)
第一位涉事主犯在自首時,不僅承認了性侵的事實,同時描述了大量令人不安的撒旦崇拜儀式,如同電視劇中呈現的那樣。
但奇怪的是,自首者聲稱在教堂後院埋葬了大量儀式中殺死的動物屍體,警察在大量挖掘工作後並沒有找到。而搜查教堂和主犯家庭時,也沒有發現所謂邪教儀式的任何物品,其他參加教會的人否認目睹任何撒旦儀式或虐待。
因此是真有其事嗎?這是主犯為了在法庭上以精神問題脫罪的說辭,還是有更為巨大的邪惡被精心隱藏?至少到現在,和散那教堂案依然充滿爭議。
在這件事的前後,美國南部也發生名為“撒旦恐慌”的社會學事件,這些事件大多發生在1980年代到1990年代中期。
其中涉及大量未經證實的指控,聲稱存在撒旦崇拜的秘密組織從事儀式性虐待,包括對兒童的虐待、綁架、甚至謀殺等行為。然而,經過多年調查,並未發現任何實質證據支援這些指控。
彼時,美國里根政府大獲全勝,讓基督教保守主義在美國回潮。但同時,高速增長的經濟衝擊著社會,經濟的不穩定,雙職工家庭的大幅增加,導致對社會道德衰敗與兒童安全的廣泛焦慮。
心理治療乃至催眠術的流行,聲稱能發現掩埋在人們潛意識深處的可怕記憶。這些和電視傳媒的推波助瀾,共同掀起了一波“撒旦恐慌”。大量無法被家長理解的搖滾樂甚至龍與地下城桌遊(在《怪奇物語》中有展示)都被理解為撒旦信仰侵蝕兒童的象徵。
在這裡,我們目睹了“克蘇魯”從社會的不安中被髮明的過程,並在時間的流淌中成為一種社會模式,甚至到最後變得模稜兩可,成為一種真正的腐敗。
而《真探》第一季,可以說是和散那教堂案件的社會性腐敗,在文藝世界中激發出的漣漪。作品的創作、傳播,和引發的關注,是“撒旦恐慌”在時間中持存,久久揮之不去的證明。
在VICE鏡頭下的路易斯安那小鎮,街景一如《真探》中的破敗,世界仍未從颶風中痊癒,街道上隨處可見的宗教標語,似乎映襯著宗教熱忱另一面可能存在的瘋狂與邪惡。
就像兩位主人公17年裡,甚至更長時間都未能逃離的夢魘。
尾聲.
新的瘋狂
路易斯安那,《真探》及其離奇罪案原型的發生地,連同阿拉巴馬、密西西比、田納西、南北卡羅來納、阿肯色、喬治亞、肯塔基和俄克拉何馬被稱作“聖經帶”(Bible Belt),在美國政治中與鐵鏽帶齊名的區域。
這些區域是美國本土基督教福音派的大本營,也是特朗普的鐵票倉。他反對墮胎,反對性別多元政策,以及提倡保守主義道德教條,就是為了安撫這些地方的居民。
宗教狂熱成為社會熱潮,正在捲起新的颶風,掃過歐洲、掃過烏克蘭,當然也在深刻地改變著美國。被高舉為“偉大”的人事物,背後是長期的焦慮與壓抑,以及潛藏的瘋狂。
就如同《真探》中塑造的,這種瘋狂有一張平庸的面孔,一種對世界真正困境的冷漠,它精心謀劃卻服務於荒唐目的。
這種瘋狂再次交織人赤裸裸的貪婪,權力直白地腐化。如今這個殘酷現實與《真探》之間,恐怕只差一點點超自然,一鱗半爪的克蘇魯神秘。

相信對很多人而言,現在正是一個至暗的時代。
《真探》第一季的結局,設想過兩位主人公以悲劇的方式死亡,或以超自然的方式憑空消失。但這部同樣至暗的電視劇卻有個不同的結局,因為拉斯特和馬蒂已經清楚意識到,忍受這個世界的時間比他們預計的要長,他們都早已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認為幸福不再有任何可能。
但經歷這一切後,編劇選擇以不帶任何感傷與錯覺的方式,給予了人物微妙的變化。他們獲得了微小的解脫,也基於純粹的現實,得到了微小的樂觀。
在《真探》的最後,拉斯特和馬蒂有一段對話:
馬蒂:“你是不是有一次,吃晚飯的時候,跟我說過,你以前會編星星的故事?”
拉斯特:“嗯,那是在阿拉斯加,在夜空下。”
馬蒂:“對,你以前會躺在那裡,看著星星?”
拉斯特:“對,我想你記得我十七歲之前從不看電視,所以在那裡沒什麼事可做,只能到處走走、探索,還有……”
馬蒂:“還有看著星星編故事。像什麼樣的故事?”
拉斯特:“我告訴你,馬蒂,我一直待在那個房間裡,每晚看著那些窗戶,一直在想,這只是一個故事。最古老的故事。”
馬蒂:“什麼故事?”
拉斯特:“光明與黑暗。”
馬蒂:“好吧,我知道我們不在阿拉斯加,但對我來說,黑暗似乎佔據了更多的地盤。”
拉斯特:“嗯,你說得對。”
拉斯特堅持讓馬蒂幫他離開醫院,馬蒂同意了。當他們走向汽車時,拉斯特對他的前搭檔做了最後的總結。
拉斯特:“你看錯了,關於天空的事情。”
馬蒂:“怎麼說?”
拉斯特:“曾經只有黑暗。但如果你現在問我,光明正在獲勝。”
*本文原標題十年<真探>,時間之中一場漫長的腐敗,宣告:文章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臺立場,歡迎提供不同意見的討論。封面圖與配圖來源:《真探》第一季,編輯:L,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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