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文、影片 |姜恍若
編輯 | 肖曉兆
剪輯 | 陳秀靈
廣州沒電梯的老房子多,總在修修補補。重貨升降,一些地方用吊機,這裡規矩嚴,常靠人工。
在廣州的扛樓工,有人說幾千,有人說上萬。要辨認他們很簡單,騎小電驢,前面掛拖車,後面帶裝沙的桶,為了防止腳被汗泡一天,穿著拖鞋的,多半就是了。
扛樓公司只接受18-45歲最健康的身體。新手試工考核,要求在40分鐘內,扛一百斤的沙袋,在4層樓裡上下跑十趟。
同期十個人,祥子是第一個幹完的,這樣的實力,早在幼年就有端倪。剛學會走路,就能抱一個大西瓜;刷個牙,牙刷刷斷了。百米衝刺跑11秒多,小腿肌肉,老被人問是不是練過。祥子樂於展示這些“扛樓”天賦。
“只要是生手,就是被坑的命,一坑套一坑”,這是入行五年的丁海生對扛樓的理解。
他舉例證明,有的搬運公司“吃方數”,八立方米沙子,公司對扛樓工說只有六方。沙子倒出來是分散的,形狀不標準,生手很難發現。罰款也沒處說理,生手搞爛一包水泥,或是活兒幹慢了,客戶還沒說什麼,先被公司罰款。
按多數搬運公司規定,幹完一週才結錢,有的還要再押一週,“公司就賭你幹不過一星期”。據丁海生觀察,大部分人堅持不了,幹幾天的工錢,還不夠扣體檢費、保險費、床鋪費。
祥子當初就是這樣,適應不了扛樓強度,辭了工。之後的一個月,白天跟朋友賣廢品,晚上賭錢。他有30萬債務,每天焦慮怎麼來錢快。
直到刷到“阿興”的影片——扛樓圈頂流網紅,他也因為賭博欠下30萬,靠一步一步扛樓,把債還了。祥子受到激勵,“我應該也可以”,又咬著牙去扛。扛完一個四樓單,又扛一個九樓單,感覺到了極限,一小時抽筋四五次,抽完大腿抽小腿,肌肉硬成一塊,卡死了,動彈不得。
扛不住的時候,祥子會想,到底以前幹了啥,要來幹這種活?最後,靠償還的念頭熬了下來:就要幹最累的活,戒賭,把錢還掉,銘記這個教訓。


●祥子。

壓力大於肌肉
扛樓訂單分淡旺季,天越熱越旺。去年六七月,廣州暴烈的酷暑“燒”出了一個超級大單——走樓梯搬運地鐵站的建築材料,搬運費三十萬。
有半個月,地鐵站的工地上群英薈萃。個個是猛男,扛著建材,走過太陽直曬的樓梯,走到悶熱無風的地下,總有人中暑、膝傷、腰傷,或被建材砸到腳,躺在地上休息。
就在這裡,祥子在扛樓圈出了點名。連續8天,早上七點開工,晚上七點收工,中午除了吃口飯,他完全不休息。一包砂漿80斤,別人扛一包下樓,他一次要扛兩包,每天的步數有4到6萬步。
那8天,是他入行一年多以來,賺最多的一次,每天都掙一千三以上。平時乾的單,時薪都是50、100元,輪到公司給爛單,時薪二三十也得幹。那次時薪近200,還能跟幾百個扛樓高手過招,比誰賺的多。地上是搬不完的材料,只要肯幹,一天能出現十個“一千塊的男人”。
聽說有人掙了一千七,祥子心裡憋著氣,決心破紀錄:“反正不能倒下,糖原耗盡了,意志力帶我殺出重圍。”他一直幹到工地熄燈,掙到1989元。
這個大單是阿文接到的,他是有25萬粉絲的小網紅,名號“扛樓小霸王”。在地鐵站,阿文記住了祥子——28歲,一身肌肉,跟自己同款的曬後黢黑膚色,很狂,上來就說“這不是死肌肉”“2000塊錢的男人,要猛”,第一印象把阿文拿捏得死死的。

