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六神磊磊、煙雨
一
最近,吃麵好像比較有風險。
榆林一位可憐的司機,只是想吃碗炒麵,不想就遭到了麵館裡一位“制服男”的羞辱和毆打,一邊打還一邊嚷:“你沒看我穿的制服嗎”?
我早已經厭惡了寫這些破事,但是奈何這些破事總是發生。
別的都不多說了,只想講一點:對這件事,很多人雖然感覺憤怒和離譜,卻可能因為不會方言,沒有完全看懂完整的過程。
恰好我有個朋友,能聽懂影片裡的方言,就幫我翻譯了一下,結果資訊量大增。
整件事最戲劇性、也最諷刺的,還不是什麼制服男恃強凌弱,狗仗皮勢,而是一個很有趣的細節:
制服大爺其實並不是突然發火、突然囂張的,而是經過了一個小心翼翼、再三再四確認對方司機身份的過程。
二
影片一開始,司機走進飯店,制服男假裝是老闆,故意給司機挖坑。
朋友翻譯了下,二人的對話大概如下:
司機進門說:哎,人呢? 制服男:吃啥? 司機:哦,你是老闆? 制服男:是了,我是老闆,怎了? 司機:我吃炒麵。 制服男:吃炒麵坐啊,我給你叫來我們大師傅。就光吃炒麵嗎? 司機:嗯。
你看,雖然制服男已經憋著壞了,但此時兩個人溝通的口吻、內容都還算正常,起碼沒有爭執。
然後有意思的一幕來了,制服男觀察後問了一句:你是跑半掛的?
司機:嗯,車在那停著呢。
這就是關鍵的一問一答。
問的是你的身份,你的階層,你的自衛能力和反傷能力;而答的這一句“車停著呢”,則暴露了自己的弱小,自己的無助,自己幾乎任人宰割的處境和地位。
所以就在這句之後,制服男來勁了:你一個跑半掛的,“沒看我穿的制服嗎”?你特麼的不正是我的菜嗎?
尤其傳神的是,影片第24秒、35秒左右,制服男還兩次專門回頭看了下司機的車,確認他到底是不是司機、是什麼車的司機。
因為司機和司機不一樣,領導的司機和跑半掛的司機不一樣,開公家車的司機和開私家車的司機不一樣,開好車的司機和開三蹦子的也不一樣。
制服男這一回頭,就是要再次確認下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什麼司機,自己夠不夠資格踐踏,或者說能不能吃得下去。
而這一眼讓他滿意了,果真是跑半掛的。
就像《水滸》裡有句話:你就是我手裡的行貨!
欺負你的人,比你還知道你有多麼好欺負。
三
於是制服男就做出了侮辱性的動作,把自己的面故意倒進司機面前的垃圾桶,一邊倒一邊說吃去。
此時此刻,他很囂張,也很痛快。
但即便到這時他也還沒有完全無法無天,只是口頭侮辱,沒有動手。因為他還要再進行一次確認:
制服男:你哪的?子洲的?又確認:子洲縣城的?
司機:嗯。
一句“嗯”,讓制服男完全心裡有數了,跑半掛的司機,還是子洲縣城的,能牛到哪裡去?
瞬間,制服男面露兇相,青筋暴起,又是掐司機脖子,又是潑人茶水,辱罵聲也不絕於耳。
以上才是事件的完整真相,就是制服男精心挑選和確認了自己的欺辱物件。
這也是整件事最諷刺的地方。這個人很兇、很拽、很橫,但事實上,他的惡是有選擇性的,是精準篩選和確認了物件的。
假如對方不是拉貨的司機,又或者不是子洲的司機,大機率制服男也就在麵館裡默默吃炒麵了。
這不禁讓人想起金庸小說裡,惡棍門派無量劍欺負人之前,反覆問:
“請教段兄大號如何稱呼?”
“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馬五哥,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麼?”
“你是何人門下?受誰的指使?”
這就是再三再四地確認自己吃不吃得下對方,有沒有資格作賤別人。
四
不妨再多想一層:制服男耍威風前,為什麼要那麼小心翼翼,再三再四?他在顧慮什麼?
因為他自己明白,對面的司機固然是底層,但他自己也根本不是什麼中高層。狗仗衣勢,他明白自己其實也不過就是條狗,撐死多了個劣質項圈而已。
他能凌辱、踐踏司機,反過來,江湖上能凌辱、傷害他的存在也有太多。稍微一個不長眼,他就可能踢到鐵板。甚至,司機裡強悍一點的存在,都能和他一換一兌子。
所以他完整的心路流程是這樣的:
在最開頭,當那個憨愣的司機踏入小店,完全沒個逼數地向他搭話的時候,他是驚喜的,也是謹慎的。
驚喜,是因為忽然發現了一個呆萌、孱弱的作踐物件。
謹慎,則是因為他還不能完全確保吃得定人家。畢竟,他的制服幾乎是所有制服裡威懾力的倒數。
所以他一邊穩住對方,一邊反覆確認,司機還是非司機,本地的還是外地的,是不是跑半掛的,有無證據,車在哪裡,會不會也是像自己一樣在扮豬吃兔子。
直到一切都確定,他相信自己擁有百分百的侮辱權、傷害權、踐踏權、裝逼權之後,他才化身為龍,全力出擊。
這就是“欺凌”兩個字的真相:
每一次看似隨機的作惡,其實往往都是反覆的確認。每一次貌似隨性的欺凌,往往都是精確的對弱者的狙擊。
對一些敗類來說,穿了制服而不欺凌人,就是一種對人生的辜負。
對另一些人來說,你其實什麼都沒錯,只是錯在自己弱小,處在了食物鏈底層。
後來制服男的單位陝西交控榆吳分公司也通報了,“制服男”確實是當地一收費站的工作人員,對司機做出了“不當言行”,罵人打人也被說成了“口角爭執”和“肢體推搡”。

你看人家單位挺客氣了,都沒有說互毆。
很給面子了。
