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前文章裡說了幾句科舉,很多小夥伴私信讓多講點,因為不少人突然發現對這個東西非常陌生。咱們今天來聊聊這個話題,本文主要以明清為例,因為唐朝科舉本來也是個輔助,宋朝倒是挺多,但是資料不如明清詳實。明清六百年,科舉已經足夠完善,並且資料非常詳細。
首先要說,科舉制是一種非常超前的制度,以至於整個古代世界,幾乎沒人這麼做。而且它的公平性也沒得說,應該是古代那種生產力水平下最公平的模式。不過咱們開一篇講這個話題,不可能聊一些大家都知道的東西,咱們還是得要講點一般不咋提的東西。
咱們以往說起科舉,第一反應可能就是“古代高考”,然後就是“打破階級固化”,給普通人上升通道什麼的。
首先科舉是個“官員考試”,它有點像“公務員考試”卻又不完全像,科舉殘酷的多。因為現代公務員體系融合了古代'官'與'吏'的雙重職能,科舉純粹是官員選拔考試,週期長,代價大,收益也高得離譜。
咱們現在官和吏這兩種職業是可以跨越的,公務員先升科長,然後繼續往上升,幹到封疆大吏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在古代除了少數例外,不參加科舉幾乎沒可能去做官。而且“吏”這東西也是半封閉半家族化的,一般都是世代做這行,形成了大量的辦事規則和技巧,涉及大量的“隱性學問”,一般都得爹手把手教才能學會。
其次科舉對打破階級固化影響不大,具體為啥一會兒再聊,這裡主要是想說,在中國古代,階級固化是常態,統治階級並不操心這事。他們一步步把科舉推到了帝制王朝頭等大事,主要是因為另一個原因,這也是我們今天重點要講的。

想聊科舉,就得聊一個問題,到底啥是“封建”?因為科舉最大的作用其實就是徹底打掉了“封建”。
大家想想歐洲古代就知道了,歐洲的國王並不是直接從上管到底,而是中間隔著一層貴族,有啥事得跟貴族商量,貴族手底下的人是不認國王的。每個貴族的地盤,都跟一個小王國似的,水潑不進。這才是原教旨意義上的“封建”。
其實這種模式在中國也存在過,周朝是這種模式,周朝滅了商朝,分封了一堆諸侯國,後來慢慢被兼併,到戰國剩下七個大的,還有幾個小的。秦國之後中國搞的並不是封建,而是“大一統制下的中央王朝”,凡事由皇帝來管,地方官也是它委任的,政出一體,從上捅到下。
那皇帝怎麼遴選人才來給他管這麼大的帝國呢?從秦漢開始就琢磨,一直琢磨到唐宋終於弄明白了,就是科舉,從那以後王朝越來越長壽,也越來越穩定。
歐洲那種貴族階層很早就從中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皇族”和“軍功階層”。
比如明朝建立,老朱家自然被全國老百姓給養著。除了他家之外,參加建國戰爭的那些功臣集團也被供養著。
朱元璋後來屠滅了一些大家族,剩下一些,,比如大家熟知的“沐王府”,當初他家的先祖打下雲南後,就世代鎮守雲南,12代人世襲黔國公(讀“錢”),持續了280年。再比如徐達家族就世襲定國公,一直到明朝滅亡。後來發生了靖難之役,又多了一些軍功家族。這些家族都被供養到明朝崩潰,清朝來了,那些從龍有功的八旗子弟又成了供養物件。
這些都是比較大的世襲家族,還有很多小的,比如大家熟知的戚繼光,他家祖上就跟著朱元璋打仗,後來世襲登州的一個軍官。
整體來講,明清的“軍事貴族”世襲的很多,尤其邊疆地區,很多衛所接近“私人化”。經常是一家子好幾代人在那裡待著,比如說李成梁家族世代經營遼東,他手底下的也都是遼東將門集團,很多也是世襲的。
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如果衛所被打沒了,他們全家都完了,所以肯定是全心全意經營衛所。其實直到現在,各國軍官階層依舊是個高度家族化的職業,經常三代人都是軍官,士兵不一定。
而文官需要考試,那為啥需要考試呢?