●祥子。
他欣賞祥子的爆發力,能扛400斤瓷磚膠膩子粉上三樓。祥子也崇拜阿文,同樣當過兵,阿文立過三個三等功,引體向上能連拉130個。
扛得重、耐力好、走路快,都是實力的證明。每個扛樓工,也都有突破身體極限的“心法”。阿文的心法是,只想腳下的路,扛沙子上6樓難受,到7樓更難受,但6樓的痛苦已經成為過去式,等抬頭的時候,就拿錢了。他見過腳上紮了釘子還在扛的人,似乎感受不到痛。
但要說誰最能扛,不是看肌肉大小,而是看壓力——“壓力大於肌肉”,阿文和祥子都這麼說。
祥子在還賭債,阿文在還房貸,80萬買的房子,近三四年跌了20萬。家裡三代都在為房子努力,爺爺奶奶蓋了土坯房,爸爸媽媽蓋了紅磚房,阿文想讓未來的小孩住上學區房。學校就在樓下,不用像自己小時候,走三四公里去上學。

●阿文。
他們的扛樓工小團隊一共4個人,各有各的壓力。“表”眨眼就40歲,還沒結婚,得在手裡攢點錢。他是阿文的表哥,幹活勤快老實,話少,沒人提他的真名,直接叫“表”。
另一個是旺總,肌肉不多,但有兩個小孩,一個人要養四張嘴。房租水電停車費3000塊,加上生活開支,每天最低開銷200。不久前老婆生第二個小孩,旺總剛扛完一單,在醫院走廊睡著了。
阿文第一次喊旺總幹活時,心裡一直在罵,“這人什麼實力?”旺總腳崴了,他帶的兄弟又抽筋了,倆人幹活還不如阿文一人多。旺總還叫他喝水,阿文很氣——這點活都幹不了還喝水?他回答:“喝不了一點”。旺總的腿瘸了三個月,阿文後來看他瘸個腿也在扛,又覺得這人有意思。
有一回在學校搬櫃子和書桌,倆人連著幹了好幾天,幹到後來猛一蹲,櫃子上了身,大腿到臀部就傳來神經痛,針扎一樣。
堅持到下午,旺總一臉生無可戀,對阿文說:頂不住了,快幫我背一張。阿文瞞了一上午的秘密,才終於可以說出口,“其實我上午就頂不住了”——示弱是一種禁忌,事關男性尊嚴,誰要是最後一名,或者“掛壁了”,少不了被兄弟們調侃,“猛不起來了?”
壓力更大的人,一人可以卸完13.5米貨車上的瓷磚,甚至去背屍體,2900元包洗澡、穿衣服,幹完繼續通宵卸貨。

金錢梯
在扛樓世界,每一分力氣都標好了價格。阿文把貨物看成一枚一枚的硬幣,運送1700箱米的車,就是向自己移動的“4克黃金”——按搬運當日金價620元/克,扛樓費2600元計算,“不要想成很難的東西,就哐哐一頓幹,完了收錢”。
普通豬腳飯15塊一碗,加菜的豪華版要20-25,扛完一趟樓,放下貨物的瞬間,阿文有時喊一聲:“豪華豬腳飯到手!”有了勁頭,就再扛兩趟,“不知不覺就幹了10個豪華豬腳飯”。
在許多新手樸素的想象中,只要肯吃苦,就能賺到錢,而現實是,沒有那麼多苦輪得到自己吃。祥子當過“兩千塊的男人”——扛一天掙兩千塊,但時限僅有一天,明天會是多少錢的男人,要看有單沒單,再賭上一點運氣。
入行一年半,祥子換過好幾家搬運公司。在圈子的“最底層”,就算有10個單子,也不一定能輪到他。
祥子的生存策略是老實,從不挑單。好單和壞單,有時像抽盲盒,幾點能開工、路況怎樣、時薪多少,等到了現場才知道。爛單拼命幹一小時,才賺二三十;若是到了條件差的沙場,上廁所要走兩百米,冬天洗澡只能找個水龍頭,冷水衝一下。也取決於跟隊長的關係,像祥子這樣力氣大又老實的,隊長偶爾也派點好單。

