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9月14日,相伴13年的西高地小狗Papi在遛彎時被毒死,Penny的生活開始脫軌。
此前,她過著體面的生活。早年在地方電視臺做記者,後來「北漂」進入了一家頭部影視公司。從老家到北京,Papi始終在她左右。她避免用「寵物」形容Papi,她說,Papi不是「物」,是家人。
Papi中毒半個月後,投毒嫌疑人被逮捕。次年1月,法院以故意投放危險物質罪立案,涉案毒藥為氟乙酸,一種制鼠藥用的劇毒化學物。
Penny有了新的努力方向。她辭去工作,買來法學書研讀,說服鄰居作證和聯合提起「刑附民」訴訟。她在各個平臺發聲,多次接受媒體採訪以保持案件的公眾關注度。
所以,這是一個犬主的復仇故事嗎?Penny覺得不是。她說她不是在復仇,因為無論結果如何,她永遠不會得到「勝利」。她說自己的生活像脫軌的火車,從Papi中毒那天起,到處亂撞,頭破血流。抑鬱、離職、經濟壓力和長久的空窗期都圍繞著她,當然還有對Papi的無盡思念。
一隻伴侶動物被害死亡,一個女孩堅持為它和有同樣遭遇的「它們」討公道的故事,並沒有結束。
這是北京首例寵物中毒刑事訴訟案。去年10月,本案一審開庭,公訴人建議量刑四年。法官宣佈擇日宣判。截至今年12月17日,本案已第六次延期審判。
為一隻小狗追兇800余天,Penny還在等待。她會猶疑,一會兒說,等到出了判決結果,她就放下了、走出去了。一會兒又說,即使有了結果,傷痛就可以被抹去嗎?
以下整理自Penny的講述與她的網路筆記。
文|馮雨昕
編輯|李天宇
圖|(除特殊標註外)受訪者提供
2022年9月14日,Papi中毒了。中午12點,我家人打電話來和我說的。Papi在家抽搐、尖叫、大小便失禁。當時我在公司吃外賣,一下就把飯盒扔到垃圾桶裡。走之前我和同事說,短時間內我不會回來了。因為我突然有預感,不好的預感。
早上8點多,我家人牽繩下樓遛了Papi。那天上午它吃了狗糧拌西藍花碎,還吃了兩片紅心火龍果。我以前訓練過它拒食,它也嘴刁,很少吃陌生的東西。所以10點多,同小區的狗友通知我,還沒遛狗的話別遛了,小區裡的狗一上午莫名死了兩三隻了——這時候我還沒有多想,直到接到我家人的電話。
公司在雍和宮邊上,距離我東壩的家有十幾公里。我叫了輛車,一上車就和我家人影片,忍不住又哭又叫,司機嚇壞了,問我是不是家裡人出了什麼事情。有些人大概理解不了這種心情吧,Papi就是我的家人。那會兒Papi已經被送到家附近的動物醫院了。我花了大概40分鐘才趕到,下車時太急,鞋都甩飛到了車上。
我進醫院的時候,Papi被打了鎮靜劑,意識模糊地躺在那裡。醫生說裝置不足,很難救。1點半,我們轉院到順義一家更大的醫院,給Papi做血透。一直做到傍晚,大概是鎮靜劑過效了,它又開始抽搐、尖叫。它是痛覺神經不敏感的那種小狗,以前打針都是一聲不吭的。我不敢想它當時有多痛。狀況越來越差,它痛到翻白眼,舌頭都黑掉了,頂著上顎,已經不能自主呼吸。要把它的嘴掰開,插一根氣管到深喉裡去供氧。現在再回憶起那個畫面,我都覺得無比恐怖。

被搶救中的Papi圖源@西高地Papi媽媽
在排隊等待治療的過程中,我發現一隻同小區的狗也在搶救。它叫黃黃,也是13歲,以前是流浪狗,兩個月大時被好心人收養。做血透時,黃黃一直處於深度昏迷狀態,透析結束不到10分鐘,黃黃就沒了呼吸。我提前見到了主人和它告別時的崩潰。
Papi的求生意志很頑強。我也用各式的方法想把它激起來。我鼓勵它,誇它勇敢,叫它名字,也兇它、罵它,我說你就這樣走嗎?我命令它不能死。但我就看著它的心電圖一點點變微弱。晚上7點10分,它的心臟停跳了。
醫生見我很崩潰的樣子,又為它做了十幾分鐘的心肺復甦。我很感謝那天的醫生,他們都盡職盡責,一邊按壓,一邊汗都滴到了地上。最後是我和他們說,謝謝,不要再按了。
剛進第一家醫院,我就報了警,後來從派出所那裡知道,那天他們接到我們小區24個報警電話,都是關於狗和貓被投毒的。動物醫院的醫生說一上午接到了10只中毒的狗。我反覆想象Papi中毒的過程:我們小區很小,我家人遛Papi,前後也就15分鐘。她們經過了快遞櫃、兒童樂園。後來庭審的時候,嫌疑人說過,他用氟乙酸泡了些雞脖子碎肉,丟在了兒童樂園附近。
