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的觀念長期處於必然性神話的支配下,這使他們的思想完全向偶然性封閉,從而導致了他們學習能力的下降、瞭解新資訊的敏銳性的下降和神經系統的反應能力的下降。在某種意義上,印度洋海嘯和“卡特里娜”颶風也參與了對必然性神話的解構。它們啟示我們,世界是充滿偶然性的,日常生活是充滿意外和風險的。如果人們對哲學和科學發展中所昭示的這一重大的真理缺乏足夠認識,他們就有可能在現實生活中遭受巨大挫折。
黑格爾曾經說過:哲學是黃昏到來時才起飛的密納發的貓頭鷹。也就是說,對已經發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些與人類的生存活動密切相關的重大事件,哲學的職責不是遺忘它們,把它們像蛛絲一樣抹去,而是對它們進行深刻的反省,從中記取經驗和教訓,以便人類能夠以更合理、更健康的方式生活在世界上。對偶然性的遺忘、對意外和風險的漠視,便是我們應該從哲學的高度上加以總結的重大的經驗教訓之一。
印度洋海嘯與“卡特里娜”颶風引發的思考
2004年12月26日發生的印度洋地震和海嘯,一度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第一話題。強烈的地震和海嘯幾乎在片刻之間奪去了十多萬人的生命,毀壞了無數的房屋和財產,還留下了可怕的疾病和瘟疫的陰影。這個令人恐怖的潘多拉盒子在開啟時是如此之突然,以致所有的當地人和來自國外的觀光旅遊者都缺乏任何心理上的準備。
當海嘯中的第一波海浪到達時,浪頭並不怎麼高。波浪退去時,在沙灘上留下了許多魚。當時在沙灘上休閒的人們,包括那些正在盡情嬉戲的兒童,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正是強烈的地震和巨大的海嘯降臨前的先兆。他們不但沒有被波浪驚退,反而奔向海邊,爭先恐後地撿拾起那些活蹦亂跳的魚來。然而,就在這時,幾乎高達10米的第二波海浪以排山倒海之勢撲面而來,把正在海邊揀魚的人們捲入大海深處。
一對前往普吉島旅遊的外國夫婦,被店主安排在離海灘很近的一處木屋中居住。他們在木屋中休息時,突然發現牆壁上爬滿了蟑螂。當時,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是巨大的災難降臨前的先兆,他們只是從居住衛生的角度出發,要求換房。同樣對這一先兆茫然無知的店主同意了這對夫婦的請求,把他們換到山上較高的木屋裡,從而不自覺地拯救了這對夫婦的生命。第二天,這對夫婦起床後發現,昨天一度住過的木屋早已在上漲的海水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些例子表明,人們對海底地震和海嘯發生的先兆缺乏任何知識上和心理上的準備。
新近美國新奧爾良的“卡特里娜”颶風所造成的災難,也幾乎是同樣的情形。儘管氣象專家幾年前就警告過會有颶風來襲,但用於防範洪災的預算還是被壓縮了80%,颶風登陸前美國政府也發出了警報,但是沒看到政府有任何作為。可以說,颶風造成的災難,人禍大於天禍。
這些災難引起了全世界人民的震驚和同情。它們還使我們聯想起亞洲1997年的“金融風暴”和2003年的“SARS”事件。所有這些事件的發生都是偶然的,但它們對當地人的生活卻造成了難以估量的嚴重後果。它們迫使我們去深思:人們應該如何面對偶然和意外?當巨大災難不期而至的時候,人們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不用說,當我們開始思考這些問題時,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踏進了哲學思考的領地。
必然性神話的崩潰