●扛樓小隊在搬貨
“只要錢到位,廣州塔我都給你背上去”。圈子裡流傳的梗總是關於錢,還有一句,“如果對身體太友好了,對錢包又不太友好”。最有力氣、最能忍、最拼的,還有運氣最好的,才能成為“一千塊”“兩千塊”的男人。
扛樓工不能跟客戶吵架,吵了就罰款。用一下電梯也得忍,住戶斜著眼看:會不會搞壞啊?——如果電梯真出了故障,按行業慣例,的確是扛樓工賠。
保安也得罪不起,有一個單子,凌晨四五點卸完貨,小區不讓進,祥子在路邊凍了一兩個小時。保安說8點才開門,理由是“萬一你是小偷,我也不知道對不對?”
直到有天37歲的山東季哥出馬,他會的方言多,見誰都是老鄉,然後示弱:“我們騎了80公里電動車來的,都是打工的,行個方便”。在祥子眼裡,季哥是自己的領路人,經常教他做人做事:保安需要面子,就給足面子。一頓忽悠之後,他們6點多就進了小區。
公司也會挑季哥這種肯吃苦、會來事兒的員工重點培養。祥子從季哥那兒學到:喝了自己買的水、送的煙,關係就近了一步,不再是陌生人;扛樓工要懂得叫自己“掛壁仔”,把別人捧得高高的,一口一個“總”,“到處都總,錢包不腫”。
與大多數新手的入行路徑不同,要養四張嘴的旺總,繞過了進搬家公司打工的初級階段,直接混進熟手的搬磚群,“寧願睡地板,也要做老闆”。
在旺總的敘述中,身為一個90後,他已經幹過二十多個行業,外賣、地攤、代駕、製衣廠、駕校、承包自助餐廚房等。20多歲在佛山買房,三起三落,駕校倒閉時,賣了房子填窟窿,盤下一個撈汁海鮮店,疫情期間又賠得一無所有。
催債電話不斷打來,打到習慣了,不去管。去年老婆懷了二胎,他沒那麼多時間去考慮了,“不可能等兒子16歲了,我啥都沒有,這裡那裡租個房,東倒西歪地累。”


●旺總。
扛樓能保證一家人的生活。第一週,他每天在群裡守著別人給單,“跟要飯的一樣”。跑裝修公司、跑玻璃店,跑沙場,沒人搭理他,都有自己的工人,幹不完的才甩出去。不過,這裡接一點口風,那裡探一點門路,旺總逐漸摸清扛樓的模式,跟之前承包自助餐廚房差不多。
按他的說法,巔峰時他包了十幾家,分給下面的負責人管,自己就裡裡外外請吃飯、送禮,按江湖規矩辦事,抽人頭費,直到行業變得透明,利潤下滑。爺爺就是生意人,很早就告訴他一個道理:勤勞永遠致不了富。
“寧願100人幫我一天賺一塊,都不願意自己一天去賺500。”大半年下來,旺總攢了300多個客戶,幹不過來的活兒,會甩給祥子,也不抽成,“看不上這點小錢,不如讓人念著好,鋪條路”。祥子感覺“香得不行”——習慣了抽過好幾手的單,接到時薪七八十的就很知足,旺總笑他“牛馬祥子”。
祥子也試過自己找單,在一些軟體上,只能接到別人不幹才甩出來的爛單,想加老闆微信,還被軟體封號了。如果沒有阿文、旺總帶著,“像我這種,真的會三天餓九頓”。

“扛樓小霸王”
在抖音上搜名字裡有“扛樓”的人,百萬粉以上的扛樓博主,只有圈內頂流網紅“阿興”。一萬至幾十萬粉絲之間的區域,不過十幾人。而沒多少關注的普通打工者,列表拉不到頭。點進去看,不少在記錄扛樓生活,簡介裡標籤鮮明:“要掙一千塊一天的男人”“單親爸爸”“努力搬磚養五娃的男人”。
圈子裡都知道,“樓梯戰神”阿興跟健身達人聯動、上綜藝,粉絲一度接近三百萬,影片播放過億,阿興也從扛樓工向小包工頭轉變。去年12月,阿興和攝影師散夥,大號歸屬攝影師,已經停更,阿興另開小號,如今也有了130萬粉絲。
阿興成功的原因,扛樓工各有猜測:本人有爆點,遇到了大V貴人,攝影師走對了每一步,或者是幸運。總之流量的規則難以捉摸,每個人都有試一把的機會。
沒背景、沒資源的人,最適合拍影片,這是阿文的看法。他外形陽光俊朗,喜歡笑,話裡帶梗:“生活雖然苦,微笑就是糖。”他習慣用一側身體背門,左邊的腰比右邊酸。脖子去年6月被重物壓過,留下了老傷,不停流血的口子,擦一下、綁一綁,繼續扛。縱橫交錯的傷,在阿文看來,都是“榮譽的見證、勇士的勳章”。