一開始,我以為Papi舔了那些碎肉。但在醫院裡,我和醫生戴著手套,翻了它的幾次嘔吐物,沒有發現任何碎肉殘渣。我想Papi只是聞了聞。
這件事發生後,給小區居民帶來了很大的心理陰影,很長一段時間裡,以前經常抱著孩子下樓玩的家長們,都不讓孩子在兒童樂園附近逗留。
Papi再也沒有在這個世界逗留的機會了。如果我早知道Papi最終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我會選擇給它安樂死。它被搶救了8小時左右,是醫院當天收治的中毒小狗中,堅持時間最久的,但也是受苦最多的。最後它走的時候,眼睛還睜著,它一直看著我,它很放不下我。醫院給了我一條藍色的小毯子,印著米老鼠,我就用這毯子,包著它回家。
Papi老了,在小區裡遛狗,大家都叫他「Papi爺爺」。出事後再過兩個月,該是它13歲的生日。但我每年帶它體檢,它身體很好,一口小白牙,一點牙結石都沒有。就是11歲時查出了腎衰初期,還有點高血脂。但總的來說,一切可控,我曾覺得它活到20歲也沒有問題。我知道有一天它會離開。我想過一百種和它的告別場景,但沒有想到會是最壞的那一種。

被搶救中的Papi圖源網路
Papi是我的第一隻小狗,也是我唯一的小狗。
小時候,我家訂閱寵物雜誌、貼了很多世界名犬的海報,我剛上小學就認識巴吉度犬、拿波里敖犬、靈緹犬等等冷門的犬種。也是從雜誌上第一次認識了西高地白梗,當時給它們的配文是「來自蘇格蘭的小勇士」。我一眼就喜歡上了這種狗。到我20歲出頭時,我媽答應出資送我一隻西高地。
我和Papi很有緣分,去寵物店那天,我剛推門進去,它就跌跌撞撞地衝出來,被我一把抓住, 「就是你了!」那天是正月初七,我用大衣裹住它,它在我懷裡瑟瑟發抖,但不一會兒,就探出腦袋望著我。
我給它取名Papi,選自我喜歡的一部美劇的角色名,那角色是個萬人迷。Papi在西班牙語裡,有表達親暱的、類似「好兄弟」的意思。

小時候的Papi
很難總結一隻小狗的性格。Papi很外向,一見到別的小狗,尾巴就搖晃得像裝了電動馬達。它喜歡玩飲料瓶子。它喜歡塑膠跑道,不喜歡走草地和水泥地,有時候腳一踏上水泥地,就又邁著模特步走回塑膠跑道。它不喜歡拍照,早年我帶它去拍寫真,它被影樓的大燈照著,熱得一直吐舌頭,很不高興的樣子。後來我就不怎麼給它照相了。這傢伙有玩滑板的天賦,頭一回上板就腿一蹬,自己滑了好遠,把我都驚訝到了。它很黏人,我帶著它去寵物友好的餐廳吃飯,我去上洗手間,離開那麼一小會兒,它能鬼叫到我朋友覺得「社死」。必須要牽著它到洗手間,敲敲門,我告訴它媽媽就在裡面,它才會安心。
前段時間,有位話劇導演找到我,想把我和Papi的故事排一齣戲。她問我,和Papi相處十幾年,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麼?我說這沒法回答,就像你問一個殺青了的演員,在劇組這幾個月,你最難忘的是哪幾場戲?我不能量化這些東西,我也舉不出最值得舉的例子。我只能說,Papi和我經歷了我的全部生活,我的初戀、失戀,我辭掉穩定的工作去「北漂」,我加班到凌晨又要起早上班,我完成一個難啃的工作專案……這些瞬間它都陪在我身邊。用那句比較俗的話來說,物質上我養它,精神上它養我。很多年前有部電影《卡拉是條狗》,葛優在裡面有句臺詞,「我天天在外面跟個狗一樣,只有在卡拉麵前我才有點人樣兒。」這話我也感同身受。
我希望和Papi長久地生活下去,我對它的照顧可以說事無鉅細。它得了腎臟初衰,我會和動物醫生深聊好幾小時,討論治療和調節身體的方案。我會弄清每一種狗糧的配方、每一個藥物的成分。我們從老家搬到北京,怕航空託運會出問題,我帶著它走高速,開了8小時的車。來北京後,租住過幾個不同的小區,選定案發的小區,是因為對面有一個免費的公園,允許小狗進去。而我之前住的地方,最近的寵物友好公共空間都要開車半小時。
小狗需要散心,喜歡新鮮的風景。我帶著它,幾乎去遍了北京周邊的山、湖、海和長城。
案發的那個週末,我們本來要去阿那亞的,那裡有一片寵物友好的海灘。我為它買好了救生衣、史努比樣式的海魂衫,預備旅行的時候穿。我跟它說,「(如果)你老了不想下水,我們就一起吹吹海風」。結果它死在了那一週的週三。