主要解決的是“權力授予”問題。從宋朝開始,就搞了一系列的套路,比如跟現在似的,把考生名字給糊起來,還要謄抄一遍試卷,就是為了防止作弊。最後的目的就是讓考生和考官之間切斷聯絡,考生都成了“天子門生”。權力只對自己的來源負責,這下新獲取功名的人就只效忠皇上了。
有個詞,叫“唐宋大變局”,說的就是這種“門閥”向“科舉”的轉變。
而且為了防止官員們在基層做大,還設計了一大堆套路,比如最成功的“流官制”,也就是讓官員流動起來,而且儘量不讓這些官員回自己老家上班。
至於這些考上的人,到底是從哪個階層來的,皇上其實並不在乎。事實上在封建社會,上層並不希望社會流動太大。道理也不復雜,社會流動性越小,治理成本才越低,這樣國祚才能綿長,老朱家和愛新覺羅家才能一直統治下去。
老朱上臺後有個說法,說元朝就是管的太鬆了,導致國家沒了。所以老朱上臺之後精心設計了一系列極度複雜的系統,儘量保證每個人從出生到死亡,最好就呆在出生地所在方圓十公里以內。
對於社會階級躍遷,統治者態度也差不多,人人都想跨越階級,都不想種地,那哪行?
大家不要忘了,古代社會最重要的事就是種地,老百姓不好好種地,對於上層來說就是國有資產流失,當然不能容忍。參加科舉那些人往往都是脫產的,脫產的人越少越好。
同樣保持敵視的,還有經商,商人們到處跑,攜帶著資訊也到處流動,屬於社會不穩定因素,讓皇家非常不放心,所以古代“重農抑商”一直是國策。只是這玩意執行起來太難了,商人有錢,腦子又活,想抑制他們談何容易。
看出來了吧,“流動性”對於古代王朝來說不是啥好東西,所以他們的態度非常穩定,能壓制就壓制。
科舉也是這樣,有意無意,統治階級讓這個東西變成一個奢侈品。奢侈品這東西是很公平的,誰都可以買,但是價格太高了,整個社會90%的人根本不會去考慮這玩意,安心種地。
所以很多人理解的科舉就是現在的高考,以為古人也是從小去私塾學習,考不上再去種地,其實這種幾乎不存在。
古代幾乎沒有公立教育,更沒有義務教育一說,甚至封建王朝並不希望太多人有知識,知識這東西會讓大家變得不那麼老實,會提升管理成本。古代普通人的一生,就是哥哥姐姐要帶弟弟妹妹,稍微大一些,就去種地了,從四五歲開始就“上班”了,根本沒工夫脫產讀書。
那誰讀書呢?
一般有兩種人,一種是“商幫”的人。古代稍微長途點的貿易,一般都伴隨鉅額利潤,這就需要兩種東西,暴力和知識。
暴力好理解,古代那條件,一齣大城市就到處綠林好漢,所以商幫一般得和鏢局合作。其次他們需要掌握大量的知識,比如山西商幫一般都會蒙古語,還得會看賬、讀寫合同、算數什麼的,所以他們的識字率高的離譜。這也決定了商幫這個行業也是個世襲行業,有大量不外傳的隱性知識。
這些人知識量上來後,慢慢也想參加科舉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於是明清的官員裡,有一大堆出身於這種富商家庭的孩子。
還有一種就是地方上的大小地主們,古代“耕讀傳家”,說的就是地主們為了讓財富傳承下去,就得想辦法讓孩子先考個功名,這樣就可以不上稅,在官府那裡有個席位,所以也會投資教育。
但問題是那時候沒有公立教育,誰想考科舉,你就得在家裡搞個學校,請當地的落第秀才過來帶孩子學習,然後選拔那些有點靈性的孩子一直學下去。這完全不是普通人能承擔的。
那有沒有條件不好也能考上呢?