●阿文。
阿文從小就在比賽,5歲開始幹活,跟大孩子比誰煮飯快。勝出需要找技巧,先把米泡脹,少放一點水,飯就熟得快。夏天搶收、搶種水稻,他貪睡,母親用糖和松花糕誘惑他起床,十二三歲,就能自己用鐮刀割一畝水稻,村裡人都笑:“你媽又把小牛當大牛用了”。
但在學校,按成績分班,他在最後一個班,最後一排。父親賭錢,家裡窮,他挑著豆腐到處賣。被村裡人看不起,成了阿文心裡的刺,後來他去當兵,比武立功,不認可的聲音才消失。8年後退伍,那些聲音又出現了——回來能幹啥,這麼傻。
想獲得認可,家鄉人只看錢。母親比他還拼,60歲做家政、保潔,巔峰時一天打7份工,一月掙兩萬多。“她是窮怕了,窮就意味著別人看不起你”,阿文說,等老了想拼,身體不行了,“那才是悔之晚矣”。
上鏡、有故事、運氣好、能提供情緒價值,在扛樓網紅這條新興的融合賽道上,成為了新的競爭實力。起初,阿文找攝影師拍自己和另一個兄弟,平分扛樓工資。那段時間單子少,另外兩人都沒堅持住,一個回了四川,一個在廣州當保安,阿文熬了過來。
搭夥扛樓並不容易。如果接了爛單,反而遭兄弟埋怨,“怎麼接這種單子”。另一個兄弟常喊阿文幹活,但不告知價格,總說“幹完就知道了”。等扛完十幾個小時,才知道只賺了500塊。
從業經歷中,也有“好人好報”的故事。阿文接過一個低價單,背180斤的防火門,長兩米多,要透過狹窄的消防通道,轉角處很難。他向老闆保證,一定想辦法搞定。那天他摸索出竅門,向後倒著走,扛了9個小時。兩個兄弟陪著他,他多給人家發了工資。
就是那次的老闆,後來介紹了三十萬的地鐵站大單。“要是當時沒堅守底線跑路了,可能這個單子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在阿文看來,吃虧能換來另一些東西。

●阿文連續工作20多個小時後。
去年7月,阿文又遇到阿濤——圈內大號“扛樓小霸王”的攝影師。阿濤剛剛經歷散夥,之前拍攝的主角轉行了,努力一下子歸零。
阿濤從2022年開始拍扛樓,畢業找工作,搬運公司攝影師的崗位薪水高,給6000。幹了一陣兒,他“擠掉”了公司之前的攝影師,隨後意識到,自己早晚也會被更便宜、精力更充沛的年輕人擠掉,“用完這一波,還有下一波。”
阿濤試著自己做扛樓賬號,去年5月份,賬號有了起色,月接一兩條廣告,阿濤開始全職做號,合夥人卻突然不拍了。
在阿文看來,遇見阿濤,就像遇到了伯樂——阿文成了新的“扛樓小霸王”,坐擁25萬粉絲。他不參與創作,也不太懂自媒體的規則,只負責幹活。
阿文通宵扛,阿濤通宵拍。付出越多,對影片的期望越大。熬夜跟拍12小時的一個大單,阿濤憧憬著傳播效果,結果資料很差,整個人變得低落,天天熬夜。有一天凌晨3點睡不著,心慌,阿濤感覺自己要“掛壁”了。把所有密碼都發給女朋友,去醫院做檢查,醫生說他思慮太多,開了點治失眠的藥。

