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火,尤其是那種家人親友圍坐一圈的篝火。
也許這是人的一種返祖現象。
畢竟人類祖先在篝火旁的歲月,久遠而漫長,印在我們的基因深處。
早在一百多萬年前,人類開始使用火,這令人有別於動物,成為演化的轉折點,甚至可能是科學的起源。
人類用火製造工具,用煙通訊,用火和水的蒸汽掀起工業革命……不管是玻爾茲曼之熵,還是夏農之熵,都有個火字旁。
我喜歡火,也和記憶有關。
冬日的湖北襄陽,冷,沒暖氣,木質窗戶不密閉,室內和室外一個溫度。
小學時候以及之前,不知道是如何度過的。到了初中,家裡開始有火盆,燒著木炭(感謝四處漏風的窗戶),併成為房子以及生活的中央。
圍坐在火盆邊,吃瓜子花生,然後把殼扔進通紅的深處,看著它們如煙花般綻放,如鎢絲般發光。
父親教我們燒炭的秘訣,要把燒著的木炭放在新放木炭的上面。~這有點兒反直覺,難道不是把新炭放在火焰上方引燃嗎?
秘密也許在於氧氣。我們用的火盆簡易如鍋蓋,下方並無透氣孔。所以將燃燒的木炭放在最上面,更容易接觸氧氣,燒得更旺,自然引著了下方的新炭。如果反過來,新炭雖然得到了在火焰上方的益處,卻反而可能蓋滅了燃燒的木炭。
這裡的道理,和“幫助他人之前先搞好自己”,以及“把資源分給有優勢的一方”等等,是一樣的。
我從小喜歡燒火。初中時因為在木質教學樓燒了一小堆火被班主任趕回家,大學時則燒過學校中心花園1/4的草坪。這些危險行為,和我平靜的外表並不一致。
成年後買的第一個院子裡,有個用大花盆臨時做的火盆,終於有合法的空間和足夠的木材來燒起一堆火,通常會煲上一鍋雞湯。那幾年父親還在,老大初生,每個週末都會去,家人打牌,我點火煲湯,完美如夢。
到加拿大後,沒多久也買了個更大的戶外的爐子,留下了我和兩個孩子一起烤火的背影。 至少有那麼一段平靜歲月,朋友們來我家燒火喝酒,小孩子嬉鬧著烤棉花糖(加國孩子對此有謎之迷戀),夜色下以烤紅薯收尾,一切好得過於輕盈了。
有時我獨自一人,也會借“處理花園裡的剪枝”之機燒一團火,用的是一種號稱沒有煙的雙層爐子。
這是我的拿手好戲:先放些紙,然後是碎的乾枝,再放稍大些的,最後是用大柴火撐住局面,看著一點火蔓延開來,溫順而熱烈,彷彿一場魔法。–我每次點火時總會感慨其神奇,像是看不厭主人的狗。
火何時讓你失望過?當我們的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無力,有什麼事物能如火般,輕輕一點便能發生?–猶如初戀者清白而易燃的眼神。
會不會宇宙之間只有一團火?其餘的火不過是這團火的分身?
量子世界中有一個奇怪的問題:
為什麼每一個電子都是一樣的?
“宇宙中所有的電子都具有相同的質量,相同的電荷數,相同的自旋,相同的……”
惠勒給出了一個瘋狂的解釋:
這是因為整個宇宙中其實只有一個電子!
地球上的第一團火,燃自哪裡?
比爾.蓋茨說過,人生就像一場火,必須在有限的一生從裡面搶一些東西出來。
他真是個簡單而樂觀的人。我們果真能從那堆熊熊燃燒直至灰燼的火中搶出些什麼嗎?
也許我們的意識就是一團火。
你看,我們的一生都有一個延綿不斷的“自我”的幻覺,這不就像一叢火嗎?
晚上我們睡著了,那團火開得小小的,輕輕搖曳成夢。
一旦你點燃,那火就猶如意識般被點亮,我們不斷扔進去一些什麼,有時候是木頭,有時候是瓜子殼,有時候是忘記拿出的紅薯,有時候是孩子們燒焦了的棉花糖,有時候是照片,或者紙張上的文字……
一切不同可燃物的迥異屬性,都成為那叢火的一部分,猶如我們被記憶、夢想、期待、恐懼、懷念編織成的忽明忽暗的意識。
嗯,說起記憶,火也許不如“普魯斯特的氣味”。可火不僅有味道,還能製造味道。
小時候我最愛在火盆上烤粉條,有些粉條可以膨脹得非常流暢,有淡淡的香味,口感也是淡淡的。–記憶從不忽略那些清淡和卑微,就像一叢火併不分大小,它們是觸發之物,具有火種的神聖和“一觸即發”,這不是魔法又是什麼?
說起來,我喜歡的是在火盆裡溫和的熱烈,而不是那些不可控的大火。
裴特拉克說:說得出熱度的火,必定是極柔弱的火。
我寧可要那極柔弱的火,只要有家人親友圍伴,看火苗閃爍,溫暖且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