長期以來,人們都生活在必然性的神話中。在一本被廣泛使用的《辯證唯物主義原理》書中,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這種必然性神話的經典性表述:“必然性和偶然性這兩個對立面,在事物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不是等同的。必然性是事物發展過程中居支配地位的、一定要貫徹下去的趨勢,它決定著事物的發展前途和方向。偶然性則相反,它不是事物發展過程中居支配地位的趨勢,一般說來,它對整個事物的發展只起著加速或延緩以及使之帶有這樣或那樣特點的影響作用。”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必然性在事物發展的過程中始終居於支配的地位,而偶然性對事物的發展只起著“加速或延緩以及使之帶有這樣或那樣特點的影響作用”。偶然性永遠是輕飄飄的,邊緣化的。它只是枝節、泡沫,只是完全可以被遺忘的東西。
人們如此漠視偶然性,以至於竟造成了這樣的思維定勢:誰談論偶然性,誰就是在炫耀自己的無知。正如加拿大學者伊恩·哈金在《馴服偶然》一書中所指出的:“貫穿整個理性時代,偶然一直被稱為平庸之輩的迷信。偶然、迷信、庸俗、愚蠢是一回事。有理性的人對這些東西是不屑一顧的,因為他們有能力用各種無情的定律將混亂掩蓋起來。他們堅稱,世界或許常常是偶然的和隨意的,但那只是因為我們不瞭解其內部工作的必然機制。”長期以來,人們的觀念一直處於必然性神話的支配下,彷彿外部世界和人們的全部日常生活都是按照必然性展示出來的。誰談論偶然性,誰就等於承認自己是白痴。這種可怕的偏見使偶然性成了任何時候都必須被驅逐出去的幽靈。

《馴服偶然》
其實,早在古希臘時期,必然性神話就開始萌發了。柏拉圖劃分出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是靜止的理念世界,即“可知世界”;另一個是變動不居的感性世界,即“可見世界”。在他看來,前一個世界乃是確定性的、真理的世界,後一個世界則是充滿偶然性的、虛假的世界。顯然,柏拉圖開了排斥偶然性的先河。
西方哲學史的研究者常常把柏拉圖作為唯心主義者與同時代的唯物主義者德謨克里特對立起來,實際上,他們的共同點遠勝於他們的差異之處。崇拜必然性就是這兩位哲學家的共同特徵。第歐根尼·拉爾修在敘述德謨克里特思想時,曾經寫道:“一切都由必然而產生,旋渦運動既然是一切事物形成的原因,這在他就被稱為必然性。”這一見解已經埋下了完全遺忘偶然性的思想基礎。
眾所周知,近代西方哲學的肇始人笛卡爾之所以把“我思故我在”看作第一真理,其根本動機就是追求知識的確定性,而這本身就蘊含著對不確定性、隨意性和偶然性的排斥。這一基本思路透過康德、黑格爾、胡塞爾等人貫徹下來,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必然性神話。無獨有偶,自近代以降,從伽利略、牛頓、拉普拉斯到愛因斯坦等自然科學家,也參與了對必然性神話的製造。顯而易見,牛頓式的嚴格決定論思想蘊含著對任何偶然性的排斥。於是,科學、宗教和哲學上崇拜必然性的傾向相互強化,成了人們觀念上的最高法則。然而,傳統的必然性神話的合法性一再受到有識之士的挑戰。
第一個向必然性神話提出挑戰的是伊壁鳩魯。他提出了關於“原子偏斜運動”的著名觀點,肯定了偶然性在原子運動中的根本作用,從而打開了必然性神話的第一個缺口。後來,馬克思在其《博士論文》中明確地指出:“德謨克里特注重必然性,伊壁鳩魯注重偶然性。”在他看來,伊壁鳩魯強調偶然性的潛在意義是肯定了自我意識和自由意志的作用。
第二個向必然性神話提出挑戰的是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他認為,日常生活就是由一連串偶然的事件組成的,它們在歷史上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正如他在《思想錄》中所說的那樣:“克拉利佩特拉的鼻子;如果它生得短一些,那末整個大地的面貌都會改觀。”
第三個向必然性神話提出挑戰的是英國哲學家休謨。休謨在《人類理解研究》中寫道:“人心由物象的這種前後連續,並不能得到什麼感覺或內在的印象。因此,在任何一個特殊的因果例證中,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提示出能力觀念或‘必然聯絡’的觀念來。”他認為,所謂必然性的觀念完全是缺乏基礎的,它只是人們主觀上進行聯想的心理習慣,是充滿偶然性和隨意性的,從而從根本上顛覆了以必然性神話為核心的傳統形而上學。