我還記得抱著它的屍體回到小區的那個晚上,樓底下聚了好多人,有鄰居,也有外面來的人,都在討論當天發生的事。有個陌生人舉著手機對著我的臉,說:「快看!這小區有人投毒了,已經有狗死掉了。」那場景就像電影一樣,很魔幻、很光怪陸離。我不斷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這件事發生在我身上、發生在Papi身上?
就是從那晚起,我下定了行動的決心。我要見證該被懲罰的人受到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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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實現這個目標,這兩年我踐行一種生活模式:哭可以,但一邊哭,一邊要做事。
搶救Papi的時候,我知道要留證據,哭著錄下一長段影片。當晚我一夜無眠,剪了好幾個影片,發到所有我在的寵物群裡,想警醒他人,也希望提高事件熱度。為了給辦案提供線索,我主動聯絡了警方,去朝陽區獸醫站做屍檢。後來對接的殯葬師告訴我,一般寵物中毒意外死亡的,主人都不想做屍檢,一是覺得折騰,二來也認定不會有什麼結果。但當時同小區一批做屍檢的還有5只小狗,體內都測出了氟乙酸。
14日出的事,我16日就建了一個小區「受害犬家屬群」,先後拉進另外10個小狗中毒的狗友。我在群裡懇請大家接力,收集到11只小狗的中毒死亡史,現在看來還觸目驚心:
papi,西高地,9月14日上午8點出門,12點發作,到醫院後做了血透,搶救到晚上7:10停止呼吸,死亡。
黃黃,田園犬,9月14日早晨6點出門,8點40發作,到醫院後做了血透,搶救到下午4點,死亡。
lucky,雪納瑞,9月14日凌晨5:00-5:30遛狗,後家中無人,中午12:00發現,已死亡。
……
那段時間我天天在樓底下轉悠,和來辦案的警察聊天,他們大概是被我打動了,告訴我,投毒的物質已經確定了是氟乙酸。

Penny在群裡發的提醒資訊圖源網路
我後來查到,根據國家相關司法解釋,這是屬國家明令停用的劇毒化學品,零點幾毫克氟乙酸即可致成年人死亡。犬類則是嗅聞即可致命,因為狗鼻子很溼,容易沾染有毒成分,狗又愛舔鼻子,一舔,就不好了。
事發半個月後,又有訊息傳來,投毒者張某某被批捕,案由是尋釁滋事。我才知道他也生活在這個小區,但我之前從來沒見過他。
到了當年12月底,我在朝陽分局拿到立案告知書,案由改成了故意投放危險物質,次年1月初,法院以同案由正式立案。我和庭長交流後知道,這是他從業生涯中的第一例寵物投毒刑事訴訟案。
很多人可能覺得我做到這一步就可以了,嫌疑人已經被逮捕,事情走上了正軌,我也可以迴歸正常生活了。遠非如此。
我和律師朋友一道檢索,2024年全國發生的類似事件有很多:
2月,雲南昆明一小區有5只寵物狗先後死亡,均是中毒;
5月,北京豐臺某小區共有20多隻寵物狗相繼被毒死,部分犬隻體內被檢出鼠藥成分;
11月,廣東省寵物行業協會發布宣告稱,確認有超過40只寵物狗因疑似中毒死亡;
……
可查的類似寵物投毒案件中,走到刑事訴訟的一隻手就能數過來。大部分案子結於民事或是和解。問律師們本人,答覆也多是,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第一次聽說這樣的案子。
毫無先跡可循,我對這個案子的初步判斷是不樂觀的。但不能因為不樂觀,就不努力。越不樂觀,越要盡力推動。
我本來是個法盲,一口氣買了《民法典》、《刑法》、《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四本書,逐頁看,做筆記,分析有可能用上的法條。我心裡想的是,如果案子的結果不理想,我至少自己要能釐清是怎麼回事。
我自發在小區裡找了幾個媽媽,她們的孩子都曾在被投毒的兒童樂園玩兒,她們願意做筆錄證明投毒這件事的危險性。這份證據後來被呈上法庭。