●拍攝中的阿濤(右)。
流量無法預測,按往常推斷,觀眾對收入話題最感興趣,可阿文自曝“年流水64萬、賺16萬”的影片,流量普通。回老家過田園生活的影片,效果卻意外地好。
“扛樓小霸王”的下一個目標是50萬粉絲。阿濤跟阿文想的一樣,普通人能做的事情不多,拍影片有可能改變人生,“能抓住這個機會就堅持。”

爬升與跌落
阿文的入行之路,從搬運公司開始。第一週工資幾百,第二週一千,天天十幾個小時連軸轉,平均一個月八九千。
有一次扛樓,他確認了自己在行業裡的位置。另一撥熟手,幹同樣的活兒,他們掙1000,自己掙500,阿文才明白,自己的工資被“吃過”——公司從搬運費裡抽成10%左右,算是行業慣例。這之外還有“潛規則”,客戶出價1.5元的水泥,有的公司可能對扛樓工說價格1.2元,然後再抽10%,從業五年的丁海生說。
阿文也慢慢理解了其中的合理性,“本來就是賺我們這些人的錢”。他離開公司單幹,這也是許多“熟手”的選擇,自己找單,直接面對競爭。
如果說扛樓行業是金字塔的結構,新手、熟手之上,就是有單的人。
丁海生現在是一個500人搬磚群的群主,群裡大家互相甩單、支援。據他講述,自己一天大概有10張單,一個小群穩定幫他幹活,好的時候月入兩萬。再向上走,金字塔頂端的,是搬運公司的排程和老闆。
丁海生入行時已經35歲,體力沒優勢,只能做電梯單,賺同樣的錢,要比樓梯工多花一倍時間。後來趕上疫情,小半年沒出門,他拿出開奶茶店時修製冰機、冰激淋機的勁頭,改裝爬樓機——靠這個,他在扛樓圈打出名氣,一舉“翻身”,從乾電梯單的邊緣人,成為靠裝置吃飯的“機甲戰士”。
他現在有6臺爬樓機,加上電板車,單子會自己找上門來。收入除了扛樓工資,還有發單提成——這是扛樓工們爭取的上升空間。近來,扛樓的傳統階梯,又接上了網路的直升梯。
在短影片平臺上,扛樓圈最火的標籤,無疑是“挑戰做一千塊的男人”。有網紅又給標籤升了級,“每天做一千塊的男人”,在丁海生看來,這種機會就是零,有力氣不停幹,也不會天天有上千的好單。另一位扛樓工也認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付出多少,回報多少,部分遊走在真假邊界的影片,迎合了這種想象。各地打工者搭了路費,跑到廣州扛樓。“每個人都想著自己是幸運的,不會是被坑的那個”,丁海生說,哪怕只賺五百,一個月也有一萬五,但絕大多數人倒在了試工第一關。

●扛樓工傾倒磚渣。

●阿文的表哥,“表”在扛樓。
丁海生髮單結錢時發現,10個扛樓工裡,大約有2個微信被凍結,多半是有負債。據他觀察,很多人是賭徒,過去是,現在也仍在“賭”。
在成為扛樓工之前,祥子在深圳跑外賣還錢,騎電動車10小時以後,眼睛看東西都散光。從主動賭,到被動賭,有人知道他賭錢,又找上門來。賭局就設在群裡,輸了直接轉賬,祥子不賴賬,但是必須要“翻回來”,沒等來翻身,賭債又翻了幾倍。
沒人同情賭徒,旺總當著他的面,吐槽親叔賭光了家產,“賭徒還有人品嗎?”祥子同意,一個輸了很多錢的人,只能說自己活該。
阿文跟不少扛樓工聊天,發現在各行各業碰壁之後,是扛樓給了他們新的機會。但行業越來越卷,扛樓工慢慢在接受客戶的額外要求,先是免費卸貨,後來是免費平移搬貨100米,又出現了免費扛半層——個別網紅只想接單拍影片,低價競爭。
丁海生的群裡,就有這樣的網紅接低價單,被他踢出,“自己熬出去了,不管別人死活”。這被他視作擾亂市場,價格一旦降下去,“搞得很難報價,客戶說太貴了,網紅都比你便宜”。
被卷出賽道的人,大多不知去了哪裡。接單的人也不會買意外險,丁海生說,都想省錢,眼看一個同事幹活時骨折,治病花了三四千,其他人還是不買保險,覺得災難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我幹了15包水泥跑了,感覺幹不到錢”“腰間盤突出了,現在彎腰兩分三分的就痛”,扛樓影片的評論區裡,偶爾能發現離場者的蹤跡,又被更多的評論淹沒:“我能來嗎,生活所迫”“目前負債,需要翻身。”