與此類似,在自然科學的範圍內,德國物理學家波爾茨曼和美國物理學家吉布斯也透過把偶然性、機率和統計方法引入物理學而從根本上動搖了以牛頓、愛因斯坦為代表的傳統自然科學的必然性神話。於是,正如控制論的創立者維納所指出的:“偶然性就不僅成為物理學的數學工具被接受下來,而且成了物理學的一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在他看來,不但宇宙是偶然的,而且全部日常生活也是偶然的。維納認為,人既不能否認偶然性,也不能逃避偶然性,但可以利用自己理智上的優勢來適應以偶然性作為本質特徵的外部世界和日常生活。
從上可知,人們的觀念長期處於必然性神話的支配下,這使他們的思想完全向偶然性封閉,從而導致了他們學習能力的下降、瞭解新資訊的敏銳性的下降和神經系統的反應能力的下降。在某種意義上,印度洋海嘯和“卡特里娜”颶風也參與了對必然性神話的解構。它們啟示我們,世界是充滿偶然性的,日常生活是充滿意外和風險的。如果人們對哲學和科學發展中所昭示的這一重大的真理缺乏足夠認識,他們就有可能在現實生活中遭受巨大挫折。
偶然、風險和意外
外部世界和日常生活中的偶然性隨處可見。法國生物學家莫諾曾在《偶然性和必然性》中舉過這樣一個例子:“假定勃朗醫生到一位危急病人那裡出診去了。與此同時,承包工瓊斯已出發緊急修理附近一座大樓的屋頂。當勃朗醫生走過大樓的時候,瓊斯正好一個不小心把榔頭掉了下來。榔頭落下的(決定論的)‘彈道’正好同醫生走的路線相交,於是醫生的腦袋就被砸碎而死於非命。我們說,他是偶然的犧牲品。難道還能有別的說法適用於這種無法預見的事件嗎?在這裡,偶然性顯然是本質的東西,是完全獨立的兩條因果鏈所固有的,而在它們的交叉點上造成了意外事故。”在莫諾看來,這一個案表明了偶然性構成日常生活的本質。
美國科學家玻姆在《現代物理學中的因果性與機遇》一書中結合統計方法,更細緻地探索了偶然性的問題。他舉例說:“例如,兩輛汽車相撞。如果其中有一個司機早十秒鐘或晚十秒鐘發車,或者他曾停下來去買過香菸,或者他曾減慢速度以避開一隻碰巧橫過馬路的小貓,或者是由於無數個類似理由中的任何一個,這件事故甚至就不會發生;即使駕駛盤稍微轉過去一點,也會要麼根本防止事故,要麼完全改變事故的特徵:也許更輕一些,也許更嚴重一些。”無庸諱言,從個別的事故看,一切都是偶然的。然而,當人們從統計學的角度看問題,“例如,一個具體地區裡事故的總數,一般逐年變化不大。而且若有變化,則所發生的變化常常顯示出一種有規律的趨勢。並且這種趨勢能隨事故所依賴的特定因素的改變而有規律地變化。”
當然,在玻姆看來,這樣的規律並不是對傳統的所謂必然性規律的回覆,而是透過統計學中的機率來表明其經常出現的趨勢,但這種發展趨勢卻不是必然的,即不是必定如此的。如果人們一定要用“必然性”的概念,那就應該區分出兩種必然性:一是“硬的必然性”,即在任何情況下必定如此,人們只能在演繹邏輯和數學推理中見到這種無任何例外的必然性;另一種是“軟的必然性”,也就是機率,即在大多數情況下如此,但並不是必定如此。事實上,人們在自然科學和日常生活中談論的“必然性”只能是這種“軟的必然性”。
總之,認同偶然性或不確定性已經成為當代學者的共識。美國哲學家羅蒂在其《偶然、反諷與團結》一書中這樣寫道:“20世紀的重要思想家們紛紛追隨浪漫主義詩人,試圖跟柏拉圖決裂,而認為自由就是承認偶然。……更普遍地說,他們都極力避免哲學中冥想的氣味,避免哲學中把生命視為固定不變、視為整體的企圖。他們如此做,都是因為他們堅持個體存在的純粹偶然所致。”在他看來,無論是語言、自我,還是自由主義社會本身,都是偶然的。人們只有對這一點有充分的認識,才能試著去理解20世紀哲學的本質特徵。耗散結構理論的建立者普利高津在其《確定性的終結》一書中指出:“人類正處於一個轉折點上,正處於一種新理性的開端。在這種新理性中,科學不再等同於確定性,機率不再等同於無知。”他認為,伽利略和牛頓透過傳統物理學理論展示出來的那個“時間可逆的確定性宇宙圖景”已經千瘡百孔,偶然性、不確定性、時間的不可逆性才是宇宙的本質。