為了提高參與度,我號召了「受害犬家屬群」其他10個人,提出在刑事公訴的同時,一起發起民事賠償訴訟。有了「刑附民」的名義,我們就可以全程跟進案件審理了,也可以參加庭審、見到被告人。
那也是一場惡仗。遞交「刑附民」訴狀時,已經距離事發過了小半年。最初,10位鄰居進群時,都是義憤填膺,時間久了,大家也想過正常的生活。我在群裡發一條訊息,常常只有一兩個人回。而且10個人裡,有一半是中老年人,手機也用不流暢,甚至有人不識字。
雖然是鄰居,但人家憑什麼願意給你填訴狀,憑什麼願意把自己的身份證號、門牌號還有很多個人資訊都交付給你?我就擬好訴狀,一家一家去私聊、打電話,或者乾脆登門拜訪。從很現實的角度勸他們,對小狗的感情當然是一方面,我們都希望投毒者受到刑事處罰。另一方面,如果「刑附民」訴訟成功,被告也需給出一筆民事賠償。為了降低他們的投入成本,我替每個人都擬好訴狀,只求大家在訴狀裡寫清楚幾點遛狗、幾點案發、狗幾點身亡等基本資訊。
集體按手印那天,我們所有受害人約在東壩的一家快餐店二樓,有一位受害人說自己身體不舒服、不參與了。我帶著律師進小區找他,在樓房的電梯間,讓他把手印給按了。
這是和10個鄰居的溝通量,另外,我還要跑派出所和法院,要更新自己的社交賬號,要主動和被動地找很多記者、傳媒博主、動物保護救助機構去溝通。這種強度和壓力,一點不比給公司打工時小。在Papi出事後,我就很難工作了。頭幾個月,我在家辦公。2023年年初,我回公司提了離職。我要全心投入戰鬥。

Penny抱著Papi
上面的故事,大概顯得我篤定又理性吧。有些報道說,這是我為Papi進行的一場堅韌復仇戰,很多人留言:你一定要贏!
我覺得這些聽上去很「酷」的評價都不準確,因為這件事一點都不酷。不管案件的結果如何,我無法「贏」。我的全部生活早就像脫軌的火車,到處亂撞,頭破血流。
2022年11月,疫情封控剛放開,我就搬離事發小區了。不管家裡還是樓下,對我來說都是案發現場,到處都是Papi痛苦時的影子。我逐漸很難在天亮前睡著。每天都是天快亮時開始做夢,做的也都是刑案、庭審一類的夢。
我起碼接受了幾十家媒體、自媒體的採訪——坦白講,我需要這個案子被更多人關注,讓我感覺至少不是自己一個人在戰鬥。但同一個故事講幾十遍,老實說,再說起來都覺得噁心、想吐。但還是要說。我甚至在家裡弄了塊小黑板,每天接受誰的採訪,排列清楚。以前我不是這麼「數字」的人,我是藝術生,高中開始學古箏和聲樂,自由散漫,從不喜歡條條框框地羅列。現在,為了讓腦子更清楚,我只能這樣。
另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就是等,等司法流程按序推進。2023年10月底,事發一年多後,一審開庭了。我是原告代表,坐得離被告張某某很近。但我不敢看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後來陳述,他討厭狗,投毒是因為總有狗在他的三輪車旁撒尿。
一審進行了6個多小時,法官宣佈擇日宣判。然後又是等,反覆延期,等到現在,第六次延期宣判。

圖源@西高地Papi媽媽
我理解,這個案子有一些不尋常的難點。比方說,我們11只受害犬的價格鑑定一直做不出來,而鑑定的價格綜合可以作為刑事訴訟的證據:刑法第115條規定,投放危險物質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鑑定失敗,機構給的理由是需要犬隻血統證。我們11只狗,沒有一隻有血統證,也就沒有一隻得到價格鑑定。
綜合這些考量,案子不好判。等待,等待,只有耐心等待。
這種等待是我自願的,但也是對我有傷害的。我今年35歲,這個年紀是職場分水嶺。我已經兩年沒有工作了,大廠HR不會要一個有兩年空窗期的人。我身上還有上百萬房貸,全靠積蓄在填。今年夏天,我開始嘗試直播帶貨,賣一些寵物用品。選品、上播都是我一個人在做,一個人要當千軍萬馬。而我直播帶貨時,觀看人數基本都不到百人……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崩潰——說到底,因為不想放棄一次正當的維權,被迫脫離常規的生活軌道。這真的能算是我自願的嗎?