也有,但他們其實並不是特別離譜的條件不好,往往都是些家道中落的地主,這種有個名,叫“寒門”,普通農民那不是寒門。比如大家熟知的張居正,他是個破落軍戶出身,明朝比較少見的寒門出身卻幹到宰相的人。
按理說幾乎考不上,但是他家並不是窮的不行那種,他家以前很富,他爹是個落第秀才,說明他爺爺那一帶還可以。他爹有豐富的考試經驗,可以輔導他學習。後來他們家族發現他是個極其罕見的讀書苗子,先後抵押祖宅3次、變賣了12畝田產,可見還是有底子的,這顯然不是普通農家可以做的操作。
南方那邊也有一種叫“書院”的東西,比如咱們熟知的“東林書院”,一般是當地大官為了提升本地知識水平,捐錢搞起來,但是運營成本依舊是學生自己掏錢。再以“東林書院”為例,也是一堆朝中大佬歸鄉之後繼續辦學,一邊傳授自己的理念一邊傳授考試技巧,這樣就可以讓更多跟自己觀念一致的人進入朝廷。
很多人說東林黨代表的是南方富戶,其實當時考上科舉的,基本都是富戶出身,不管南方還是北方。只是東林黨玩了一個古代王朝最不該碰的東西,就是“黨爭”,不過今天不聊這事。
學費我查了下,以嶽麓書院為例,一年學費15兩銀子,相當於一箇中等農民五年收入,顯然這玩意也不是給普通家庭準備的。
而且古代沒網,想考大學你不可能去買什麼《五年高考三年模擬》。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個過來人,曾經中舉或者考上進士的人,讓他帶著你學習,順便講一些科舉技巧。
但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說不定還是官員,他怎麼可能給平頭老百姓教這些嘛,更可能的是在小圈子範圍內流傳,一般是教自己的子侄什麼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更麻煩的是,南方有些地方,比如桐城,到處是這種“成功人士”,所以桐城是古代科舉大城。反而類似山西陝西甘肅,密度低太多。
這還沒考慮去考試成本也高得離譜,那時候沒高鐵,經常路上得走半年,不考慮土匪出沒,古代的醫療和衛生情況,弄不好沒到北京就噶了。這也是為啥科舉錄取呈現出了高度的“中心化”,離首都越遠,考上的難度越大。
比如雲南舉子進京趕考需6個月,耗銀150兩(等於30畝地年產出),江浙舉子乘船沿著大運河進京僅25天,耗銀50兩。北京和河北計程車子們佔便宜就佔大了。
最後的結果就是,富裕地區的富裕地主階層錄取率高的離譜,如果家裡有人考上了,後代繼續考上的機率會猛漲。南方很多富戶跟現在買學區房似的,直接在京城買房,節省了舟車勞頓,確實佔了大便宜。
以狀元為例,明清542名狀元中,南方佔82%(江蘇浙江佔61%),背後是南方私塾密度是北方的7倍以上。
明清兩代上層都知道這種不平衡會出事,一直在竭力調整,比如跟現在似的,把全國分成一些考區,避免南方富裕地區通吃。不過效果很一般,畢竟經濟實力是壓倒性的,甚至不少人跟現在高考移民似的,從南方搬到其他地方參加科舉。
寫到這裡差不多了。整體來講,“科舉制度”是個極度早熟的制度,後來英國東印度公司受我們啟發,搞出來了現代公務員錄取制度。
不過他跟現代的高考沒法比,甚至根本不是一回事,高考做到了真正意義上的“人人有份”。當然了,高考的收益率也沒法跟科舉比,那時候如果科舉考中了,大機率幾代人徹底翻身了。科舉做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既保持了社會的低流動性,確保社會整體穩定,又讓社會不至於徹底沒了流動性。
每次說到這裡,就不由得感慨,現在真是好時候。時代是不是真的好,就得比,一比就能發現現在真的是五千年最好的時間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