《確定性的終結》
就偶然性在人類社會中的表現來說,它表現為人們對“風險”的普遍關注。德國社會學家貝克在其《風險社會》一書中寫道:“我說風險,道德是指完全逃脫人類感知能力的放射性、空氣、水和食物中的毒素和汙染物,以及相伴隨的短期和長期的對植物、動物和人的影響。它們引致系統的、常常是不可逆的傷害,而且這些傷害一般是不可見的。”在貝克看來,風險社會是一個災難性的社會,在其中,異常的情況有成為屢見不鮮的情況的危險。而隨著全球化程序的加速,“從總體上考慮,風險社會指的是世界風險社會。”因為生態上的破壞是不受國界限制的,如橫貫數個國家的河流汙染、核洩漏對大氣的汙染、農藥的普遍使用甚至使南極企鵝的身上也出現了過量的滴滴涕等等。貝克指出,風險並不是一種突然降臨到人類社會中的災難,它是人類自己決策和行為的結果。尤其是化學(改變分子結構)、核物理(改變原子結構)、生物工程(改變基因結構)這樣的科學的出現,以及人類在追求現代化程序中對外部世界的征服和改造,使人類社會面臨著許多無法預知的風險。世界被拋入到偶然性的鍋中,它將來會變成什麼模樣,甚至它是否還能存在下去,人們都很難預測了。

《風險社會》
由此可見,外部世界和日常生活都充滿了偶然性,所以,無論是當代社會,還是社會生活中的個人,都不得不與風險、意外結伴而行。在這個意義上,人們越是自覺地意識到風險和意外的存在,也就越是深入地理解了當代生活的本質。
坦然面對偶然性
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無論是政府、團體,還是個人,要做到臨危不亂,坦然面對偶然性,就應該確立以下三種意識:
一是確立風險意識。貝克告訴我們:“風險意識的核心不在於現在,而在於未來。在風險社會中,過去失去了它決定現在的權力。”人們不能從過去推論未來,彷彿過去沒有發生過的風險或意外,未來也一定不會發生。問題倒是在於,未來並不受制於過去,也並不受制於人們觀念中根深蒂固的必然性、決定論或確定性。未來是一個不可能完全被測知的黑箱,偶然性、不確定性和隨機性構成了它的本質。只有當人們超越傳統的必然性和決定論的觀念,以足夠豐富的想象力去設想未來的時候,他們的風險意識才可能被確立起來,並被實質性地啟動。而在全球化背景下的當代社會中,沒有這種自覺的風險意識,人們就會在他們遭遇到的各種偶然和意外面前驚惶失措。
二是確立學習意識。生活和實踐一再啟示我們,無論是自然界、人類社會,還是個人遭際中的偶然、風險和意外,都或多或少、或強或弱地有其先兆。只有確立認真的學習意識,努力掌握各種風險和意外發生的先兆,才有可能在實際生活中弱化甚至避免風險和意外造成的損害。拉茲洛所說的“恐龍綜合症”(恐龍由於神經系統反應遲鈍,無法對來自環境的各種意外做出迅速的反應)乃是恐龍缺乏學習能力的結果。如果人類聽憑自己的學習意識衰弱下去,從而使其神經系統對各種意外缺乏敏銳的感知能力,人類也會患“恐龍綜合症”。記得維納曾經說過:“人類的強大僅僅是因為他們利用了生理構造所提供的天賦的適應能力和學習能力。”所以,人們完全可以透過學習獲得種種相關的知識,提高自己回應偶然、風險和意外的能力。
第三,確立全球倫理意識。既然全球化已經使風險成為全球性的,因此,面對各種偶然和意外,確立全球倫理意識也就變得十分必要。這裡的核心問題是:一方面,人類應該立足於全球的根本利益,深刻反思自己的決策和行為可能造成的後果;另一方面,當種種危機、災難和意外發生的時候,不同地區和國家的人們應該伸出援助之手,應該表現出高尚的倫理意識。正如維納所指出的:“坦率地說,我們是註定要滅亡的行星上遇難船隻中的旅客。然而即使在行將沉沒的船上,人類的尊嚴和人類的價值不一定消失,相反必須得到更多的重視。”
(本文原刊於《文匯報·每週講演》,2005年9月25日,原題為《偶然性、風險社會與全球倫理意識——俞吾金教授在鳳凰衛視《世紀大講堂》的講演》)
編輯: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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