兄弟齊心,遍地黃金
如今阿文又成了村裡的談資。奶奶總聽人說:你看你孫子,1000多塊一天,話裡似有另一種意思,怕你窮,又怕你有。月薪掙到一萬多,回家還是有閒話:不務正業,不過年回來幹什麼?
“扛樓小霸王”的賬號,如今每月能給阿文帶來一兩個單,但從前扛一包100斤的水泥爬一層樓,能掙1.5-2元,近來價格基本都在1元,甚至9毛。運氣不好的話,廁所的建材廢料也要搬。
競爭日趨激烈。爬樓機一次能運10包,賺60元,但幾千塊一臺,單多才用得上,否則買了也是落灰。如果接同行的單,會被說三道四:“你不是網紅嗎,怎麼會沒單?”
阿文和旺總也有自己的對策——搞點稀奇古怪、機器搬不了的,“要是爬樓機能搬玻璃,我算它厲害”。他們搬過光伏板、鋁板、小孩玩的滑梯。矽鈣板又重又割手;碳晶板看上去是直的,一背上身就會彎下來,得用頭頂著,看不見路。


●小團隊策略:萬物皆可搬。
古怪的物件考驗扛樓技巧,最重的是500斤的大櫃子,四個人都抬不起來,找了兩根圓棍子墊一下,慢慢推著往前走。這種重物特別考驗兄弟默契,若有一個人不出力,或者突然松把勁兒,其他人必定受傷。祥子跟別人配合時,出現過這種情況,幾百斤鋼筋砸到大拇指,淤血排了一年多。
旺總喜歡能相互成就的兄弟,在他看來,扛樓就跟做生意一樣,單打獨鬥掙不了錢,得抱團,薄利多銷,“兄弟齊心,遍地黃金”。沒實力又挑三揀四的,太過精明的,都當不了旺總的兄弟,過於佛系的,掙點錢就花了,也不行,“扶不起來”——旺總說,不夠上進的,會拖慢他搞錢的速度。
他認為阿文是可以一起做事的人。“扛樓小霸王”的影片賬號裡,也會拍到旺總的鏡頭,可以用來談客戶。“我跟別人不一樣,苦力只是過渡”,旺總掛在嘴邊的是《上海灘》的馬永貞,苦力也要做得有價值、有上升空間。他打算攢攢本錢,看形勢再換行業。
鏡頭也會掃到祥子,地鐵大工地上勝出的“兩千塊男人”消失了,平時他只埋頭幹活,自信時效不長,觀眾不愛看。
靠扛樓,祥子30萬的賭債還上了10多萬。回家鄉的時候,祥子想起從前單位的煮飯阿姨,會給他燉雞胸肉湯吃,“感覺像第二個媽媽一樣”,總想回去看看她,但沒臉去。祥子是汕尾人,老家人常說,別人的兒子怎樣,自己到了28歲,什麼都沒有。
因此他幹什麼都拼,這也是“扛樓小霸王”小團隊的特質——“不蒸饅頭,爭口氣!”

●阿文出租屋窗外的廣州塔。
這口氣一直牽動小團隊的情緒。2025年元旦前夕,一個老闆見他們人少,話裡有話,說本想叫另一個8人團隊。祥子他們都不吭聲,不停搬貨,永動機一樣,提前兩小時幹完。後來老闆還想找他們,嘗試講價,旺總回覆:你找“點工”吧,還便宜點。
他們是包工,承包整個活兒,對體力要求高,報酬也更豐厚。而點工,是按天賣自己時間的人。不超過100斤的東西,點工可以搬,8小時掙兩百多。知道利潤點的包工,會把合適的活甩給點工——扛樓階梯上位置更低的人。勞務市場上有大把點工,一整天找不到活兒,“你一發訊息,他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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