我不得不這麼做,為了Papi,也為了更多的小狗、小貓。原先我偶爾刷到別的貓狗被投毒的新聞,也會難過,但總覺得離自己非常遙遠,就像中500萬彩票一樣遙遠。去年起,中國養寵家庭數量就超過了1億戶,寵物貓狗數量超1.2億隻,但有些人對小動物的惡行從來沒有斷過。壞事發生後,該有的懲罰與補償也很少實現過。我知道,比起「生活」,我更尊重生命和規則,我在做更重要的事。

Penny抱著Papi
兩年了,我是否有過想要放棄的時刻?我不會放棄,絕不。法,絕不向不法讓步。即使抑鬱發作時,我難受得想拋下一切,想著這個案子沒有判完,我又會冷靜下來,繼續過活。
我一直是個比較犟的人,更年輕的時候,在地方電視臺做記者,在很多人看來這是鐵飯碗。但我不顧親友的反對,裸辭來了北京。後來進入頭部的影視公司工作做製片,在外灘八號和影視界大佬觥籌交錯。我膽子也大,以前生活好時,高空彈跳、跳傘我都玩兒過。我覺得我是可以掌握自己命運的人。
出事前,我就是家裡最有主見、最有話語權的。頭一年,我爸還會在言語上反對一下我維權,覺得我還是應該找份工作,把日子好好過下去。但後來他看我總和律師、各種公益人士打電話,在那兒能說會道的,最近甚至和導演、編劇們聯絡上了,可能要弄部電影或者話劇,他又覺得我在幹正事兒了,就完全不過問我的決定了。
這兩年裡,我認識到特別多樣的人情冷暖。
我的社交賬號在養寵圈子裡逐漸有了些知名度,很多人就開始把我當樹洞。經常收到成百上千條私信,向我講述他們的狗或者貓的不幸遭遇。很多都是病了、走丟了,或者撿到了流浪貓狗,問我怎麼辦。早期我都會一一回復,安慰他們,給他們做情緒勞動。漸漸地才覺得,我哪裡回得過來,有一種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悲涼。現在,我只選擇性地回覆一部分求助,前提是對方說清自己做了哪些努力、有哪些具體的困惑——我為我的Papi已經努力800多天了,我只想幫助那些同樣願意努力的人。
講實話,這種人是很難找的。大多數人都是哭幾天,轉頭就繼續過自己的生活了。前陣子廣州寵物狗中毒事件中,我試著聯絡其中一位當事人,建議他爭取刑事公訴,他回覆我,「不打算糾結了,要先照顧家裡人的情緒。」也有的人說「算了」。
家人一般的伴侶動物被人毒死了,是非常慘烈、驚懼的死法,而施害者還逍遙法外,我所有的隱忍和付出,就是為了三個字:不「算了」。

圖源電影《一條狗的使命》
很多人因為我的執著而攻擊我。我最常收到的辱罵就是,「你就知道做狗奴,怎麼不知道孝順父母?」其實在Papi剛去世那幾個月,我陪著我爸做了兩次很大的心臟手術。後來我爸去醫院複查也都是我陪,他平時吃的每一種藥的名字我都能脫口而出,什麼尼可地爾、氯吡格雷、替格瑞洛……都是特別生僻的藥名。
對家人的愛難道是唯一的、排他的嗎?我深愛Papi,就代表我不愛父母嗎?可以說,我的任何一位至親遭遇了不幸,我都會像今天一樣站出來,為他們戰鬥。
也有很多善良的、我想感謝的人。
首先,我最好的朋友們每天都和我聊天,但不聊案子的事,就是胡聊。一來他們要確定我沒有想不開,二來,也是想辦法逗我開心。
我之前和一個媒體去藍色港灣錄節目,路人們聽說了我的故事,要我加油,說社會就需要我這樣的姑娘。
我在事發小區的對門鄰居是一對老兩口,他們家養了只小泰迪。之前我工作忙,有時會讓阿姨去我家裡喂一喂Papi。平時兩家也會互送水果。Papi出事後,阿姨好幾次來家裡和我一起哭,陪著我,怕我太情緒化做傻事。我搬家後過了很久,有一天突然在社交平臺收到一條私信,是這戶人家的兒媳婦發的。她說她們全家都一直在關注Papi的事情,很感動也很為我難過,如果我之後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可以隨時和他們說。我回復她說謝謝,你和你的公公婆婆都是很好的人。

案件的司法進展圖源@西高地Papi媽媽
我常常想起送別Papi的時刻。
那天,整個寵物殯葬館就Papi一隻小狗,殯葬師說給我們多些時間和空間,留我在告別室裡和Papi獨處。我把它的衣服、玩具、生活用具都帶過去了,擺在它的身邊。經過插管搶救,它小小的身體已是千瘡百孔,脖子上也纏了很多膠布。我用一把排梳給它梳了梳臉上的毛。那把梳子它從小用到大,側面還有它小時候的牙印。
告別室有一面牆,寫的全是主人給離去小狗的寄語。我想不好要寫什麼,就沒寫。只是對著Papi說了很多話。有一句話我現在特別後悔,我說你不要忘記我,你一定要記得我。其實我不需要它記得我,我就希望它快樂地、自由地做它自己,在所謂的汪星球也好,在其他空間裡也好,以任何形態都好。我告訴它,下輩子別做小狗了。
我把Papi的骨灰領回家後,把它和它常玩的一個小球、從小用的那把梳子放在一起。我取了一部分它的骨灰定製成項鍊,收到後就戴上了,再沒摘下過。
已經等了800多天,我還是在等待。等待的間隙,我會繼續發聲。
「受害犬家屬群」裡的不少人都養了新的小狗,我沒有做好這個心理準備。但我領養了一隻德文貓,號稱「最像小狗的小貓」。它的過往經歷也比較悽慘,一直獨自生活在一座毛坯房裡,冬天連暖氣都沒有,原主人每天去喂一次。後來連這樣的養法都不願意繼續了,把它送給了我。
它是一隻很天使的小貓,一到我家就踩奶,我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雖然後來也逐漸暴露本性,調皮搗蛋、上躥下跳,還很話癆。
我給它起名Dobby,就是《哈利·波特》裡的「Dobby is free!」(「多比自由了!」)我喜歡《哈利·波特》,喜歡Dobby。但Dobby不是Papi。

圖源電影《哈利·波特》系列
Papi年邁後,我給它買了一座小樓梯,讓它上下沙發和床更方便。現在,Dobby放著一大堆豪華的貓窩不睡,就喜歡睡在Papi的舊樓梯上。樓梯太窄了,它的手、腳或者頭會垂下來,那個畫面超級好笑。但Dobby不是Papi。
出事到現在兩年多了,身邊人、很多網友一直在安慰我,都說,一切都會好的,它(Papi)一定會回來的;它已經在排隊等著見你了;它雖然離開了,但是從此以後,環繞在你身邊的一陣風、一陣雨,都是它……說實話,這些話對我作用不大。
我的想法沒有變過。Papi離開的那個晚上我這麼想,現在我也這麼想——讓該受到懲罰的人受到懲罰,對我來講才是最大的安慰。
但我想象不出,假如有一天判決結果出來了,不論理想與否,我真的能順利地往下走嗎?我很懷疑,我快忘記「正常」生活的感受了。Papi被毒害就像一記重錘,或許會在我的人生中反反覆覆出現,到我五十歲乃至七八十歲的時候,想起來,仍要承受一次悶擊。
這種時候,我會想象一些寫意的畫面給自己打氣。
很多年以前,我去馬來西亞旅遊,在亞庇的紅樹林遇到過漫天的螢火蟲,有一隻落在我的手心,黑暗裡它發出一點微弱的光。可能許多人覺得我「執拗、較真、是刺頭和奇葩」。但是沒關係,這世上所有的改變,都是透過這樣的人勇敢爭取而來的。就像那螢火之光,雖不能真正照亮暗夜,但至少會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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